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一人,思考一国:纪念兰迪·加拉威博士
2020/10/17 21:17:33 思想潮

作者 | 刘元玲作者现任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
来源 | 思想潮

兰迪·加拉威博士
还是纪念兰迪·加拉威博士的文字。北京的秋天来了,兰迪辞世整一个月了。
心中的哀伤通过之前的文字释放出来后,大脑开始思考:兰迪何以成为兰迪?身残志坚的人到处有,兰迪有什么不同?兰迪个体的命运与美国是如何发生关联?兰迪在多大的程度上可以“代表美国”?兰迪所代表的那个美国,是我们熟悉的美国吗?是我们感兴趣的美国吗?是可持续发展的美国吗?
这些思考都与我工作的研究对象——美国以及中美关系——有关。中美关系是天大的话题,暂且不表。我一直跟踪较多的是美国的气候政策以及中美气候领域的竞争与合作。然而兰迪的辞世,让我有机会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美国。

越南战争与兰迪的人生
首先想到战争真恐怖。战争是可怕的,常以让人意想不到的方式成为很多人的梦魇。兰迪当时在塔台被万伏高压击中,强大的电流顷刻间完全烧毁他的右臂,并从胳膊肘流向右手,将手中的铁钳全部烧化,电流击穿了兰迪的胸腔,在右侧打出一个直径约15厘米大小的洞,并且烧焦了两根肋骨。左下臂的肌腱和血液供应被彻底毁坏,左手被完全烧焦成黑炭,手表被炸的粉碎。
当时医生对兰迪的父母宣布:“兰迪的肋骨已经被烧焦黑了,内脏器官很可能已经被烤熟,尿液就像是巧克力,肾脏里都是坏死的组织,功能肯定会丧失。我们没有什么办法挽回他,最多还有24个小时。你们准备和他告别吧!”
生死存亡的时刻,很多医生放弃了对他的医治计划,让其等死,有几个医生犹豫不决,但是有个名叫格雷西亚的医生坚持救治到底,主张马上手术。而麻醉师坚决反对,对此书中记录了惊心动魄的一段:“争执预演欲裂,场面混乱不堪,格雷西亚医生甚至将另一名医生猛烈推倒在地,扑上前去,与他厮打起来,并用拳头狠狠地揍了那个人的脸。谁能想到,竟然有人愿意为一个陌生人的生命奋勇搏斗。”
最终,众人向格雷西亚妥协,给兰迪进行了手术。否则不会有后来的兰迪,不会有我们生命相遇的故事,也不会有现在的文字。
在接下来一年半的时间里,从1966年3月到1967年底,兰迪频繁进出医院,总共接受了38次手术,都是那种把身体完全切开才能进行的传统手术。很可能是这样的治疗,让他后来丧失了生育功能,才去领养两个孩子。
那个时候,美国医生担心人们会对药物上瘾,因此不给多开止痛药。整个治疗过程中,兰迪承受了无法言说的精神和肉体之痛。
他在书中记载,“移植背部皮肤的时候,需要把他整个人翻转过来,并用胶布固定在床栏杆上防止移动,然后,连续72个小时一直滴冷水在背部,使皮肤可以逐渐愈合成长。当他们给我松绑的时候,胶布撕裂皮肤的疼痛实在是锥心刺骨,我无法控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几乎相信自己要死了。”
兰迪所遭受的剧烈痛苦,终生残疾,是与美国发动的越南战争有紧密关联的。此话怎讲呢?如果把书中各处的记录串起来,图景就非常明了:兰迪受伤的时候,正值越战,美国军队需要大量武器,生产订单如雪花般堆积,工厂拼命生产加班加点。工厂增产速度太快,许多缺乏经验的工人被安排到生产监督的重要岗位,但他们并没有接受相关操作流程的基本训练,工厂也缺乏长期发展的总体规划。
尽管生产规模不断扩张,但他们只是新增工厂和新增设备,并没有人从长远角度保证所有机器设备可以真正地安全整合在一起。当他们需要更多电力时,只是立即增加更多的新电线,并没有制定启动和关闭电源的标准操作方法。
为了加快生产进度,老板们甚至无视工人的生命安全,故意忽略一些防护措施。而兰迪和他父亲所在的美国制造公司的下属工厂就是这样的一座新工厂。当天正是工厂的一位领导忘记塔台上有人,错误打开了电源开关,导致一死一伤。
虽然19岁的兰迪得以幸存,但他所经历的人生梦魇,透过文字都能感受到血淋淋的切肤之痛。然而这仅仅是沧海一粟,并且是作为越南战争的间接悲剧。实际上,作为二战后美国参战人数最多、影响最大的战争,越南战争中直接死亡的美军士兵有58000多人,他们的人生被永久终结在异国他乡的战场。
与此同时,还有几十万的越南人,几千名中国人,几千名韩国人等,在战争中死亡。有谁记得他们的名字?有谁知道他们的梦想与希望?有谁挂念他们家人经历的悲痛与创伤?
令人悲哀的是,尽管战争的血腥残酷还历历在目,但国际社会依旧乐此不疲,人类依旧是屡败屡战、屡胜屡战。
网上有材料说:据瑞典、印度学者的统计,从公元前3200年到公元1964年5164年中,世界上共发生战争14513次,36.4亿人丧生。损失的财富折合成黄金可以铺一条宽150公里、厚10米、环绕地球一周的金带。
据匈牙利一位教授统计,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37年里,世界上爆发470余起局部战争。在世界范围内,无任何战争的日子只有26天。国与国之间和平相处少,征战冲突多,一直都将战争维持推进在一个高频次的发展态势上。
当下世界,疫情还在肆虐蔓延,美国正在联络各国各方对我国形成合围进攻之势,局势令人焦心。真的即将一战吗?真的没有智慧维持和平了吗?真要再次付出血淋淋的代价吗?真的要把成千上万的梦想和希望杀死在战场吗?还要造成更多无手兰迪吗?

