困在系统里的,不仅仅是外卖骑手
2020/9/12 22:09:08 思想潮

作者 | 贾西津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清华大学公益慈善研究院副院长来源 | 思想潮
近日,《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一文引起社会各界热议。困在系统里,何止外卖骑手?需要反思的,何止平台算法?思想潮邀请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清华大学公益慈善研究院副院长贾西津,就相关问题进行深入探讨。以下内容根据贾教授的回答整理,并经过本人审阅。感谢贾教授对思想潮的信任和支持。


文章为何引爆舆论?
《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一文近日引爆舆论,我认为首先的原因,是大家都对此感同身受,因为大多数人都接触过外卖骑手这个群体,这是一个大量存在我们身边的熟悉人群,所以当一篇专门报道这个群体、并且非常系统的文章横空出世时,人们就容易感触良多。

但是,其实我觉得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是,尽管外卖骑手在表象上看起来,好像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群体,但是实际上,他们的这种生存状态,可能是现在中国绝大多数人的一种生存状态。
尽管有人可能在底层工作,有人可能是坐在办公室里,甚至有的人看起来是领导、很有身份,这些人似乎属于不同的阶层。但其实,大家都跟外卖骑手问题中最关键的一点有关,那就是人成为了一个“工具”。
也就是说,在我们如今的社会中,大家其实把他人、把自己都当成了“工具”。因为我们现在的所有关注点,都是聚焦在人的“使用价值”上,具体化表现就是能挣多少钱?一些科技公司提出的996,本质其实与外卖骑手现象是一样的。
所有人都在拼命工作、拼命挣钱,这就成为了一个生存目的,也是生活目的。所以,这种状态绝不是外卖骑手仅有的。
无论一个人赚了多少工资,在社会地位、阶层上跟外卖骑手有多么大的不同,但是就作为一个有生活、要生存的人来说,被社会仅仅强调着自己的“工具性”,强调他的赚钱效率这一点上,恐怕是现在社会上大量的人所共同具有的状态。
因此我觉得,当很多人对于外卖骑手的生存现状感同身受的时候,其深层原因,还因为我们从骑手身上,体会到了自己的生存状态。

算法的根本问题出在哪?
关于文章中提到的算法系统,是个技术问题,算法的改进当然是有意义的,比如增加实际情况的考量、增加选择性、增加双向的激励等,但技术不会解决一个核心的问题,就是系统的计算只针对一件事——那就是效率。
这种算法是非常单维度的,就像现在中国的发展一样。如今中国的GDP增长、经济发展很快,甚至在世界上面不断超过这个国家、超过那个国家,成为第二大经济体。
但是我们在感受崛起的时候有没有注意,这里的衡量维度只是一个,那就是经济,或者说就是效率。所以这个文章中提到的系统的特点呢,我认为就是单维度——效率。
在一线城市,外卖员的收入在6000-8000元,基本高于在工厂流水线的工作。所以也有人认为,在缺少知识和技能的情况下,拿更多的钱,就得付出更多的时间,甚至承受更大的“压榨”,这才符合市场法则。关于这种说“挣的钱多就应该辛苦”的想法,不管你的回答是认同还是否定,其实考虑的维度都是效率。
可是实际上,人是一个多维度的存在。
人要有自己的生活,人本身的存在是一个“目的”,而不是产生经济效益的一个“手段”。如果仅仅从效益维度而言,那要挣的多,必然比别人辛苦,这听起来好像天经地义。
但是,我们要去思考的是,人是就只有效率这么一个维度吗?如果作为一个人,仅仅是为了要生存,生存是为了要赚更多的钱,那么人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其实这对于社会、对于国家是一样的,我们要求经济发展,那么经济发展的目的是什么?我们的国家如今的效率很高,经济指标不断地增长,但是仅仅就维度而言,它是一个单维的状态。
所以你会看见,有的父母离开孩子就是为了要赚钱,他要赚更多的钱养家,所以可能需要舍弃亲情;有的孩子长年不能回家,因为觉得赚更多的钱才让父母过得更好;反过来我们也经常默认事业成功光宗耀祖是彼此期望的目标,为此可以舍弃休闲、亲情,以及其他。
所以会有需不需要节假日的讨论,会有留守儿童问题的存在,如果从付出-所得,从效率的角度看,这些都很正常。
但是,如果整个社会的价值评判体系只存在于单维度,那么这个社会本身是畸形的。在这种畸形生长之中,当人渡过了最迫切的生存危机以后,一定会感觉到仅仅如此是不足够的。
但实际上,我们会发现,在这个社会环境之中,这个效率维度可能裹挟着所有的人。你是刚工作的大学生,你可能在为了买房、还房贷,然后天天用命去拼;你是白领,可能为了要挣更多的钱,天天在外面用健康去应酬;即使你是一个领导,也特别忙,很有可能因为日理万机,而舍弃了家庭。所有的这些,从效率维度而言,当然是有效的。
可是,当从不同文化角度看来,也许你会发现,人其实是有人文、生命价值、家庭、幸福感、休闲艺术等等很多维度的。当你从不同维度去看的时候,就会觉得不能理解这种以效率为主的维度。
但是在中国,这种单维度是社会的一种整体文化和认知,也是一种制度定位。
那么个人在其中是会被裹挟的,未必是说我们就不想要其他的维度,但是我们的实际生存状态就是只有这么一个单维度。
所以我觉得,这样的一种生存模式是值得去反思的,而骑手只不过是非常鲜明突出地展现出了这个问题。


