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睿:唐代法书鉴赏家的谱系——从武平一到司空图
2023/4/13 古籍
编者按:从盛唐到晚唐,法书自宫廷流向民间,造就了长安的法书鉴赏群体。学术的传承系之于人,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史睿老师《唐代法书鉴赏家的谱系——从武平一到司空图》梳理了一条始自武平一,经东海徐氏、扶风窦氏,以至韩方明、空海,直至晚唐司空图仍承其绪的学术脉络,自文献中钩稽鉴赏家群体收藏、品鉴、著述、创作等诸多面向,具体而深入地呈现了唐代书学的学术图景。本文为增订稿,原载《书法研究》2018年第4期。特此转载,以飨读者。
唐到晚唐期间,法书从宫廷向民间流动。武后、中宗时期,皇室收藏的法书通过不同管道散入贵戚、高官之家,有些虽由玄宗重新收入宫中,但经过安史之乱到泾原兵变的系列战乱再次散佚,此后帝王再无极力搜求法书之事。宫廷法书的聚散造就了长安的鉴藏家群体,也培育了长安的法书市场及专业商贾。从盛唐到晚唐,长安法书收藏鉴赏之学的传承有其谱系,其中一条完整的传承线索特别凸显,即武平一(?-741?)对于东海徐峤之、徐浩(703-783)父子的影响,徐浩对于其长子徐璹的悉心教导、对于窦臮、窦蒙兄弟的赏拔,徐浩、徐璹父子形成的东海徐氏书学传给韩方明,韩方明又传给入唐求法的日本学僧空海,以上数代鉴赏家皆有书学论著传世。徐浩的著作和手迹流传到晚唐,又经追慕者司空舆、司空图(837-908)父子之典藏和评论,司空氏的评论又为史家引用,进而塑造了鲜明的历史形象。追溯唐代法书鉴藏之学的脉络,分析典型收藏家的案例及其学术传承,梳理他们的交游关系,能够绘出长安文化的一个侧影。这些法书鉴藏家居于唐都长安,追踪珍贵法书的流转,往来于长安宫廷、坊里之间,故我们可以将鉴藏家的活动置于长安的城市空间之中予以观察,寻求他们之间的地缘关系,也是十分必要的。本文主要采取以上角度加以研究。
一、武平一
武氏为唐代前期“李韦杨武”集团家族之一,武则天代唐建周,武氏宗亲权倾天下;神龙(705-707)之后,李唐中兴,但武氏家族仍然继续在政坛上居于重要地位。武平一是武则天从孙,自幼养于宫中,得见内府所藏珍贵法帖,如扇书《乐毅论》、《告誓帖》、《黄庭经》等,至老不忘;又内廷所藏法书的装潢样式和所编目录的体制,皆能留意。他追忆幼年在洛阳宫廷所见法书云:
平一龆龀之岁,见育宫中,窃睹先后阅法书数轴,将搨以赐藩邸。时见宫人出六十余函于亿岁殿曝之,多装以镂牙轴、紫罗褾,云是太宗时所装。其中有故青绫褾、玳瑁轴者,云是梁朝旧迹。褾首各题篇目行字等数,章草书多于其侧帖以真字楷书。每函可二十余卷,别有一小函,可有十余卷,于所记忆者,是扇书《乐毅》、《告誓》、《黄庭》。当时私访所主女学,问其函出尽否,答云,尚有,未知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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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写经所见轴头
《僧伽吒经卷第二》S.399
英国国家图书馆藏
所云亿岁殿在洛阳宫城之内,大约是武则天接见臣子之所,左近为集仙殿,其时或已为典藏法书之所。武平一所见亿岁殿前曝晒的法书,当系武周继承太宗内府所藏,既有梁朝旧迹,又有贞观新获,装背各自不同,尤其梁朝内府法书褾首题有法帖之名,并著作录行数、字数,展卷可知本卷目次,便于查检。内廷法帖收贮在书籍常用的书囊、书帙之外,又加书函。普通法帖卷轴用大函,每函二十余卷,而王羲之楷书诸帖典藏尤其珍重,所用书函形制稍小,每函十余卷,其中《乐毅论》、《告誓帖》、《黄庭经》等皆为铭心绝品。褚遂良曾经主持贞观十三年之后的内府法帖鉴定、编目和整理,他所编《晋右军王羲之书目(正书、行书)》著录当时内府正书总共五卷,《乐毅论》、《黄庭经》篇幅稍长,各自为卷,《告誓帖》仅有十四行,与《尚想黄绮帖》、《墓田丙舍帖》等同编在第四卷。据张怀瓘所云,贞观内府藏右军“真书五十纸,一帙八纸,随本长短为度”,此处“帙”字疑为“卷”字之误,按照常规,一帙大约十卷至十二卷,八纸连为一卷尚觉偏小,为一帙必无可能。