谁成就了兰迪?
苦难是人生应有之意,似乎也是这个世界应有之意。任何一人,任何一国,只要坦诚,真是一拎一大把的苦难,三天三夜说不完。新冠疫情是国际社会当下集体遭遇的苦难,数千万人被感染,数百万人死亡。我的萨提亚导师沈明莹女士常说:问题不是关键,如何应对问题才是关键。
有人用泰戈尔的诗概括兰迪一生: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兰迪对苦难的应对给我和外甥女都上了生动的一课,这是生命影响生命的过程。时间短暂,终生难忘。跟我们互动的短短几小时,仅仅是他充满光与热的生命之河中的一朵浪花。
兰迪何以成为兰迪?如果没有兰迪母亲申请到美国社会上基金会资助来帮助他康复训练,如果没有兰迪父亲勤奋工作以支撑他的巨额医疗费用,如果没有美国医疗科技的高度发达,如果没有美国高中和大学对残疾人的接纳与体贴照顾,兰迪是不可能早早带上假肢,开始自立自强的生活。这些美国的硬核实力,似乎也是我们所熟知的。
我想说的是,透过兰迪,我更是看到信念的力量。我认为兰迪是靠信念生存下来的人生赢家,这由内而外被他活出来的信念主要是:信心、希望和爱,这也是他73岁人生的制胜法宝,也是他能在短暂的时间对另一个生命产直接影响的秘笈。
首先,是兰迪对自己生命的信心、希望和爱,这支持他走过最艰难的时刻。这种乐观坚韧的性格似乎是天生的,是生命之主所赐的,即便在他面临工作学习的艰难、身体精神备受煎熬,以及对未来的茫然畏惧,但他从未想过要放弃生命,从未有过自杀的念头,一次次熬练过来后,他取得了博士学位,成为美国国家工程荣誉学会会员,成家立业,他环游世界,他温暖世界。
诚如他自己所言:“很幸运,我不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而是一名幸存主义者。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我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开始。在此过程中,坚韧不拔的意志,吃苦耐劳的品格和永不言弃的信心在我的生命里逐渐扎根。命运在神圣的苦难中赐予的美好礼物,正被我用假肢金属钩一点一点撕去丑陋难看的包装纸,渐渐显露出美丽光彩的真实模样。”这是一个了不起的生命。
其次,是周围人对兰迪的信心、希望和爱,这被兰迪接受并内化到自我赋能的生命系统中,让他不断成长强大。
尤其是来自母亲的爱,兰迪书中对母爱的深情记录如下:“回首往事,妈妈温暖体贴的关爱和无微不至的照顾,是真正支撑我顽强活下去的强大力量。妈妈给予我的慈爱和怜悯,永远无法说尽。她几乎全天候陪伴我住院,夜以继日照料我。妈妈曾一遍又一遍鼓励我:‘命运一定有特别的礼物要送给你,否则他不会让你活下来,你一定会有非常了不起的人生……我知道你现在感觉身体很疼痛,但它不会一直都这样,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些暖心的话语,既承认痛苦不堪的现实,又对美好未来充满盼望,仿佛从天而来的甘霖雨露滋润我干涸枯竭的心田,从母亲的话语中,我得到了源源不断的力量、勇气、安慰、鼓励、医治和扶持。”

