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巾风波”背后:4000万伊朗女性如何向命运抗争?
2022/12/13 22:13:04 思想潮

    

     作者 | 黄玉竹思想潮专栏作家编辑 | 莫秋原创出品 | 思想潮

     今年9月,22岁的伊朗女孩玛莎·阿米尼从库尔德地区前往德黑兰探亲。她不会想到,这场旅程将以生命为代价,让她的名字被整个世界铭记。9月13日,在德黑兰的地铁站,阿米尼因为没按照要求戴头巾被道德警察逮捕,在拘留期间陷入昏迷,三天后不幸身亡。警方称她死于突发性心脏衰竭,但从脑部CT看,她的头部有骨折出血等症状,和她一起被捕的女孩也表示,她生前遭到警察殴打。

    疑点重重的阿米尼之死,点燃了民众压抑已久的愤怒。抗议活动如星火燎原,迅速将伊朗吞没。持续了两个多月的抗议活动,因世界杯而再次聚焦全球视线。11月21日,B组小组赛伊朗对战英格兰开赛前,全队拒唱国歌,以示对当局的不满及对伊朗女性的支持。在整个世界的注目之下,伊朗运动员的沉默震耳欲聋。看台上的伊朗女性热泪盈眶,球迷们纷纷举起以伊朗国旗为底色的"女性 生命 自由"标语与旗帜以示回应。

    其实,拒唱国歌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早在9月27日的奥地利世界杯友谊赛中,伊朗足球队员就在与塞加内尔的比赛前低头沉默,拒唱国歌。11月6号,在迪拜举行的国际沙滩足球赛中,伊朗队再现了这一场景。为了支持女性,勇敢的运动员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曾被誉为"亚洲第一前锋"的伊朗足球明星阿里·代伊,9月在社交媒体上发声,希望政府解决民众的诉求,而不是用暴力与逮捕来镇压。作为回应,当局暴力没收了他的护照,并因参与抗议活动而将他逮捕。11月24日,前国脚加富里也因"侮辱国家足球队并从事反政府宣传"的罪名被当局逮捕。伊朗现役国家队主力,前锋萨达尔·阿兹蒙在INS上说:"最坏的情况是我将被国家队开除,就算是这样我也没问题。我愿意为伊朗女性的哪怕一根头发,牺牲我的一切。"伊朗当局曾试图施压将他踢出国家队,但未能如愿。而在许多伊朗人民眼中,伊朗足球运动员做得依然不够。

    甚至有人表示,伊朗人是全世界唯一不希望自己国家球队获胜的民众——因为这个球队并不代表伊朗人民。无怪伊朗人的态度如此强烈:这场抗议,是伊朗三年来最为浩大的抗议运动。数以万计的伊朗女性走上街头,摘下头巾烧毁,或剪下长发。她们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20岁的哈迪斯·纳杰菲在网上发布一段自己没戴头巾走在街上的视频,并在视频中说,"如果未来的伊朗有所改变,我很自豪在今天挺身而出。"但当天她就被革命卫队枪杀,身上留下六个弹孔。现在,抗议运动已经遍及伊朗所有省份的150个城市和140所大学。据总部在挪威的伊朗人权组织IHR统计,截止11月27日,在伊朗当局对抗议活动的镇压过程中已有18000余人被逮捕,至少448人被杀害,其中包括51名儿童。战火弥漫到伊朗各界。伊朗最有影响力的女演员,影后塔拉内·阿里多丝蒂手举写有"女性 生活 自由"的标语,第一次以不戴头巾的形象公开示人。

    面对巨大的生命威胁,她选择留在伊朗,支持在镇压中逮捕或遇难者的家属。伊朗女篮队以断送职业前景为代价,在INS上传了全体球员不戴头巾的照片。曾两度获得奥斯卡奖的伊朗导演阿斯哈·法哈蒂发表声明与视频,呼吁艺术家们声援伊朗民众。阿佳妮、歌迪亚、于佩尔等著名女性电影人也纷纷剪掉自己的头发,以示对伊朗女性的支持。甚至连顶层女性也没有置身事外。11月27日,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的外甥女,工程师莫拉德哈尼录制的一段视频在网上流传。在视频中,她称舅舅哈梅内伊领导的伊朗当局是一个"谋杀和杀害儿童的政权"。"这个政权不忠于任何宗教原则,除了以武力和任何可能的方式维持权力外,不知道任何法律或规则。"她为伊朗女性呼吁国际社会的支援:"自由的人们,和我们站在一起吧!"很快,莫拉哈德尼也被伊朗当局逮捕。面对如此汹涌的民意,哈梅内伊的回应,是谴责"全国各地的抗议者是美国的工具,抗议活动是破坏伊朗稳定的外国阴谋"。