如何改变个体的无力感?
有声音认为,骑手如果能实现组织化(比如“工会”),就可以有效对抗平台和算法的压迫。当然这是一个方面,其实根本问题也是涉及到,为什么会有上面提到的这种发展模式。
个人在这个社会之中是非常渺小的,所以人就会被裹挟其中。那么为什么个人渺小呢,是因为个人没有组织。所以当国家进行统筹,就会容易出现一体化——一个维度一个方向。这种时候如果国家希望个人倒向某一个方向的时候,是会非常整齐划一。
而个体呢?你会发现如果社会自由空间越多、社会越多元,越有个体之间的联合,这种联合其实不仅仅是保证人的权利,还能保证人的一个多维度的、多元性的存在。
工人有团体,然后企业家有行业协会,在这些不同的组织中,会把这些问题进行协商和讨论。所以工会是解决问题的一方面,但是我们讨论的不仅仅是工会,而是作为一个个体的自由空间。


出路何在?
有人说以外卖员为代表的底层农民工,“城市留不住,农村回不去”,未来没有出路。但是骑手现象,或者说骑手的生存状态,并不仅仅是底层农民工才具有的,它是一种普遍生存状态。
但是骑手表现的更突出,因为他们更加没有权利的保障。例如,他没有失业保障,不享受各种保险类的机制保护,他们更处于一种孤立无援的个体化状态,他们的一切都要通过个人创造效率来解决,所以骑手作为底层农民工的代表,这种个体化生存现象更为突出。
关于他们的出路问题,针对这个具体问题的解决,就涉及到例如工人团体、还有法律保障等等方面,因为人是具有一些最基本的权利的,也包括这种劳资关系之间的协调和协商机制,还有就是社会保障。
因为作为骑手需要面临的风险很大,包括医疗上、失业问题上的风险等等。那么当风险出现时,会不会把前面累积的效率全部清零?这就是社会保障的意义。
所以就实际而言,劳资关系协调、法律保障、社会保障机制方面都是很重要的,包括公司对于平台算法的改进,公司对经营理念、经营模式上面的改进,都是有必要的。
但是在另一个层次呢,我觉得还是需要针对这种“一切为了效率”生存模式作出改变。骑手现象,其实就是这种生存方式的一个代表。
换言之,如果社会的生存模式长期处于这种状态,那么很难根本性解决这种骑手现象。因为骑手实际上是被这种社会氛围裹挟其中的一员,而他们是最没能力去反抗这种力量的底层个体。

所以要真正解决这个问题,涉及到整个社会的发展模式,包括人们对于价值观上的反思。
如今在中国,我们首先想到的是经济,但是经济发展到了现在这个程度,我们还在想怎么能够让经济更上一层楼,而忽视其他东西,我觉得不应该这样单维度地去思考。
所以这个问题会涉及到对于生存目的的反思,比如社会是什么?国家是什么?归根结底我们要讨论的是,我们到底要什么,到底想实现什么?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这些问题其实属于哲学层次。
有人会觉得这种问题无用,但是我认为中国现在是非常欠缺这种思考的。也就是说,我们在这种人文价值观,深层次哲学,或者说信仰层次思考的缺失。
这可能是现在这种社会问题背后最根本的根源,所以真正要去解决外卖骑手代表的这种生存状态,不是单单靠技术来解决就可以了,而是需要我们对于生命价值本身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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