第三,众多“代理父亲”对他的信心、希望和爱,让他始终清晰明白“成功男人”的标准是什么,作为男人,兰迪始终拥有榜样的力量,从而弥补了原生家庭的不幸和父爱匮乏。
兰迪的父亲职场得意,除此之外皆失败。兰迪的父亲曾经在二战中加入美国陆军航空部队,是太平洋战场的战斗机飞行员,驾驶的是二战战场上飞行速度最快的主力战机P-61夜间战斗机。他父亲还发明过一项新技术,能够使真空泵油的深度达到以往深度极限的两倍,这大大增加了石油公司的生产能力,另外,还有一些专利技术至今仍然被全世界的油田广泛应用。因此,他一度给家庭很好的经济支撑和保障。
然而,兰迪的父亲酗酒成性,性格偏执,搞婚外情,甚至曾命令六岁的兰迪用双手在自家后院挖泳池。在儿子受伤后为保住自己的工作而选择不让兰迪起诉工厂以获得应有赔付,为此夫妻失和最终离婚。
但是,兰迪依然有人爱。兰迪的叔叔们,那位把自己的两居室让出来让兰迪母子四人居住,而自己在马棚住几个月的叔叔;那位常常探望他并用心聆听他所有痛苦和抱怨的叔叔;那位特别关爱和鼓励他、常常为他祈祷的菲尔伯特叔叔等等。兰迪在书中说:“身边的一些长辈给与我无私的指导和鼓励,我从心底深深感激这些代理父亲,在他们的关怀帮助下,我不断地成长。”
最后,不容忽视的是,在众多的帮助者中,来自兰迪教会的支持是非常重要且持久的。基督教信仰是美国社会的一大特色,一度是美国国家的身份标签,萨缪尔.亨廷顿曾经担忧此标签的丧失而写下《我们是谁?》,这一点也深刻地影响了兰迪的一生。
然而,这并非被外界所熟知,尤其是不被我们所认识和理解,甚至也越来越不被“另一个美国”所理解和接纳。美国政党的极化、社会的撕裂、民众的对立在过去几十年达到一个新高度,由此带来一系列认知决策的错乱。
其中有个片段尤为难忘:在兰迪进行第一次生死攸关的大手术时,在医院停车场,有将近一百人同时为兰迪持续数小时地祈祷,与此同时还有很多不能赶来现场的人在不同的地方同时为兰迪手术成功祷告。最终兰迪活下来了,在祷告的人眼中,这并非显示兰迪命大,而是神的恩典。
这个细节所体现的美国,是很多人所不熟悉、不理解、不感兴趣甚至反感的,所以才有人把四年前特朗普竞选时福音派教会领袖为他做的按手礼这一庄重的宗教仪式解读为封建迷信脑残类。
殊不知,这种祷告传统,信仰的传统是深深印在美国立国根基之上,是很多美国人生命的重中之重。对很多美国人而言,相信世界有神就和相信天上有太阳一样自然而然。这一点在兰迪的生命中也有体现,他始终让自己生命之河流淌出信心、盼望和爱心,我想也源于他的信仰。
尤其是在兰迪分享他如何宽恕那个做了错误操作导致他被电击,却从未向他道歉的工厂领导的部分,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明明是他的误操作害我残疾一生,凭什么不认错?凭什么不赔偿?凭什么不道歉?凭什么不受惩罚?凭什么我要原谅?凭什么你来参加我父亲的葬礼我还要礼貌相待?世俗人心做不到宽恕原谅,换做是我,我想是做不到的。
但是,兰迪做到了。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换来却是自己心灵轻松,灵魂洁净。
兰迪之所以能成为兰迪,是美国先进强大医疗科技的胜利,科技不仅延展人四肢五官的功能,甚至能替代人的四肢五官发挥功能,美国至今在经济、科技、军事、教育方面,依旧领先世界,无人匹敌,这是事实。
兰迪之所以能成为兰迪,是因为她母亲对她的关爱照顾、并因此争取到社会资源的支持资助,也是因为他父亲工作能力强大并赚钱医治他,家庭和社会的托举,让他可以有机会作为普通人享受高级的医疗服务,并很好地康复。
兰迪之所以成为兰迪,是因为无论苦难如何强大狰狞,他内心总是怀有信心、盼望和爱,一生坚守,矢志不渝。命运之主赐给他丰厚的生命礼物,他用自己的铁钩手一点点撕去丑陋包装,看到美丽全貌。
兰迪之所以成为兰迪,更是因为拥有爱他并与他志同道合的太太,兰迪曾说“我多么幸运有玛丽.安如此爱我,接纳我的全部”,而玛丽.安说:“兰迪的两个胳膊确实是假肢,但他是我所见过的最‘完整’的人。兰迪是如此完整,以至于他能够帮助和领导其他人走向‘完整’,这就是兰迪所做的事情。在我嫁给兰迪的时候相信,至今我也相信,完整指的是内心拥有的东西。”
没有玛丽.安这样的女子做他的人生伴侣,他不会活出如此充满光和热的生命,玛丽.安值得另起一段,再写一文……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透过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夫妻,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社会,你看到怎样的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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