如果以八纸成卷计算,五十纸可平均分为七卷,如果考虑到王帖正书原本长短不同,整理时“随本长短为度”,也有可能是五卷。可以推测,褚遂良这个目录中所著录的正书就是贞观内府所藏的主要部分。而武平一所云“扇书《乐毅》、《告誓》、《黄庭》”并不一定与褚遂良目录的正书完全对应,如所周知,《乐毅论》、《告誓帖》、《黄庭经》等帖篇幅非短,不能完整书于扇面之上,扇书诸帖,或是右军截取文句所书,或是后人摹搨片段,传于后代,再经揭裱,重装于卷轴之上,断非褚遂良著录的王羲之正书《乐毅论》(四十四行)、《黄庭经》(六十行)、《告誓帖》(十四行)。其中正书卷四扇书曾经遗落民间,玄宗朝再次收入宫中,其原有装式与卷次仍然未改,可以证明武平一所记不差,《徐浩古迹记》载其事云:
明年(开元十九年)二月,以中书令萧嵩(668-749)为大学士,令访二王书。乃于滑州司法路琦家得羲之正书扇书一卷,是贞观十五年五月五日扬州大都督、驸马都尉、安德郡开国公杨师道进,其褾是碧地织成,褾头一行阔一寸,黄色织成,云“晋右将军王羲之正书卷第四”,兼小王行书三纸,非常合作,亦既进奉。赐路琦绢三百疋,萧嵩二百疋,其书还出令集贤院拓赐太子以下。
案,武平一云贞观内府法书“褾首各题篇目行字等数”,而徐浩所见则褾头为织成工艺制成的黄色栏格和文字,其大题曰“晋右将军王羲之正书卷第四”,与武平一所述亦相符合。又武平一所见内府法帖“多装以镂牙轴、紫罗褾,云是太宗时所装”,与唐代书画鉴藏家所载相同,如张怀瓘云贞观内府大王书“并金缕杂宝装轴,织成帙”,张彦远云“褚河南(遂良)监装背,率多紫檀轴首、白檀身、紫罗褾、织成带”,又云“贞观、开元中,内府图书一例用白檀身、紫檀首、紫罗褾、织成带,以为官画之褾”。武平一又云于太平公主家所见内法书法“合作者,时有太宗于后题之,叹其雄逸”,其书殆指太平公主所取内府小函王羲之楷书《乐毅论》,张彦远曾见冯承素摹本《乐毅论》后有太宗手批,益可证明武氏所云。又武平一云贞观内府“章草书多于其侧帖以真字楷书”,恰与韦述所云“其草迹,又令河南(褚遂良)真书小字帖纸影之”一致。对内廷法书收藏形态、数量、押尾的详细观察和记录,表明武平一自幼于法书鉴赏之学学殖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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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唐小楷八种》之《乐毅论》拓本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武后朝,武平一疏离于政治中心之外;中宗朝,被迫出仕,官至修文馆直学士、考功员外郎,班在朝贵之列。武平一交往人物,或为文馆学士,如宗楚客(?-710)、崔湜(671-713)、郑愔(?-710)、卢藏用(664-713)、薛稷(649-713);或为皇亲贵戚,如太平公主(约665-713)、安乐公主、武延秀。这些贵戚、宠臣陪侍中宗宴赏游豫之际,邀宠逞欲,御府珍宝如金璧、法书之类,多入私室。其著者如景龙三、四年(709-710)间,中书令宗楚客得中宗所赐内府二王真迹二十轴,于是宴请宾客,装为屏风,大宴宾客以示之,徐浩记其事云:
至中宗时,中书令宗楚客奏事承恩,乃乞大小二王真迹,敕赐二十卷,大小各十轴,楚客遂装作十二扇屏风,以褚遂良《闲居赋》、《枯树赋》为脚,因大会贵要,张以示之。时薛稷、崔湜、卢藏用废食叹美,不复宴乐。
其后,安乐公主(?-710)、武延秀(?-710)夫妇得到中宗所赐内府旧藏法书二十余函;太平公主亦取内府法帖书函,其中有盛以小函的王羲之《乐毅论》真书帖等珍品。中宗宠爱太平、安乐,遂“倾库悉与之”。法书,既是内府珍宝,价比金璧,也是文化遗产,可以装点门庭。景龙之际,皇帝游宴无度,群臣惟以文华取幸。当此之际,收藏法书与吟咏唱和相似,成为显贵们的流行时尚,如武延秀久在虏廷,不学无术,但仍以收藏珍贵法书为贵。安乐公主和武延秀曾延请薛稷、郑愔、武平一鉴评高下,凡是武平一诸人定为上品法书者,安乐公主立即去掉内府藏品标志的镂牙轴、紫罗褾,安上普通的漆轴和黄麻纸,用突厥文题于褾头云“特健药”,意为法书佳作,以掩盖法书卷轴出自内府的事实。
