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冠流行中长大的孩子们
2022/6/1 19:38:21 偶尔治愈

还有 2 个号。
因为防控需要,医院门诊等候区的座位隔开,家长和孩子面无表情,大都是抱着手机。林嘉把靠墙站的女儿阿颖喊到身前,提起她的袖口又往下压了压。
「还疼吗?」她把声音压到最低。
11 岁的阿颖摇摇头。
袖子下累着四五道伤口,已经结痂 —— 阿颖自己割的。
已经过去了半年多,林嘉极不愿意回忆那一幕。去年 10 月末的一天,写作业的女儿从房间里冲出来,对她喊,「妈妈你帮帮我」。
「很后悔,连去医院都是孩子自己提的。她已经疼到什么样子了,我不敢想。」
林嘉挂了三天后的儿童精神科门诊,那是她能抢到的最近的时间。
接诊母女俩的是一位 50 多岁的男大夫,他问阿颖的其中一个问题是,有过自杀的想法吗?
「有的。」
女孩看看妈妈,抿了一下嘴,点头。
最终,经过一系列检查之后,阿颖被确诊为重度抑郁。
「我那会儿不太能理解,之前上网课,她很暴躁,老摔东西,拿个作业本弄出好多动静。我那会儿觉得,好好的孩子,不能去学校,上网课压力也很大,有时候她走神我也不说了。但后来,已经恢复线下课一个星期了,她没有什么改善,反而更严重了。」
医生告诉林嘉,在门诊里,自伤和有自杀意图的孩子越来越多,「我们不是少数的,很多家庭跟我们一样」。
最了解孩子困境的是医生,许多儿童精神科医生们都有类似的观察 —— 在门诊里,被焦虑和抑郁困扰的儿童逐年上升。
北京一家三甲医院儿童精神科医生告诉我,「多的时候,一天四十个号,其中三十多个都是焦虑和抑郁的孩子,每天,也总能遇到那么几个有自伤和自杀意图的孩子。」
「如果你问具体的原因,很难用语言简单回答,但这跟生理、遗传、心理创伤、环境都有关系。当然,疫情可能让一切变得更复杂。」
在新冠疫情时代,困住儿童的不只是焦虑、抑郁、成瘾、强迫行为,还有家庭暴力等问题。
甚至,对于出生在新冠疫情中的一代们,研究人员正在探索,当面临隔离、玩耍时间和社交互动被剥夺之后,面对更加焦虑的父母,这些孩子们的大脑发育、认知、亲子关系、同伴关系,都将受到怎样的影响?

