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岁进 ICU 上 ECMO,能活下来真的很酷(上)
2021/11/13 20:00:04 偶尔治愈

    

     两年前,23 岁的许鸽因患暴发性心肌炎住进南城一院的急诊重症监护室。在 42 天与死神的较量后,她活了下来,并将自己的故事完整记录。

     经历这场生死,许鸽深入思考了医疗意义和医患关系。在她眼中,人不是冰冷的数据,医学目的也不仅仅是让数值回归正常。

     「有太多时候医学本身就是病人的安慰,甚至是一种救赎」,她对「偶尔治愈」说。

     在文中,许鸽记录了自己的住院经历和一些生活细节,想要告诉大家,医生挽救的不仅仅是一些生理上的指标或者一个人的生命,而是许许多多的不同人生。

     躺在病床上的,都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但他们背后也有鲜活的故事。而医务工作者的每次诊治,都会让这些故事得以延展。

     安慰常在,也许是医生一句亲切的鼓励,也许是病人一声诚挚的感谢,这种双向流动在医患之间的情感,是推动人类持续前进的温暖力量之一。

     由于文章篇幅较长,我们将分上、下两篇予以推出,以下为上篇内容:

    

     第一次住院

     2019 年夏天,我刚满 23 岁。

     我在南方某大城市——南城已工作了一年,已习惯了互联网职业繁忙的节奏。面对新来的主管,我埋头写运营方案,踌躇满志。

     命运却不打招呼,猛然按下了暂停键。

     我腹痛了两天,以为是肠胃炎,拖到周一早上觉得心悸、恶心,不得不请假。先去了社区卫生室,医生说:「你这病我们看不了,得去大医院。」

     不就是腹泻吗?我那时已走不动了,就近选了一家医院打车去看病。这家医院消化内科医生看了我的验血报告,皱着眉说:「你得做心电图啊。现在快下班了,我给你加个急,你赶快去。」

     我拿到心电图结果,又去找心内科的医生。「你这是心肌炎,要马上住院。」医生说的怪吓人的。我犹豫着问:「我有这么严重吗?要住多久啊?」

     「这个不好说,即使康复了,也得休息三个月到半年。」医生说。

     我说不想脱离工作岗位这么久,我想就先住个三五天,等恢复了就去上班。

     医生很快给我开了住院单。他嘱咐我尽量不要走动。听他这么说,我才感觉心慌得厉害。

     这是我第一次住院,病房很宽敞,护士姐姐抽了我好几管血。我对管床医生说:「我吃不来大颗的药。」

     男友小北给我带来换洗衣物,还有最重要的东西:手提电脑。我开机工作,忙活了一下午,感觉实在头晕,这才想起应该给家人打个电话。

     我打给姐姐,一听到她的声音,之前强装的坚强突然崩塌。我带着哭腔说:「姐姐,我住院了。」

    

     上 ECMO

     住院的第三天一大早儿,一位医生走到我床前说:「许鸽,我是 ICU 的医生。你的情况不好,你要不要转到 ICU?」

     ICU?我只在电视里听过。还挺酷的——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

     我说:「好的。」当时我已经上了心电监护和氧气面罩,但我没意识到,死亡离我只有咫尺之遥。

     但妈妈拒绝了,两位医生告诉给她的治疗方案不一样,她不放心,随后舅舅赶来,商量后决定转院。

     转院之前医护人员担心我在救护车上撑不住,果然我在车上颠簸了一会儿就不清醒了。

     终于到了南城一院的急诊重症监护室,我也陷入了昏迷。事后妈妈告诉我,做完检查医生介绍了治疗方案,最后一个选择就是上 ECMO。

     我后来查了专业资料,体外膜肺氧合技术(ECMO)是一种针对心脏和肺的生命支持技术。对于患有严重肺衰竭的患者,ECMO 可以提供体外气体交换。对于患有严重心力衰竭或者心脏骤停的患者,ECMO 可以提供气体交换和全身血液循环。但资料说,使用 ECMO 具有多种风险(如出血,血块形成等)。