围绕皇亲、贵戚、宠臣周边的人物,多为长安书法家、鉴藏家,其人物事迹值得逐一分疏。武平一如前所述,自幼长于宫廷,内府法帖素所熟知,有鉴别之长,又是武延秀宗亲,故安乐公主、武延秀请来鉴定中宗所赐法书。武平一虽为武氏宗亲,但不与武后时代权贵武三思、武承嗣及张易之、张宗昌兄弟结交,辞荣不仕;中宗朝直言敢谏,又欲弥合太平、安乐两派的冲突,与当时崔湜、郑愔等奔走权贵之门者不同,故玄宗即位后虽遭贬谪,但声名不减,世族文士仍乐于交往。武平一与殷成己交厚,通化坊殷、颜两家所藏法书,可能武氏也曾寓目。因曾亲历其事,故内府法书之散佚,安乐公主、太平公主、薛稷等家所藏法书的下落,武平一皆能熟知,著之于《徐氏法书记》,并传之徐浩。
薛稷为唐初著名书法家,曾祖父薛道衡,开皇十八年参与整理隋代内府法书,卷尾有其押署;外祖父魏征,唐贞观中参与鉴定征购的二王法书,贞观内府法书有其押署。魏征家多有虞世南、褚遂良书帖,传于薛稷,稷精于临仿,亦当有鉴别之学。安乐公主大概看重薛稷出身书画世家、收藏世家,故延请鉴定。睿宗青年时代“好学,工草隶,尤爱文字训诂之书”,唐隆(710)之后,薛稷颇得睿宗任用,“特见招引,俄又令其子伯阳尚仙源公主”。安乐、武延秀被诛,其家藏法书“睿宗命薛稷择而进之,薛窃留佳者十数轴”,正因薛稷曾经为安乐公主鉴定过中宗所赐法书,深知其中多有妙品,又得睿宗信任,故能隐匿抄没的珍贵法书。不久,先天二年(713),薛稷作为太平公主党羽,与崔湜、卢藏用等被玄宗赐死,其私藏安乐公主家法书“为簿录官所盗”,遂散亡。又有一说,因玄宗之弟岐王李范酷好法书,查抄时又隐匿了薛稷家藏法书。岐王李范的书法,今所传者有《章怀太子墓志》和《李嗣庄墓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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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稷书《信行禅师碑》拓本
日本大谷大学藏
卢藏用隶书、行书、草书皆入能品,其“书则幼尚孙草,晚师逸少,虽阙于工,稍闲体范”,孙草谓孙过庭(648-703)草书,属唐代新派草法,王羲之(逸少)草书则是传统风范。景龙年间是藏用晚年,正是心追手摩羲之草书的时期,于宗楚客之座得见内府旧藏二王法书屏风,自然会停箸废食。
郑愔有诗才,善于奔走权门,崔湜为唐初名臣崔仁师之孙,以文词称,多计谋,先后依附武三思、太平公主,后被玄宗诛杀。以上两人皆为景龙文馆学士,崔氏家族或有书画收藏,然郑愔未闻有法书鉴赏之学。
关于以上鉴赏、收藏的地点,亦班班可考。太平公主宅、中书令宗楚客宅在街西醴泉坊。此地自隋代创建大兴城即有甘美的井水,故唐代前期达官显贵选此地建宅者不少。景龙年间显贵之后,宗楚客扩建此宅,将宅北波斯胡寺并入。
神龙中,安乐公主初降武三思之子崇训,其宅在街西休祥坊,即武三思宅之别院,因崇训尚主而“大加雕饰”,想必极为富丽堂皇。神龙三年七月,武三思、崇训父子被诛,安乐公主仍居旧宅。逮至景龙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安乐公主改降武延秀,中宗君臣宴会于安乐公主休祥宅。次年十一月一日,安乐与武延秀移入街西金城坊(休祥坊南、醴泉坊北)新居,君臣开宴,群臣作《安乐公主移入新宅侍宴应制》(或作《宴安乐公主新宅》)诗,宗楚客、李适、刘宪、岑羲、赵彦昭、李乂、马怀素、薛稷、苏颋、阎朝隐、武平一等人皆有篇章。据徐浩所记,中宗朝内府法书之散,始于中书令宗楚客得赐二王法书二十卷,此后才有安乐、太平瓜分内府法书之事。据史书,宗楚客为中书令在景龙三年三月,安乐公主延请薛稷等人鉴定法书在此之后,其时究在休祥旧第还是金城新宅,尚不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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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长安城里坊分布
出自史念海《西安历史地图集》