    11月26日,哈梅内伊在德黑兰会见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下属的武装力量巴斯基民兵,赞扬他们"为了对抗暴乱压迫做出的牺牲",并鼓励他们对示威者加强镇压:"任何暴乱分子、恐怖分子都应该受到严厉惩处"。作为专制首脑,哈梅内伊的如此反应并不奇怪。在当下的伊朗,摄像头与道德警察正无孔不入地严密监控着女性头巾。数以百万计的女性在街上被道德警察拦下羞辱,逮捕,用火车押送至"教育中心"拘留。若是被摄像头拍到,就会收到短信警告乃至罚款,开车时被抓住还会将车辆扣押至少7天。这不禁令人唏嘘。五十年前自由多彩的伊朗,究竟是如何退行至这一局面?伊朗,即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波斯帝国。伊朗的主要民族是波斯人,并非生来就信仰伊斯兰教。伊朗历史上最辉煌的时期,横跨亚欧非的波斯第一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女性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参与公共事务。从公元7世纪起,阿拉伯帝国占领波斯,波斯开始伊斯兰化。

    到16世纪的萨法维王朝时期,王权依附于教权,女性如《古兰经》要求,全面成为丈夫的附庸,必须佩戴头巾。18世纪起,进入卡扎尔王朝的伊朗逐步沦为英国与俄罗斯的殖民地,随着西方思想的传播,女性也开始觉醒。1925年,卡扎尔王朝的军官礼萨·巴列维建立巴列维王朝,在君主专制且强化宗教的基础上奉行亲美的开明市场化政策,伊朗开始步入现代化的轨道。为了尽快向现代化靠拢,伊朗男性一律改穿西装,女性也被禁止戴头巾蒙面纱,纷纷脱下罩袍,换上短裙。在那个年代,国家鼓励女性接受教育,参与世俗活动,青年日常看电影、开派对、学英语,生活和西方国家几乎没有区别。1963年,继任国王礼萨之子发起更激进的"白色革命",实施土地重新分配,社会保障与义务教育等一系列改革措施,并给予女性离婚权、选举权,试图将伊朗进一步建设为现代化民主国家。但改革在实际执行中与设计效果相去甚远,招致各方不满,尤其受到地主阶层及传统伊斯兰教的剧烈反对,教士与王权的联盟濒临破灭。随着经济增长的放缓,高层腐败与贫富差距过大等社会矛盾难以隐藏,亲美的巴列维王朝被视为美国傀儡,合法性危机日益严重,反对派林立,王权节节败退。与此相对,给下层民众带来心灵慰藉的传统宗教则迎来了复兴。1979年,曾被驱逐出境的宗教领袖霍梅尼从法国回国,发起伊斯兰革命。以复兴伊斯兰为目标的霍梅尼呼吁回归伊朗传统,拒绝西方的文化渗透,同时又宣称"我们遵从世界人权宣言,我们要自由和独立"。人权口号叠加伊斯兰教法学家的身份,霍梅尼"稳定和进步的政治与宗教理念"建立起最广泛的统一战线,联合各派推翻了国王。

