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汶川地震于我和他们
2018/5/11 22:36:45 中国科学院大学学生会

编者按:
十年过去,我们仍难忘那坚强不屈的微笑,关于灾难的记忆里,有刻骨铭心的悲恸和感动,也有不屈不挠抗争与奋斗。
十年弹指一挥间,他说他很好,很幸运,很平静。
明天就是汶川地震十周年祭,此文分享与你。
我叫张健豪。目前是一名中科院华南植物园的一名研究生,同时也是汶川大地震的幸存者。地震已经过去十年了,作为一名亲历者,这十年我的生活平静而又充满了变化。我很高兴有机会和大家分享我的关于汶川地震的一些经历和感受。
2008年,那时我还在上初三,即将面临六月份的中考。我们学校在都江堰的市中心,离我家大约有步行15分钟的距离,我每天中午都回家吃午饭。
赵同学是班上一个学习很认真的女孩。她家住得有些远,那段时间为了全力备战中考,她的妈妈时常会来给她送午饭。那是一位看上去很和善的四十岁左右的阿姨,说话轻言细语时常面带微笑。一般来讲,这个阿姨都会顺便多做一些食物去分给其他同学,比如像卤鸡翅这种就很受欢迎。当然,我也是品尝过的。
5月的成都平原已经开始有点热,天气变化让人捉摸不透。我还记得很清楚,12号那天,天空灰蒙蒙的,厚厚的云层罩得这座小城密不透风,走在街上感觉有些闷热。中午13:50,我吃过午饭,出发前妈妈特地让我换上了薄T恤。2:20,大家坐在教室准备上课,班主任板着脸走了进来,气氛有些不对劲。果然,她一开口就说起了今天中午特意提早来学校,正好逮住了四五个玩纸牌游戏的同学。“都什么时候了还顶风作案!?怎么不把玩游戏的心思放在学习上……”班主任是二十出头的女老师,而我们是她带的第一届学生,自然是对我们有很高的期望。
我端坐在座位上有些走神,呆呆地看着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批评者我们……突然间,我感觉座椅被踢了一下,于是回过神来,扭头过去看了看后排的同学。然而我们的目光并没有交汇,而后他也不解地看了一眼我,眼里写的全是不明所以。还没等我搞明白,忽然间窗外响起了滚滚“雷声”,紧接着,一阵剧烈地晃动随之袭来。我立马明白了——地震!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一开始,大家并没有预想到地震的强度,但随着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摇晃的强度越来越大,手已经开始握不住椅子。大家才意识到这可能不仅仅是“摇两下”那么简单……此刻我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儿,紧张到浑身僵硬……
大概过了十多秒,“啊~”一个女生的尖叫终于划破了沉寂。这仿佛是鸣枪一般,霎时间男生女生的叫喊声重叠起伏。教室里的挂灯接连被晃断,玻璃灯管肆意地砸落在地板上,发出尖锐而凄惨的爆破声。我躲到了桌下紧抓着桌腿,心中心里不停地祈求着快停下来。当摇晃到达了最强烈的时候,即使我已经整个人趴到在桌下也感觉会被甩得脱离地面一般……一个大嗓门的女生大吼 “不要跑,趴在桌下!”……伴着混乱的声响,每一次晃动和每一次心跳都那么清晰可感,每过一秒都感觉到自己里另外一个世界的大门越来越近……忘记了是多长时间的煎熬,摇晃稍微减弱了些,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大家开始往外跑。我看见有个前排的女生趴在桌下瑟瑟发抖,她的同桌的男生试图将她扶起来,可这个女生含着哭腔,头也不抬地说“我不走我不走……”,这时男生也顾不了那么多 毫不犹豫地踹了她一脚,硬是把她拽着拖了出去……