薛元超宅在街东崇仁坊,此地“北街当皇城之景风门,与尚书省选院最相近,又与东市相连接,选人京城无第宅者多停憩此坊,因是工贾辐凑,遂倾两市,昼夜喧呼,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之与比”,是繁华之地。薛稷为元超从子,或许居于崇仁坊宅。
崔湜宅在兴庆坊,与玄宗同里。睿宗登极,崔湜依附太平公主,而崔湜之弟崔涤“素与玄宗款密”,兄弟二人所附不同。玄宗为太子时,曾多次到崔氏宅中拜访,拉拢崔湜,后诛杀太平公主及其亲信萧至忠等人时,本想通过崔湜打探太平集团的机密,然而崔湜并未倒戈,最终被玄宗所杀。
二、徐浩
细审武平一《徐氏法书记》,实为徐峤之、徐浩父子收藏的法书目录所作序言,盛称徐峤之“士许笔精,人称草圣”,并赞赏徐家法书收藏之精。东海徐氏为高门,以书法传家,徐浩自述渊源,将前代父祖置于历代书法大师之列:
及张芝章草,钟繇正楷,时莫其先。卫瓘、索靖章草,王羲之真、行、章草,桓玄草,谢安、王献之、羊欣、王僧虔、孔琳之、薄绍之真、行、草,永禅师、萧子云真、草,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果师、述师真、行、草。陆柬之临书。臣先祖故益州九陇县尉赠吏部侍郎师道,臣先考故洛州刺史赠左常侍峤之真、行、草,皆名冠古今,无与为比。
后世评价徐氏家族书法云:
初,峤之父师道已精于书,峤之复以善书称,且以法授其子浩,故浩书又杰然为一家法。自师道至浩盖三世矣,是亦熟于翰墨之场者也。
可以印证东海徐氏三代以善书著称,其家所藏法书名品颇丰,因请鉴赏名家武平一编为目录并作序,述徐氏书学及家藏云:
豫州刺史东海徐公峤之,怀才蕴艺,依仁践礼,士许笔精,人称草圣。九丘七略,五车百氏,未遇仲尼之贤,犹繁茂先之室。至于魏陵逸策,鲁室前书,字辨阳循,疑招束皙,师宜削去之版,逸少为题之扇,莫不烟霏露凝,鸟歧鱼跃,填彩筐,溢雕厨,贻之后昆,永为家宝。季子浩,并有羲献之妙,待诏金门,家多法书。见托斯文,题其篇目行字,列之如后。詹事张庭珪(657-735)之家,抑其次也。
此篇序言虽未署年,然据徐峤之、徐浩等人结衔和生平,大约作于开元十七年至十八年间。武平一既云“见托斯文,题其篇目行字,列之如后”,是知徐氏法书目录为平一手编。徐家借重武氏这位法书鉴赏前辈,而武氏亦赞徐家为当世法书收藏名家,故有此作。文中所谓“魏陵遗策”是西晋出土战国魏安釐王墓中的古书,即“汲冢竹书”。“鲁室前书”是汉鲁恭王坏孔子故宅所得古文经书。“师宜削去之版”,师宜谓东汉书家师宜官,史云师氏“甚自矜重,或空至酒家,先书其壁。观者云集,酒因大售。俟其饮足,削书而退”。“逸少为题之扇”用的是众所周知的右军题箑典故。这些书迹或虚或实,极言徐氏收藏之珍稀,可为传家之宝。“填彩筐,溢雕厨”者,盖谓其法书或置于描绘彩画的竹笥,或藏于雕镂花纹的书橱,皆为徐氏郑重收藏之具。文末提及的张庭珪与武平一同辈,是徐峤之之岳父、徐浩之外祖,所藏法书亦有名当时,三代人之收藏武平一皆曾寓目,故能排比次第。武平一特别提到“季子浩,并有羲献之妙,待诏金门,家多法书”,徐氏所藏超过外家张庭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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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浩书《朱巨川告身》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徐浩早年“以文学为张说所器重……说荐为丽正殿校理”,得以入丽正殿遍览群书,也许因此观摩开元御府法书。“〔徐〕浩属词赡给,又工楷隶,肃宗悦其能,加兼尚书左丞”,虽短暂被贬,又得代宗重用。徐浩从武平一学习法书鉴赏之学,故所著《论书》、《古迹记》诸篇多模仿武氏。武平一《徐氏法书记》推张芝草法转加其巧,钟繇楷法一时之妙,二王亦传其妙而不知逮,徐浩《论书》以为书法之自觉自张芝草圣、钟繇楷法、右军行书、小令破体始,观点颇为相似。又徐浩《古迹记》论及中宗朝内府法书散佚之事,当来自亲历者武平一的追忆。如武氏云“或有报安乐公主者,主于内出二十余函”,徐浩云,宗楚客宴客展示内府法书,时“安乐公主婿武延秀在坐,归以告公主曰:‘主言承恩,未为富贵,适过宗令,别得赐书,一席观之,辍餐忘食。’及明谒见,颇有怨言。帝令开缄,倾库悉与之”。再,太平公主所得内府法书,武氏云“太平公主闻之,遽于内取数函及《乐毅》等小函以归”,徐氏记“太平公主取五帙五十卷,别造胡书四字印缝”,武氏、徐氏所言虽互有详略,然大致相近,可见徐氏御府法书源流及鉴赏之学的师承。太平公主胡书印,今已不可考,今存北京故宫博物院的隋代《出师颂》卷末有一梵文印章,据考是“三藐毋驮”,然所钤位置不在卷末压角最佳位置,甚至可能晚于中唐李约的收藏印,颇有疑问。