     医生告诉妈妈,即使用这个方案,救治成功率只有一成。妈妈急了,大喊我的女儿不会死的。

    

     ECMO 的导管流动着我的血液

     图源:许鸽

     妈妈说我当时休克了大约 20 分钟,转院后一直在抢救。后来我翻看自己的出院记录,发现一长串「要命的症状」,入院诊断:心肌炎、心源性休克、心脏骤停(心脏复苏成功)、体外膜肺氧合术、呼吸衰竭、气管插管、机械通气,这些专业词语每个都看得我后怕。

     命悬一刻,医生为我紧急上了 ECMO。

     我醒过来很多天后才知道当时情况有多么凶险。后来护士告诉我,她从没见过手术室里有这么多的医生围着我。

     上机后,我的情况仍然很糟。妈妈说,当时我的手指甲已经发黑了。她跪在床边呼唤我,乞求上天把女儿还给她。

     猫主任把妈妈叫进手术室,他说:「我们准备最后试着唤醒她,有家人在效果可能会好一些——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男友小北

     2019 年,小北发了一条朋友圈,只写了一个日期:「2021.12.02」。

     那是我和他约定领证的日子,这个数字正反读都一样,我觉得很搞笑。我们谁也没料到以后的生离死别。

     我和小北是异地恋,大学时我去厦门找他。我们坐在落地窗前看落日。他跟我说自己的故事:他的堂姐轻生了,小时候他们感情很好。然后他看向我:「小鸽,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2018 年我毕业了,我们到这个风景很美的大城市工作。实习满三个月,我做转正答辩,总监问我未来规划,我脱口而出:「我想当漫画家。」

     随后我很懊恼,在互联网公司里我怎么能这么没头脑呢?我心情很差,担心无法转正。同事雪梨就拉我下楼遛遛。

     远远地,我看见了小北,穿着蓝色衬衫,像一个春天朝我走来。

     「我工作结束了,路过来看看你。你吃饭没?」他提着一袋零食。我一头扑进他的怀里,他问我:「小鸽,你为什么哭啊?」

     雪梨白了我们一眼:「我不打扰了。」

     到了冬天,我们去派出所领新户口本。一出门就下雪了,「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南城人啦。」

     看到初雪要许愿的,我双手合十。小北问我:「你许了什么愿望?」

     「我想留在南城,有属于自己的家。」「那我也跟你一起。」雪落在他头发上。

     我的手术很漫长,小北在医院呆站着。舅舅拍了拍小北肩膀:「小北,我们去吃饭。等下还有很多事要做。男人不许掉眼泪。」

    

     唤醒

     我 20 多年的人生,像电影一样在大脑中重放。我沉浸在画面当中,看到精彩的地方,还会反复重播。这是我一个人的电影院。

     播完了眼前一片漆黑,出现了一个黑白格子相间的转盘,正在飞速旋转。我凝视着它,思绪也被它吸收进去。我命令转盘停下,可徒劳无功。

     我死了?我第一次感受到无边无际的孤独与恐怖。

     在我心灰意冷时,突然听到很多人的声音汇到一起,有节奏地、大声呼唤着我: 「许鸽!许鸽!许鸽!」呼唤声像一支光之箭刺入深渊底层。

     我猛然意识到:医生们正在抢救我!继而感到惊喜,我还有希望。然后是懊恼自己在耽误时间,我拼命想醒过来。

     我用尽全力,想睁开眼睛、动弹身体,我看到一条红色的线,我下意识地认为,只要我的头部对准这条线,我就能醒过来。我努力移动头部,对准它。我感到有一双手正用力掰回我的头,我拼命反抗。

     要是我醒不过来,会不会变成植物人?明明有意识,却永远不能睁开眼睛?会有人陪伴我吗?到最后我会不会永远孤独?我很害怕。

     我想到了小北,他看着我说:小鸽,不要离开我好不好。要是我死了,他还有勇气活着吗?