教室在4楼,我们急促地向楼下撤离。当我们经过其他教室,发现里面早已经空无一人,我们班好像是最晚撤离的。这时候地震差不多平息,每个人虽然惊魂未定,但脸上都透出一种劫后逢生的放松。被人群堵塞的楼道只能让我们缓慢下行。
身旁的一个女生对我说“太吓人了,真的太吓人了,你觉得明天还要上课吗?”我竟然非常严肃地思考起了这个问题“这个真不知道诶,得看学校通知……”还没等我回,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另一个女生突然插话“就算要上课我也请假算了,太可怕了,我要在家休息几天” “对对对,我也要请假,咱们一起请,大家都不上课了就干脆放假”旁边的女生应和道。而我脑子里却想的是“就算明天要上课,今晚也不用做作业了吧”……
逃到一楼中庭时远远地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我们数学老师,他在一楼维持着现场秩序,星沫横飞地冲着人群咆哮“到操场去,快!!找到自己班的位置……”
来到操场,我发现这里已经挤满了身穿校服的学生。大家都神情紧张,大多都三五成群神情激动的回味着刚才的一幕一幕,甚至有的相拥而泣。那些平日里遮遮掩掩的小情侣,如今在老师面前也无所顾忌了。有个女老师被两个同学扶着,惊魂未定地喘着气,脸上的妆已经被泪水浸花,无力地坐在地上。我听见几个中年校领导急切地在每个班的聚群间奔走相告,头发乱七八糟也顾不上了,就怕学生的人数对不上。
在当时的情况下,学校决定每个同学必须有家长来接才能走。我们像是被围墙困在了一个封闭的小世界,完全不清楚学校外面的状况。那时已经没有手机信号了,即使这样,还是有很多同学缠着老师苦苦哀求借用手机,一定要眼亲耳听到家中电话的忙音才肯罢休。
没过多久,开始有家长陆陆续续地赶来学校。随着他们的到来,关于校外的各种消息也在人群中不胫而走“XX街倒了好几栋房子……XX小区的废墟里困住了好几个人”本来没那么紧张的气氛瞬间又跌入了冰点,焦虑的气氛在操场上快速蔓延开。每进来一个家长,就会围上一群同学打听自家附近的情况,哪怕是家长们也拿不准的道听途说的消息,每当听到一点关于自家附近只言片语,都会不停追问。一个女生突然很激动地大哭了起来,旁边她的两个闺蜜不停安慰着她,眼泪几乎已经打湿了她非主流长刘海的末梢。“刚才XX他妈说XX的那片儿塌了好多房子,呜呜呜,怎么办嘛,我家的房子本来就很老……”“人家也没说那就是你家啊,没事儿的,一定没事儿的……”
已经是下午4点过了,天空愈发昏黄,乌云就像承载了我们的焦虑情绪一般越积越厚,仿佛在下一秒就会崩塌倾泻。家长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可操场上仍剩下很多同学。大家都围坐在一起互相安慰,没有等到家长的同学也开始越发的不安。几个男生故作淡定地插科打诨,可说着说着也没了话题,大家又陷入一团可怕的沉默。谢天谢地,看到我爸了!我急忙跑过去朝他大喊。他头发有些凌乱,气喘吁吁地告诉我,家里人都没事。此时悬在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和我爸离开学校前,我一一和留下的老师同学打了招呼。那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很平静,甚至看到其他同学的家长平安无事时,都会彼此感到幸运。我并没有太多离别的酸楚,确切地讲,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我也莫名的相信每个同学的家人都会像我们一样平安无事,大家都会好好的。是吗?