玄宗、肃宗两朝,徐浩曾掌内府法书鉴藏之事,天宝(742-756)、至德(756-758)中两度为充使搜访书画,曾“收获二王书二百余卷”,成效不可谓不显著。内府藏王羲之“省告摄功”帖有徐浩跋尾,曰:“天宝十载三月二十八日,安定胡英装。朝议郎检校尚书金部员外郎徐浩。”当为徐浩鉴定内府法书时的押署。徐浩曾记述开元五年内府法书菁华,其时徐氏尚幼,不可能亲与其事,经眼并鉴定当在天宝中。其中“大王正书三卷”,徐氏云“《黄庭经》第一,《画赞》第二,《告誓》第三。臣以为《画赞》是伪迹,不近真”,正是鉴定结论。肃宗上元元年(760)徐浩黜为庐州长史,此后“承前伪迹臣所弃者,尽被收买,皆获官赏,不复简退,人莫知之……代无鉴者,诈伪莫分”,可知当时徐浩之外,精通法书鉴别之人甚少。盛唐时代,书画市场勃兴,许多内府法书散入长安显宦之家,经过政局变动,又进入市场,不乏珍品。钟绍京(659-746)曾花费数百万钱,购得右军真迹行书五纸,张怀瓘为好事之人解说法书市场情形而作《书估》,详列二王书帖价格,此皆可见就访求法书而言市场日益重要。徐浩亦深知“往往市廛时有真迹”,书画商贾之中亦有能辨识法书之人。天宝时,徐浩任采访图画使,识长安“商胡穆聿在书行贩古迹,往往以织成褾轴得好图书”,于是荐之为集贤院直官,令搜集书画。
武平一云东海徐氏“家多法书”,今可考知者有王羲之书“书虽备至”、“适书至”等,帖上仅有徐浩押署,无年号,亦无装潢手题名,似是徐氏私藏。徐氏搜求法书之总体情形见诸窦臮《述书赋》,其盛称“祭酒(徐浩法则道存,征求非利。)、翰林之寻绎(张怀瓘兄弟怀瓌,盛王府司马,并翰林待诏,俱好无厌,亦能臆断。)”,徐浩搜集法帖之勤奋,成果之辉煌,可与张怀瓘、怀瓌等人并列。《旧唐书》本传云“初,浩以文雅称;及授广州,典选部,多积货财,为时论所贬”,这些财货,或为搜集法书所用。徐氏所好之法帖,或可从其师承中探知,《述书赋》载徐峤之、徐浩父子及李造书法造诣云:
广平之子,令范之首。娅姹钟门,逶迤王后。武都先觉,翰墨泉薮。子敬、元常,得门窥牖。侍中、简穆,异代同友。于孔门而升堂,惜悦子之不寿(徐峤之,东海人,广平太守。子浩,中书舍人,国子祭酒。李造,陇西人,武都公。言“侍中、简穆”,即子云、僧虔。)。
广平之子,即广平太守东海徐峤之之子徐浩,钟门、王后,意为徐氏书法是钟繇、二王的法派。元常系西晋钟繇,子敬即东晋王献之,简穆是南齐王僧虔,侍中为梁代萧子云。以上四人皆为徐峤之、徐浩父子所宗习,故可推知东海徐氏所藏有钟繇、王羲之、王献之、王僧虔、萧子云等人法书或搨本。徐氏家族作为收藏世家,亦仿好事者刻为印章,徐峤之收藏印章为“东海”,徐浩及长子徐璹则又有“会稽”印。又《法书要录》所载“徐浩论书”、“徐浩古迹记”还记录徐浩经眼或收藏的其他法书。因徐家多有法书,故熏陶培养,成就鉴别之能。天宝二载,徐浩因有鉴定书迹、辨识篆隶的功夫,而指摘清河崔以清伪造玄元皇帝符瑞之奸,颇获声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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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书要录》所收之徐浩著述
明《津逮秘书》本
徐浩同时有宗室李造亦倾心法书,善价搜求。《述书赋》云:
其或萃傅岩(钟绍京,南康人,中书令,光禄大夫。聚宝捐金,川流海纳。)而会颍川(家伯讳瓒,邠王司马,耽玩达旨,固求不匮。),归右史(李造拂镜旁通,倾心善价。)而入补阙(席巽,安定人,右补阙。心专务得,家业或遗。)。