     不,我不能死。强大的求生欲使我用尽力量,我终于对准了那条红线。

     我动弹了一下手指、眨了眨眼睛。我心里呼唤着:医生,看见我!看见我!医生大声喊:「眨眼!」我努力睁开,然后又合上了。

     医生说:「她醒了。」

    

     急诊重症监护室

     图源:许鸽

     即使醒过来,在 ICU 的前几天,我还是尚未完全回到人间。

     我意识不清,灵魂徘徊在生死的夹缝。我像是被人推着向前走,来到一个破旧的菜市场。地面是肮脏的水泥,布满了积水,还散落着菜叶。

     我记起来这是我小时候来过的地方,菜市场里有奇形怪状的外星人,见了我他们并不意外,似乎早知道我会来了。他们微笑着欢迎我。

     忽然耳边响起唢呐声音,有几个人在舞狮,觉得一切是那么熟悉。

     时至今天每当我听到唢呐,我仍会想起那个场景。

    

     活下来很酷

     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家人从老家赶来探望,他们都哭了。我脑袋发昏,精神涣散,口鼻都插了管子,只能勉强眨着眼睛,朝他们示意。

     我觉得很累。姐姐哭得很惨,说等我康复了带我去心心念念的日本。外公跪在床旁,不停地念佛祈祷。

     小北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后槽牙的演唱会加场了!」我头更晕了。

     他理了一个平头,看起来傻乎乎。后来他说是担心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被剃光了头发难过,所以他陪我剃头。

     他真不了解我,我一点也不难过。我被剃头时其实是有点意识的,心里只觉得很酷。

     我活下来了,也很酷。

     后来我从医生那里知道,上机时我病情过于凶险,我的右小腿没有插管,远端侧支循环不充分,严重缺血,医生说再拖下去可能面临截肢,虽然心脏功能还没恢复到更好,但医生还是决定给我撤机,医生说不能冒风险让我以后没有腿。

     但这么短时间撤机,风险也很大,好的方面是我的恢复情况比较稳定,医生说一旦情况恶化可以再次上机。

     妈妈签了字,没有犹豫。她说,那段时间她签了数不清的文件,她选择无条件相信医生。

     妈妈告诉我,当时她想,医生的决策也许不是百分之百完美,既是患者的风险,也是医生的风险,那么就冒险吧。

     撤机时间是 8 月 10 日,我来到南城一院的第四天。撤机之后,医生给我用连续性血液净化(CRRT)模拟肾脏功能过滤血液,家人隔着一扇门在外,只要医生一声令下,马上要起来签字或去购药。

     家人期待着我的心脏,一天比一天跳得更有力。

    

     吃小米粥

     终于,我拔掉了胃管和气管插管,可以用嘴吃饭了。

     第一餐是妈妈买的小米粥,她喂我吃。即使我好几天没碰过食物,但我仍然觉得小米粥难吃,至少加点糖嘛。

     猫主任说,你还有心思抱怨口味,看来恢复得很好啊。

     插过管后我的嗓子哑了,但流进胃里的食物,温热又舒服。

     我看到身上的管子,连接左腿的透析导管,管壁上布满红色的滤渣,吓了我一跳。我挪动腿时总担心压到它。

     但是,当我通过家人拍的照片,看到我上了 ECMO 时的样子,觉得那更可怕,连接我的脖子和大腿的两根粗导管,一刻不停地流着我全身的血液,血液在体外流淌,像把人由内而外地翻过来。

     妈妈喂我吃饭时,护士走过来把昨天的费用清单放到床尾,我问妈妈:「我在 ICU一天花多少钱?」妈妈说你不用管。我盯着那张单据,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我看不清楚。

     趁着妈妈收拾碗筷的功夫,我花了点力气,好不容易碰到那张纸。它是两页订在一起的,指尖擦过第一页,终于在第二页的末尾看见了那串数字。

     1 字开头,数额很大,但后来才知道,那个数字是未经医保报销过的,其实绝大部分自费比例都是 0,实际自费的费用要少很多。

    