走进精神科的抑郁儿童
在过去半年里,陪阿颖治疗的过程中,林嘉一直试图拼凑出孩子患病的原因。
她花了很长时间进行阅读,在知乎、小红书、抖音上跟有同样经验的家长交流。
「阿颖是一个高敏感的小孩」,她悄悄跟我说,但女儿不喜欢她这么讲 ——「说我指责她,其实哪里有」。
她的拼图拼到了 2021 年的春夏,那时全球疫情仍在蔓延,死亡人数开始下降。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阿颖停止分享每天上课的趣事了。之前,她总是扑过来跟妈妈事无巨细地说,「老师读错一个音」这种事都要讲好几遍,但突然,不说了。
林嘉对此理解是,「青春期,有小情绪。」
那段时间,林嘉工作很忙,管学习的更多是爸爸,他经营一家烟酒店,并不用总去店里盯着。
「两个人天天吵。我一回来,爸爸就抱怨,说之前你怎么带的孩子,一堆坏毛病,注意力不集中,上着网课刷别的页面,作业做得一塌糊涂,说交了,其实没交」。
阿颖在旁边和爸爸吵,声音尖得要戳破房顶,情绪上头开始哭泣。
没人会一下联想到抑郁,爸爸和妈妈只觉得无力,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图源:IC photo
这是儿童抑郁症的典型特点——相比成年人抑郁症,它并不是那么好识别。
根据美国精神病学会发布的《精神疾病的诊断和统计手册》,在儿童和青少年中诊断重性抑郁障碍(MDD),需要至少两周持续的情绪变化,具体表现为悲伤或易怒,缺乏兴趣或快感缺失,这些症状需要给患者带来功能上明确的改变。
接受媒体采访时,北京安定医院儿童精神障碍团队领衔专家、教授郑毅说,对成人来说的怪异现象,如自语自笑,对正处于生长发育期的学前儿童可能就是正常的,因此诊断儿童精神疾病更加困难。
以抑郁症为例,成人患抑郁症候的典型表现为「三低」,分别是情绪低落、思维迟缓和活动减少,伴随着食欲下降和睡眠障碍,而对儿童来说,可能就只是「烦」、行为异常为主,以时常表现出易激惹、发脾气、离家出走、学习成绩下降和拒绝上学。
尽管目前缺少流行病学统计数据,但根据相关研究和医生们的反馈,都在表达一个现状 ——疫情下,患焦虑和抑郁的儿童有所增加。
2020 年 4 月,一份发表在《美国医学会杂志》的研究称,通过对 2330 位湖北居家的 2~6 年级的学生进行调查。其中发现,22.6% 的学生报告有抑郁症状,而此前通过对中国其他小学的调查,这一数据为 17.2% 。另外还有 18.9% 的学生报告了焦虑症状,也高于其他调查中的患病率。
「户外活动和社交互动的减少可能与儿童抑郁症状的增加有关;严重的传染病可能会像其他创伤经历一样影响儿童的心理健康。」
而另一份题为《中国 COVID-19 期间中国儿童和青少年心理问题的流行》的荟萃分析对 12 项研究,涉及 34276 名中国儿童或青少年进行了系统回顾,其中发现,在新冠暴发后,居家隔离期间儿童和青少年精神问题的患病率正在增加,发现精神问题的综合患病率为 28%,其中抑郁问题为 22%,焦虑问题为 25%,之前全国调查中精神问题为 17%。
面对意外和未知事件的儿童通常会表现出诸多压力反应。
针对动物的研究发现,经过长时间的压力后,成熟的大脑会在 10 天内反弹到正常水平,青春期的大脑则需要 3 周左右的时间。在一项针对成年小鼠的研究显示,大脑中有一种物质叫做四氢帕马丁,可以起到类似镇定剂的作用。但这种物质对于处于青春期的小鼠来说,没有什么效果。这意味着,当负面事件爆发时,相比成年人,儿童更容易感受到持久的压力,但并没有很好的应对。
这些压力可能来自于社交隔离、同样焦虑的父母、不断被打乱的生活和学习规律。

不只是网瘾
为什么未成年人在情绪和精神上格外脆弱?
现有的研究给出了部分关于生物因素的答案。因为大脑前额叶皮质负责着选择、自我控制、决定等高级认知功能,发育最晚,大概到 25 岁左右才会成熟。而位于大脑皮层后半部分的边缘系统,由海马和杏仁核构成,掌管直觉、意义在于感知事物的样子、声音和感受,一般在 15 岁以前就能发育成熟。
这意味着,未成年人与成年人同样能够对事物有所感知,但缺少成年人控制情绪和行为的能力。
这也是在疫情时,为什么有许多家长提出担忧,孩子可能面临更严重的网瘾或者智能手机成瘾的问题 —— 一些家长无法分辨,在线上上课期间,孩子需要电脑上课和交流「必要性」的分界。