地震已经过去2个多小时了,仰头望去仿佛有无数的绝望的呐喊在昏黄的穹顶之下回旋。虽然通过之前各路家长们的言语描述已经让我在脑海中构想出了一幅混乱的场景,但当我踏出校门时,依然被震撼住了,眼前的场景比想象中更惨烈。四处都可见倒塌的墙,人行道和车行道上挤满了仓皇奔走的人群,交通已接近瘫痪。有人穿着睡衣赤着脚,有人脸上挂着淤青的伤口也来不及处理,有人一边踉跄的奔跑,一边焦急地呼喊着家人的名字。大多数的人带着家人都拖着大包小包的物件不知往哪里是好。这种慌乱的场景唯一能让我想起了的是电视剧《情深深雨蒙蒙》里面日本人打入上海时的画面。学校斜对门有一家小医院,当我路过时门外已经放了好几具遗体。我被吓得有些说不出声,扭过头往前走了。
我看到好几栋房子倒塌了,周围一片狼藉,有人歇斯底里地朝废墟呼喊着亲人的名字,有人不顾死活地往自家危楼中搬运财物。有的楼裂成了两半,像是闪电从中间劈开了一样,客厅或者厨房悬在外面,我甚至可以看到里面的厨具……家里人已经转移到了我家附近的一片很大空旷的绿地上了,我们穿越过混乱的人流往那个方向赶去。在一个十字路口正巧碰到了一辆我熟悉的自行车,我妈正在半推半骑地向我们学校赶去,我大声地朝她呼喊,她回过神来,我朝她跑去,她神情紧张地告诉我“没事就好,先回你爸那边,我还要去看看你外婆,大家都没事,都没事……”来不及多说便调到往反方向走了。
平日里只要15分钟的距离今天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往日空旷的大草坪上已经是人山人海。流离失所的人们围聚在一起,很多人拎着大包小包的家当,已经用极快的速度在大草坪上安营扎寨。看见奶奶了!我一把过去抱住了她。最担心的人就是奶奶了,她身体不太好,在逃生时肯定是最不利索的。幸好家里的房子没有坍塌,虽然受损严重,但奶奶沿着坍塌的围墙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她似乎并没有受到到太大惊吓,脸上挂着像往常一样的微笑安慰着我。每一堆人中,总有那么几个“消息人士”热切地传递着各路灾情。听说有一所小学和一所中学几乎被夷为平地,伤亡惨重,我听说很多人被埋在了废墟之中生死未卜……
没有走出学校时,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场地震到底意味着什么?对很多人来说,那就是生离死别。在我眼前的,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一个在我前16年的人生中一直以为只会出现在电影里面的情景,而现实的画面似乎更加惨烈。此刻突然想到一个小时前在楼道里和同学关于明天是否上课的讨论,简直觉得可笑。
黑云压城城欲摧,起风了,一场大雨即将来袭。大伙儿一起扯下了大草坪边上的一块蓝色巨型广告牌搭起了帐篷,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国窖1573”。六七点钟的时候,一场大雨随着夜幕一起降临,非常配合地给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再披上一层悲凉的白纱。
傍晚六七点的时候,已经从四面八方涌来了抢险救灾车辆,解放军开始维持秩序,一辆辆军用大卡车带来了大批的干粮和生活必需品向灾民发放,主要是饼干,面包,方便面和矿泉水等等。我记得很清楚,它们中不乏许多自发赶来的私人车辆,都来自周边的各个县市。几个朋友结伴而来,自己掏钱在当地买了几十份盒饭装挤满了自己小车的后备箱,全部发放给了素不相识的路人。有的超市老板,直接把店里的备货都免费发给了灾民……后来有许多餐饮企业派出一个团队直接在附近搭起了火,为灾民免费提供热菜热饭。
救灾物资投放十分充足,到位也非常及时。我们所在的位置是在都江堰青城桥头一块约半公顷的绿地,而青城桥是成都平原通往阿坝州的必经之路,但是由于山里出现了严重的塌方,道路已经无法通行。所以很多救灾军用大卡车聚集在了这里。余震不断发生着,每一次小的震动,大家都会惊呼,都会急忙地互相提醒。
那一晚帐篷外灯火通明,人声、雨声、喇叭声、救护车的鸣笛和天空中直升飞机的轰鸣交汇在一起,汇成了紧张激烈的伴奏将气氛渲染得紧张而悲壮。身边不断有人传来最新的救灾情况,各种严峻的消息充斥着耳朵,心理也越发的焦虑,焦虑到麻木,那天是在太困了,在我半梦半醒时,周围人突然就激动起来,大家议论纷纷——温家宝总理来了。温家宝总理去到了受损最严重的新建小学,亲自到了现场指挥灾情。“总理都来了!”“是啊,这么快就到了,温总理都在新建小学了,太好了”大家的眼神中跃动起久违的希望。