李造,官至起居舍人,封武都公。尝以善价求购法书,所得名迹可考者有《虞龢论书表》,《述书赋》注云:“宋中书侍郎虞龢《上明皇帝表》,论古今妙迹,正行草楷,纸色标轴,真伪卷数,无不毕备。表本行于世,真迹故起居舍人李造得之。”又李怀琳伪造王羲之《大急就章》亦经张怀瓘之手转入李造家,史云“李怀琳,洛阳人,国初时好为伪迹。其《大急就》称王书及七贤书,假云薛道衡作叙,及竹林叙事并卫夫人,咄咄逼人,《嵇康绝交书》,并怀琳之伪迹也。有姓谢名道士者,能为茧纸,尝书《大急就》两本,各十纸,言词鄙下,跋尾分明,徐、唐、沈、范,踪迹烜赫,劳茹装背,持以质钱。贞观中,敕频搜寻,彼之钱主封以诣阙,太宗殊喜,赐缣二百疋。怀琳乃上别本,因得待诏文林馆。故在内之本,有贞观印焉。顷年在右相林甫家,后本在张怀瓘处,寻转易与李起居(造)。”张怀瓘曾于李造宅亲见《嵇康绝交书》。李造收藏印章“陶安”。徐浩和李造颇有往来,开元二十六年,徐浩曾为李造书《济源令李君遗爱颂》,碑立于孟州。
三、窦蒙、窦臮
玄宗天宝间,肃宗乾元间,徐浩两度充图书搜访使,先后收获二王书极多。及其暮年,徐浩向朝廷极力推荐窦蒙、窦臮兄弟以及长子徐璹,担当集贤书院鉴藏法书之任,其略云:
臣今暮年,心昏眼暗,恐先朝露,敢举所知,其别书人,谨录如左。前试国子司业兼太原县令窦蒙,蒙弟检校户部员外即宋汴节度参谋窦臮,并久游翰苑,皆好图书,辨伪知真,无出其右。臣长男璹,臣自教授,幼勤学书,在于真、行,颇知笔法,使定古迹,亦胜常人。
徐浩此篇的撰述年代先需详考,按,篇末系年为建中四年(783),然据《徐浩神道碑》徐浩终于建中三年,故当在此之前。又徐浩推荐窦氏兄弟,则其人必然在世,前辈学者据《法书要录》窦蒙《述书赋》后记考窦臮卒于大历十年(775)之前,显然有误,不仅与徐浩《古迹记》内容冲突,且与传世及出土碑志不合。窦臮所书碑刻不仅有最近出土的大历七年《窦希瓘神道碑》,而且有传世的《华阳三洞景昭大法师碑》,后者立碑时间为贞元三年(787)正月十五日,署衔为“朝议大夫、检校尚书兵部郎中、兼侍御史、上柱国窦皐”,可知窦臮谢世当在此后。如此则终徐浩之年(建中三年以前),窦臮、窦蒙兄弟皆在人间,徐氏推荐窦氏兄弟则无时间上的矛盾。而徐浩《古迹记》言及“吐蕃入寇”,故知大约略晚于代宗广德元年(763),又在建中三年徐浩去世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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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希瓘神道碑》拓本
扶风窦氏昆仲,本为贵戚之后,且中外宗亲多擅艺能,其曾祖窦师纶、父窦进、伯父窦瓒、族兄窦昭,五世外祖父刘珉、外高祖刘玄平、舅刘绘,姨兄明若,或为鉴藏家,或为书法家,有名当时。曾祖窦师纶与玄宗外祖父窦孝谌为亲兄弟,窦孝谌有子窦希瑊、希球、希瓘三人,开元初,“玄宗以早失太后,尤重外家,?(即窦希瓘)兄弟三人皆国公,食实封。?子锷,又尚玄宗女永昌长公主,恩宠赐赉,实为厚矣”,窦臮、窦蒙昆仲作为窦希瓘从侄,大约因此亦至荣显。天宝中,窦臮献《大同赋》、《三殿蹴踘赋》,旨在讽谏玄宗,其文得编入策书,故能“中使王人,荣曜戚里,龙章风篆,宠锡儒门”。窦氏从学于徐浩或在此时。大历中,永昌长公主为窦希球、窦希瓘立神道碑,首选窦臮书丹。窦蒙赞其兄一生云:“翰墨厕张王,文章凌班马,词藻雄赡,草隶精深。平生著碑志、诗篇、赋颂、章表凡十余万言。”可知窦臮不仅以法书名家,且以著述传世。窦氏昆仲书画之学的著述主要是窦臮撰、窦蒙注《述书赋》和窦蒙《画拾遗录》。《述书赋》中窦氏再三提及乃师徐浩,“论工书”之部云“广平之子,令范之首。娅姹钟门,逶迤王后。(原注:徐峤之,东海人,广平太守。子浩,中书舍人,国子祭酒。)”。按,史载徐浩肃宗朝拜国子祭酒,代宗朝又拜中书舍人,正是徐浩最为荣耀之时的官职,窦氏对此极为熟悉,益可表明至晚在肃宗时即已师事徐浩;又窦氏以徐浩为唐朝书法令范之首,为钟繇、王羲之的传人,是极高的赞誉,在《述书赋》中的唐代书家无过于此。次者,《述书赋》“论印记”之部云“陶安、东海,徐、李所秘。(原注:徐祭酒峤之印,李起居造印。)”与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相验证,可知徐峤之有“东海”收藏印,徐浩及长子徐璹有“会稽”收藏印。