图源:IC photo
王菁很难和 12 岁的儿子进行沟通了。母子俩最激烈的一次冲突,因为母亲强行拿走儿子的手机,两人动手招来了邻居。
儿子常年和外婆一起居住,在外地工作的王菁只能通过视频沟通。原本,王菁只要告诉外婆,每周允许儿子接触手机多少时长,在什么时间接触,外婆执行就好。
但疫情之后,外婆再也拿捏不好度。
「只要问就是学习需要,明明看到他在打游戏了,外婆要拿走手机,他就说和同学课间休息,待会儿还要用。晚上也不给,说要查一下资料,要自习」。
但王菁对孩子的变化有明显感觉,自己打电话过去,他总按掉。不愿意和外婆交流。变得更加暴躁、易怒。
好几次外婆起夜,通过门缝,还看到手机的灯光明明灭灭,「早晨起不来,被老师说了好多次」。
在在一份 2020 年 7 月的研究里,曾向中国大陆地区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的 3613 名儿童和青少年发放自评问卷,调查疫情期间中国儿童和青少年的心理健康状况,其中显示,29.58% 的受访者表示每天上网时间超过 5 小时,研究者认为,「这可能是网瘾或智能手机成瘾的潜在风险因素。」
医生们很难给疫情下未成年人网瘾是否会更严重给出判断。来自北京回龙观医院和北京第六人民医院的医生称,由于疫情封控,来到诊室的孩子们相比之前更少一些,主要是外地患者很难赶来就医问诊,医院所开设的相关病房也长期处于封闭状态。
不管是谈论抑郁、焦虑还是网络成瘾,医生们在一些情况下,更希望推动家庭系统的改善。
在一次复查时,医生问林嘉和丈夫,「你们觉得孩子在哪些情况下会情绪低落?」
林嘉抢着回答,「可能是我和爸爸一直给太多否定和批评,我们有的时候也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这种时期,孩子学习已经很难了。」
丈夫显然并不适应这种自我检讨,「那我也很难啊,店子的生意越来越差,她怎么就不能体贴体贴我呢?」
她忙转头去看女儿,阿颖低着头,什么都看不清,林嘉拽了一下丈夫的衣袖,「大人管大人的问题,你好意思让孩子来担。」

暴力:来自校园或家庭
在花费了一个星期的时间,马涛和妻子找到了孩子不愿意去学校的原因 —— 校园霸凌。
医生给出的诊断是:中度抑郁焦虑。
这个四十岁的男人红着眼眶问孩子,「咱们还能再坚持一下吗?再坚持一下?」
女孩「哇」地哭出声,「爸爸,我求求你了,我真的不想去」。
「她夏天读完五年级,就面临升学问题,很关键的。但她不肯去学校,我们说要不转学,还是不行」。
女孩中间回了一次学校,上了半天课,就跑回家,躲在屋子里,怎么敲都不开门。
吃药、治疗都不难。难的是,马涛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正轨,「孩子真的就给耽误了,我都不能想,一想我就睡不着,冒冷汗。」
「什么时候能好?」他问医生。
医生已经收到了太多这类问题,但永远没办法给出答案。
女儿不愿意给出太多的信息,马涛只能靠偷翻孩子手机拼凑。事情的梗概是,上网课的时候,几个女孩子在群里吵架,始末混乱到根本无法回溯,各自都有理由,过了几天,其他女孩一致认为,导致那场吵架的罪魁祸首是马涛的女儿。
和马涛此前认知中的校园霸凌不太一样,这种暴力隐形到几乎看不到,只存在在互联网的只言片语中。
在学校贴吧中,有人发帖:一起曝光 XX。班里同学起了难听外号。流言越演越烈,变成女儿因为某个男生,挑起了班里女生的矛盾。
女儿书包夹缝里还塞着一张纸条,上面画着一只猪,被五六把刀捅在身上。「 XX 的下场」
马涛去找班主任询问,并要求处理,班主任很为难,「孩子们的做法确实不好,但 XX 爸爸,你也需要想办法提高孩子心理承受能力啊,这么脆弱,以后上社会怎么办?」
「在疫情下,学生的社交主要依赖于虚拟社交、网络互动,出现网络霸凌之后,对当事人的伤害很大。这不是说『你不看不就完了』就能解决,当事人的社交主要依靠于网络,可能没处可去了,现实和网络总需要一些正面肯定的声音,不是站在那里自我打气就完了。」有多年心理咨询相关研究、临床督导和授课经验的赵今朝说。