这阴冷的雨夜异常漫长,雨水从帐篷的缝中漏下滴落在我的嘴角,眼前一直闪着过呼啸而过的车灯,救护车的鸣响和直升机的呼啸一直没有停歇,周围仍然有许多人不停地谈论着,而我还是沉沉的睡去。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的时候,阴天。在黑夜中煎熬了一夜,第一次觉得天亮是那么让人幸福。此时身边很多人都已起身了,或许他们就没有睡着。15岁还不谙世事的我,看不出成年人们平静的表情下却各有各的忧心。随便吃了些饼干后,我准备上街去看看。“久违”的白天的街道,路上湿漉漉的,房屋倒塌的尘埃混着雨水变成了脏兮兮的污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
人们打着伞,穿着雨衣,面色怅然地奔走在街头。抢险官兵一列列地从我身边小跑而过,挖掘机,大卡车救护车混乱的在街头停放着。今天街上的场景似乎比前一天更加的混乱,已经全面火速的展开了营救。时间就是生命,每一秒都是千钧一发。我亲眼目睹了武警官兵在废墟上分离营救,也为每一次有幸存者从废墟中营救出来而欢呼。
为了不加重灾区营救负担,把资源留给最需要帮助的人。政府鼓励目前安全的群众在这段时间尽量投亲靠友。第二天的下午叔叔载来了一整辆越野车的物资,连夜把我和奶奶接去了重庆。我们的车成渝高速上奔驰着,大家都疲惫得一言不发。司机开着广播,夜深了,主持人紧张地播报着每一条关于地震的最新消息。映秀、北川、青川这些地名反复出现在广播里,这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地震波及的面积如此之大。主持人每一次更新死亡人数,车里人沉重的心情又加重了一分,这四个小时的车程,像一直有什么东西梗在我的咽喉,那是要哭时的感觉。
窗外,只听见一辆辆抢险救灾车辆迎面疾驰而过,这一整路四百多公里,丝毫没有间断过。在重庆的高速出口处,还有一辆辆载满物资的军车集结于此,随时待命奔赴前线。每一辆车上都挂着好像是“抗震救灾,众志成城”之类的横幅。全国都在为灾区输血,时时刻刻都上演着生死大营救。
一个多月后,救援已基本结束,大批灾民被临时安置到了帐篷中。同时,在以后重建工作也启动得非常迅速,一个个活动板房搭建的临时小区很快投入使用,我家也搬进了板房。板房小区非常的整齐干净,每一排都配置有公共的卫生间,浴室和厨房,并且提供了大半年的免费伙食。小区里还有一些社会各界捐赠的健身器材。从全国各自也涌来了许多志愿者投入到了各方面的援助中。在全国人民的帮助下,我们的生活逐渐开始恢复。
六月下旬,我们终于在板房中复了学。当再一次见到各个同学老师时,反变得比从前更加熟络了起来,大家亲切地问候着,讲述着各自在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这份一起经历地震的情谊自然变得非常珍贵。由于中考取消了,老师也不再板着脸督促我们学习。
一周过后,我们在临时的板房学校举行了毕业典礼。我们的毕业照P上了原来学校的背景,在照片的一脚还露出了帐篷。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赵同学,毕业典礼也没见她的踪影。地震那天我离开学校之后,她的父母一直没有来接她,后来,我知道,她的母亲遇难了。
过几天就是汶川大地震十周年的纪念日了。现在我们的生活已经完全回归了正轨,灾区的面貌已经焕然一新。此刻我平静地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享受着羊城五月的春光与繁花,还能真切地看见世界上一切真实的美好。相对于那些逝者,那些在地震中失去亲人的朋友,这是莫大的幸运。
在行文之前我一直思考着,到底要用什么样地方式去整理记忆中的林林总总,用怎样的情绪去表达这复杂磅礴的感受,或悲或喜?甚至在十年之后的今天,是否还值得重提这段悲伤的过往?这场地震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关于这场灾难本身,关于这场浩荡悲壮的营救,关于我有幸能见证的灾区重建后的新生活,着实有太多太多的感恩和感悟。用我现在已经退化很多的文字,很难讲这些情感饱满而恰如其分的呈现出来。
在雁栖湖时,有一位我很喜欢的老师讲过一句话,这也是在此文最后凝成的一个小点与大家分享:“珍惜当下,每一刻都值得感受。不用沉浸于过去,也不必太憧憬未来,此刻已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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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稿 | 张健豪(华植)
编辑 | 毛小慧
责编 | 毛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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