复次,《述书赋》“论征求保翫”之部又云“祭酒(原注:徐浩法则道存,征求非利。)、翰林之寻绎,乌台、粉署之敦阅”,所谓“法则道存”,乃是以徐浩鉴别之学为典范,“征求非利”则是赞徐浩不以收藏为盈利之途,结合徐浩自云被黜庐州长史之后,长安书画市场上“承前伪迹臣所弃者,尽被收买,皆获官赏,不复简退,人莫知之”,可知徐浩惟以书画真赝为准,不慕荣利,窦氏所赞不谬。在具体鉴定案例上,窦氏兄弟也与徐浩意见相同,例如关于石鼓文的鉴定。唐初石鼓出于咸阳,历代学士对此皆有不同意见,宋人《复斋碑录》总结唐人论点云:“石鼓文,周宣王之猎碣也。唐自贞观以来,苏勖、李嗣真、张怀瓘、窦臮、窦蒙、徐浩,咸以为史籀笔迹。”此处顺序微误,徐浩应排在窦臮、窦蒙兄弟之前。徐浩沿用苏勖等人之说,其《古迹记》云“史籀《石鼓文》……并为旷绝”,窦臮、窦蒙承之,亦以为史籀所作,其《述书赋》云:“石虽贞而云亡,纸可寄而保传。(原注:史籀,周宣王时史官。著大篆,教学童。岐州雍城南有周宣王猎碣十枚,并作鼓形,上有篆文,今见打本。吏部侍郎苏勖叙记卷首云‘世咸言笔迹存者,李斯最古,不知史籀之迹,近在关中’,即其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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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石鼓
故宫博物院藏
内府法书鉴定方面,徐浩《论书》曾详记其装潢样式云:
太宗皇帝肇开帝业,大购图书,宝于内库,钟繇、张芝、芝弟昶、王羲之父子书四百卷,及汉、魏、晋、宋、齐、梁杂迹三百卷。贞观十三年十二月装成部帙,以“贞观”字印印缝,命起居郎臣褚遂良排署。
与窦氏兄弟过从甚厚的卢元卿曾读过徐浩《论书》,在所作《法书录》中加以引用:
徐会稽云:“太宗大购图书,内库有钟繇、张芝、张昶、王羲之父子书四百卷,及汉、魏、晋、宋、齐、梁杂迹三百卷。贞观十三年十二月装成部帙,以‘贞观’字印缝,命起居郎褚遂良排署。”
因袭之迹非常明显。又如前所述,徐浩熟稔两京书法市场,所得真迹不少,且推荐书画商人穆聿为宫廷搜集书画;而窦氏昆仲师从于徐浩,故亦重书画市场和商贾,窦臮于《述书赋》中专辟一节,专论“论利通货易穆聿等八人”,所载专营书画的商人比徐浩更多,不仅有长安城内的,更兼有其他城市的商人。
徐浩宅在长安永宁里,窦氏兄弟宅在兴化坊,徐浩既云窦氏昆仲“久游翰苑,皆好图书,辨伪知真,无出其右”,可以推知窦氏当经常出入徐宅,得见徐氏旧藏法帖,从徐氏学习法书鉴赏,故得徐浩知赏。窦氏昆仲法书收藏是否丰富,今难确知,但是二人经眼法书之富,却罕有人及。今传《述书赋》及注列举自古法书极多,刘涛据以编为《唐朝代宗大历年间所存汉魏两晋南朝书迹表》,涉及书家一百五十三人,不可谓不多。窦氏昆仲兴化坊宅所藏法书亦曾为当时人所重。而卢元卿云:“贞元十一年正月,于都官郎中窦臮兴化宅见王廙书、钟会书各一卷,武都公李造押名。”权德舆《太宗飞白书记》称:“有都官郎中窦泉(臮)者,博古尚艺。贞元初,得其书(太宗飞白书)于人间,太清宫道士卢元卿又得之于窦氏。”卢元卿为太清宫道士,或有机会观览内府藏品,得以详记内府法书排署。卢元卿慕窦氏之名,拜访兴化坊窦宅,所见魏晋古法书及唐太宗飞白书当是窦氏旧藏,其中武都公李造押名者,表明徐浩友人李造亦与窦氏过从甚密,故窦氏有李造所藏之帖。窦氏所藏法书,流传后世,曾为宋代米芾所藏,《书史》云“晋谢奕、桓温、谢安三帖为一卷,上有‘窦蒙审定’印”。案,窦氏收藏印鉴在其所作《述书赋》中即有记载,所谓“窦蒙审定,议郎窦蒙书印”也,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亦著录窦氏昆仲收藏印云:“议郎窦蒙印:窦蒙审定,蒙弟范阳功曹窦臮印:窦臮。”可知米芾正是熟读窦氏《述书赋》和张氏《历代名画记》才能对于法书上的藏印作出正确判断。
四、徐璹、韩方明与空海
徐浩曾将自己的书学和鉴藏之学悉心传授给他的儿子,今可见于《书法论》一篇,其末谆谆教导“年未弱冠”的诸子“研精覃思”,勤于笔墨。徐浩长子徐璹亲炙其父,“幼勤学,善真行书,能别识书画”。至徐浩暮年,特别向德宗推荐自己的长子:“臣长男璹,臣自教授,幼勤学书,在于真、行,颇知笔法,使定古迹,亦胜常人”。