图源:IC photo
2020 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阿祖莱发表过类似担忧:
「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以及由此引发的学校停课期间,我们看到线上暴力和仇恨行为在增加,这其中就包括霸凌。现在,随着学校开始复课,许多孩子表达了对返校的担忧。」
关于疫情之下家庭暴力的担忧也不绝。
一位反家暴热线志愿者告诉我,在她收到的热线中,妇女求助比例较高,儿童虐待相对较少,「更多的儿童虐待可能在医院中被发现和报告」。
一位 14 岁女孩打电话向她求助,离异的妈妈每天对自己辱骂,有时候上来踢打。
「她让我滚,姐姐,我也想走,但现在哪里都是封着的,我爸爸也进不来,我不知道能去哪里。」
联合国 2020年 7 月发布了题为《 2020 年关于预防暴力侵害儿童行为的全球状况报告》的报告。其中称,学校关闭影响了大约 15 亿儿童。行动限制、收入损失、隔离和过度拥挤加剧了父母、照护者和儿童的压力与焦虑,切断了家庭和个人惯常的支持来源。
「这些后果改变了人际暴力的流行程度和模式。据观察,求助热线接到的关于虐待儿童和亲密伴侣暴力的电话数量激增,而提交给儿童保护服务机构的虐待儿童案件数量却有所下降。此外,还发现潜在或实际的网络伤害也有所增加,包括儿童越来越多地使用互联网导致的性剥削和网络欺凌。
新冠肺炎疫情及其应对措施造成的经济破坏可能需要数年才能克服,并可能加剧经济不平等、贫困、失业和家庭财务不安全。这些可能影响日后暴力行为的许多风险因素,包括大脑发育、早期学习和学校教育。」

被疫情影响的大脑发育和认知
「她和爸爸玩过家家,找出爸爸的白衬衣穿上,拿一根棉签,跟爸爸说,啊。有模有样的。」
在一个最日常不过的场景里,一位中国母亲开始意识到这场疫情对 4 岁孩子的影响。
「我有时候心里挺酸的,贯穿她成长的这几年,关键词都是隔离、口罩、做核酸、保持 2 米距离。」
在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她曾计划,等孩子稍大一些,可以适应公共交通,带孩子出去旅游,看世界。
「这是我童年没有的,我觉得我和老公可以负担得起开销,只要有时间,就都不是问题。」
但疫情来了,这成了最大的问题。

图源:IC photo
2021 年,在一份来自美国的研究中,研究者利用 MRI和其他技术来研究环境因素如何影响儿童的大脑发育、跟踪他们的运动、视觉和语言技能。
研究称,由于公共卫生组织倡导限制病毒的预防政策,包括关闭企业、日托机构、学校、游乐场、限制儿童学习等,父母因为恐惧感染和可能失业,或因在家工作而缺少托儿服务。这些儿童可能因此错过一些教育机会或减少和其他孩子的互动、创造性游戏,从而影响儿童的神经发育。
这项研究对比了 2020 年和 2021 年与前十年(2011~2019年)的一半儿童认知,研究对象都是足月出生,没有发育障碍的儿童。
结果显示,即使没有直接感染新冠病毒,与新冠大流行相关的环境变化也会对婴儿和儿童的发育产生显着的负面影响。与新冠大流行之前出生的儿童相比,大流行期间出生的儿童语言、运动和整体认知能力显著下降。同时,男孩比女孩受影响更大,大运动技能受影响更大。
由于研究对象来自美国相对富裕的地区,研究者 Sean Deoni 不乏担忧:来自较低社会经济背景家庭的儿童在测试中的表现可能更差。
在其他国家和地区的研究也显示,受到疫情影响最严重的是来自低收入家庭的儿童,且他们和富裕家庭的发展差距越来越大。在荷兰,研究人员发现,与前三年相比,孩子们在 2020 年的国家评估中表现更差,而来自教育程度较低家庭的孩子的学习损失高达 60% 。
「疫情持续的时间越长,儿童积累的赤字就越多」, Sean Deoni 说。
人们普遍认为,孩子生命最初的 1000 天是至关重要的早期基础。而 2020 年 1 月出生的第一批疫情婴儿,目前已经超过了 860 天。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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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受访者要求,林嘉、阿颖、王菁、马涛为化名)
撰文:苏惟楚
监制:李晨
首图来源:IC 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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