     去骨科,再回 ICU

     第 7 天, 我转出了 ICU。右腿又做了一个减压手术,缠上厚厚的纱布,来到了骨科。

     普通病房就没 ICU 的床舒服,ICU 的床是电动升降的。护士拔手臂上的留置针,不知为什么血液喷涌而出。

     妈妈吓坏了。她急问:「你为什么要拔针?」护士说本来就要拔掉的,然后她要给我埋针,但是我的血管硬化,折腾半天也没扎进去。

     大家都焦头烂额,吵吵嚷嚷的。我说肚子痛、腿也痛,身体很痒。妈妈赶紧叫医生。

     给我做手术的高医生来了。他个头很高,看着很有安全感。高医生检查后,怀疑是急性阑尾炎。

     妈妈要崩溃了,说为什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妈妈怪护士随便拔针,现在又扎不进去了,后来还跟高医生吵了几句。

    

     针扎太多啦

     图源:许鸽

     高医生说,以前在 ICU 你是看不到女儿的痛苦的,在骨科这里是普通病房,能看到,所以才会那么担心害怕。

     但妈妈还是有些焦虑,想让我回 ICU,觉得放心,但其实我不愿意回 ICU,我觉得没必要了,ICU 太花钱了,我又怕妈妈、舅舅、小北等人担心,因为他们每天都皱着眉头。

     其实在我在骨科待着右腿疼痛剧烈,脚板麻木僵硬,后背闷热发汗,经常痒得喘不过气。身体动不了,一整夜都没法睡觉。

     我又回到了 ICU,有天晚上高医生来看我,他还和我道歉,说之前在骨科态度不好,他说医生说话有时比较直接,「我女儿今年 18 岁,和你差不多大,你以前长头发应该挺漂亮吧。」

     我笑着答:「那是真的。」

     我在 ICU 和对面的急诊观察室时,高医生常来问我情况,听完我的回答,每次都说,那很好嘛。

     后来妈妈说她也去找高医生道歉了。「我不是生他的气。我就是急坏了。只要你能好,其他的都没所谓。」

    

     床上吃喝拉撒

     急诊监护室没有安静时刻。

     这里仪器滴滴作响,医生护士奔跑着抢救,病人哀叹呻吟。监护室与外界隔离,只有层流过滤的空气和总是明亮的灯光,让人忘记时间。

     我在 8 床。交接班时,护士们问:「她怎么回来了?」他们担心我的情况又恶化了。

     对面的大伯一直在咳痰,护士不停地给他吸痰。一听到机器声音,我就觉得难受。吸痰还会引起剧烈呛咳,这种声音会把我唤醒。

     为了防止褥疮,每隔两个小时我就要翻一次身。护士姐姐们走过来,她们先温柔地问我:「许鸽,你要往左侧还是往右侧?」然后齐喊「一二三」,给我翻身。

     患病后我没法洗澡,但皮肤痒,医生开了一些药膏,抹了一层又一层,都把我抹包浆了。

     身体没法沾水,但头发可以。护工阿姨给妈妈推荐了免洗的洗发露。妈妈真的找来了,动手给我洗头,还好头发短,或者说几乎是没有头发,拿毛巾擦一下就干了。

    

     这时我在自拍

     图源:许鸽

     还有两件无敌尴尬的事情。

     第一是解大便,护工阿姨找来两张护理垫,垫在床上,她说你解吧,放心解。我只好照做了。在床上吃喝拉撒,我可算是齐活了。

     第二是会阴清洁。监护室的病号服只有一件长上衣,扣子在后背,内衣都没有穿。护士们经常会来检查身体,一群人围着看,我觉得自己是一具毫无感情的肉体。

     但有一次是一位男护士给我做清洁。一开始我还没什么感觉,但后来我才意识到我是个女的,太尴尬了。

     在这里我经常睡不着,百无聊赖时,我就竖起耳朵听护士们谈话。已经凌晨了,她们在商量吃饭。

     「你点外卖了吗?」

     「有什么吃的?」

     「饺子,面条,馄饨,炒饭。」

     护士姐姐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生动,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各种食物画面。我饿了,以前最不喜欢这些碳水,但现在每样都馋。

     等我出去,我一定狠狠地吃。

     (出于隐私保护,文中人物、医院皆为化名。)

     本文由 北京积水潭医院 ICU 主任医师 王郝 审核

     撰文:许鸽

     监制:李华良

     首图来源: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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