    1979年4月1日,经全民公投,伊斯兰共和国以98%的支持率成立。实际上,一些世俗和宗教团体并不知道霍梅尼计划按照伊斯兰教义来建立政府,伊斯兰共和国的临时宪法也没有包括"至高无上的伊斯兰宗教统治者"这个职位。夺得权力后,霍梅尼迅速翻脸,以最强硬的姿态严厉打击反对派,修改宪法,设立由伊斯兰教法学家担任的最高领袖及宪法监督委员会,并在宗教群体的支持之下以绝对优势当选国家最高领袖。从此,所有的世俗化政策都消弭,国家的一切权力都归于最高领袖。伊朗又成为神权至上的国家,重新回归政教合一的宗教统治。逆世俗化的革命并没有带来人民渴盼已久的新闻与言论自由,却带来了酷吏与严刑峻法。最高领袖的守护者,伊斯兰革命卫队严格执行伊斯兰法律"沙里亚法规",按照《古兰经》里的圣训来约束民众的一切行为。女性必须戴头巾,男性不能穿短裤,禁止含酒精饮料、禁止男女同行,禁止一切西方流行文化、音乐、电影与文学。在精神上,教育课程重新宗教化,伊斯兰教拥有至高无上的道德权威,是公共生活的最高准则;在法律上,非穆斯林成为次等公民:只有穆斯林能担任高级官员,一切其他信徒的学校都由穆斯林管理,甚至连非穆斯林死亡的赔偿金都少于穆斯林。为了虔诚的宗教信仰,霍梅尼蔑视经济,失业率与通胀率日渐攀升。六年间,伊朗的绝对贫困人口增加了45%。数以百万计的伊朗企业家、技术人员等社会骨干力量纷纷移民。余下的人面临的是更残酷的压制。霍梅尼声称,堕落的西方文化正腐化伊朗年轻人,打着民主的名义,妄图对伊朗带来腐败和破坏的人都应该被处以绞刑。在1988年的处决政治犯事件中,大批反对者被处决,人数预计在1400-30000之间,精准的数字将永远是个谜。至于霍梅尼参选时的全民投票、共同富裕、免费教育医疗等承诺,直到今天依然没有实现。霍梅尼之后,伊朗在短暂的温和派与日趋严格的保守派之间摇摆。但最终走向更加冷峻严酷的宗教管制。尽管随着新世纪能源价格的飙升,伊朗以石油为引擎的经济迅速发展,但独一无二的"伊朗特色民主",似乎并没有契合伊朗人民的期望。从上世纪30年代的强制摘下头巾,到79年之后又强制戴上头巾,伊朗女性无法自主的头巾之下,是深深的迷惘。在摘下头巾的改革开放期,伊朗女性合法婚龄提高到18岁,获得离婚权与受教育权,甚至出现了一大批女性官员。

    然而,不到十年的时间,繁荣开放的新生活就如同草叶上的露珠,在真主的光照下蒸腾消散。恐怕再也没有别的国家像伊朗一样割裂:几十年的政治斗争,让一个女性的一生,如此清晰地分属白天与黑夜。女性究竟有没有不戴头巾的权利?这在没有伊斯兰信仰的人看来,或许是一个根本不存在争议的问题。但根据伊斯兰教义,女性手和面孔之外的身体部位都是羞耻之处,在公开场合都不得露出,故而头发和脖子也必须以头巾遮住。在保守的伊斯兰教徒眼中,佩戴头巾是每一个穆斯林女性对真主的义务,而非可以讨论的议题。

    那么,女性有没有自愿戴头巾的权利?伊朗女性的头巾,具有极强的宗教与社会意味。它是极端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凝视与禁锢,是扭曲的社会规范对女性的压迫。在一个整体无比保守的社会,打破规范将遭致巨大的压力与惩罚。伊朗女性可以"选择"戴头巾,却不能选择不戴头巾。被规范迫使的选择并非选择。只有当不佩戴头巾不会遭致任何惩罚、任何异样的目光与舆论压力,甚至成为主流行为时,才有"自愿戴头巾"的自由可言。经历过自由的鸟儿无法再安于囚笼,见过光明的人不会安于黑暗。伊朗的年轻人会在宗教禁令之外追求现代生活:盗版电影、自酿酒、耳机里的摇滚乐,都是他们无声的抗争。当不戴头巾的主张开始形成自发性的群体认同,也就意味着旧有规范改变的可能。从一丝不苟的黑头巾,到花头巾里松散露出的头发,再到要求废除强制佩戴头巾的法律,伊朗女性在一步步前进。莫道抗争无益,进一步有一步的欢喜。从来没有什么神仙皇帝,也没有救世主。每个人的行动与选择,都在实时形塑着身处其中的社会,谁也无法置身事外。在传统与现代的交界,在东方与西方的边缘,在现代化与宗教化的拉扯之下,在神权与人权的斗争之间,伊朗的未来扑朔迷离。唯一确定的是,现代人的内心深处,永远渴望摆脱世间的不公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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