徐浩自言其青年时代学书经历云:“余年在龆龀,便工翰墨,力不可强,勤而愈拙。区区碑石之间,矻矻几案之上,亦古人所耻,吾岂忘情耶?”《宝刻类编》载徐浩早年曾任瀛州乐寿县尉、衢州龙游县尉,《旧唐书》徐浩本传云曾任鲁山主簿,以后因张说之推荐任丽正殿校理。按丽正殿修书事业始于唐玄宗开元七年,至十三年丽正殿书院改为集贤殿书院,丽正殿修书使改为集贤院学士。《金石录》著录徐浩所书碑刻,以开元九年《唐遂城令康府君碑》为最早,最晚此时他已在书坛展露头角,即其所云“区区碑石之间,矻矻几案之上”的时期。徐浩《论书》又记其书诀云:
初学之际,宜先筋骨,筋骨不立,肉何所附?用笔之势,特须藏锋。锋若不藏,字则有病。病且未去,能何有焉?字不欲疏,亦不欲密。亦不欲大,亦不欲小。小长令大,大蹙令小。疏肥令密,密瘦令疏:斯其大经矣。笔不欲捷,亦不欲徐。亦不欲平,亦不欲侧。侧竖令平,平竣使侧。捷则须安,徐则须利:如此则其大较矣。
今自出土《徐浚墓志》所见徐璹笔迹,可谓与徐浩之书毕肖,当是徐浩悉心传授之果。而韩方明从学于徐璹,见于韩氏本人的《授笔要说》,其略云:“昔岁学书,专求笔法,贞元十五年(799),授法于东海徐公璹,十七年,授法于清河崔公邈,由来远矣。”按,韩方明从徐璹学笔法,时间大约不足一年,贞元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张式所作《徐浩神道碑》云:“洎贞元十五年,嗣子现,罢宰王畿之新安,璲为东府法曹掾。珰、玫举进士未第,伯仲之存者四人。”可知当时徐浩长子徐璹已经去世。韩方明又于贞元十七年师从清河崔邈,据不知名《传授笔法人名》崔邈与徐浩、颜真卿、乌肜、韦玩等人皆从李阳冰受笔法,李阳冰又从张旭受笔法;而卢隽《临妙诀》总结的谱系是:“〔张〕旭之传法盖多其人,若韩太傅滉、徐吏部浩、颜鲁公真卿、魏仲犀,又传蒋陆及从侄野奴二人。予所知者又传清河崔邈,邈传禇长文、韩方明,徐吏部传之皇甫阅。”将韩方明归入张旭、崔邈谱系之下,而未归入徐浩、徐璹名下,这大概是根据韩方明最后师从之师来确定的谱系。但是从韩方明的著作《授笔要说》中看来,徐璹的影响明显大于崔邈。
朱长文《墨池编》所载《执笔五法》云:
第一,执笔。平腕双苞,虚掌实指,世俗多爱单苊,则力不足,书无神气。
第二,簇笔。急疾藁草如此,聚五指,笔头在其中心也。
第三,撮笔。大草同障要如此,五指头聚笔泥也。
第四,握笔。以四指押笔于掌心,悬腕实肘。诸葛亮倚柱书如此,后王僧虔学之,非也。
第五,搦笔。二指节中搦之,非书家之事。
徐曰:置笔于大指中节,当节则碍其转,拳指塞掌,则钩滞不通。须轻健拳指,强者弱之,弱者强之。须藏锋,须有劲健之状。太急便成浡滑,浡滑则俗矣。细依前法,然始称书,固古人作者矣。又曰:看纸看文,或真或草,须雄逸,须意态。预想难守,不得临时令无法也。
韩曰:踪不得粗于迹,点不得小于画。又曰:迟不常留,遣不常疾,带燥将润,方浓遂枯。又曰:未悟淹留,偏追迅疾,不能劲,反效迟。夫劲疾者,超逸之机;迟重者,会美之致。因速不速,可臻会美之方;将迟不迟;颇契通神之妙。先务能解,次及成就,既通笔法,咸在会同。岂可反古率今,即立为妄动,尤勤此诚。慕集名迹,深得知新,理在巧思,运用精妙,极蹲锋钩环抵。寻师徐、崔二公,探赜偏能,时逢片琰,攻勒岁月,牵茹拔茅,能愔以源,由意未展精熟,咸以传之。然以同昔志,故备书所报答诸友。写前辈之录。庶其未尽者,以俟于方明传上。幸惟君志之慎,勿轻泄尔。
此节中徐曰即徐璹,韩曰即韩方明,从中不难发现韩方明对于徐璹是亦步亦趋。关于书写迟速、强弱,以及执笔之法,韩方明皆传自徐璹,而且形成非其人不传的秘传笔法体系。韩方明的事迹难于查考,其书迹则见于欧阳棐《集古录目》著录,其略云:
《唐新开隐山六洞记》
唐都防御判官侍御史内供奉吴武陵撰,防御衙推韩方明八分书并篆额。李渤游于州之西山,其溪谷潭洞皆人所未尝至者,遂名之曰隐山,构亭榭于其上,以宝历元年八月立此记。
可见韩方明擅长八分书,与徐浩、徐璹有共同之处。
韩方明亦有海外别传的弟子。空海自述其入唐学书经历,一云:“空海傥遇解书先生,粗闻口诀,虽然,所志道别,不曾留心。”再云:“余于海西,颇闲骨法,虽未画墨,稍觉规矩。然犹愿定水之澄净,不顾飞云之奇体,弃置心表,不齿鉴写。”三云“在唐之日,一见此体(飞白书),试书之。”空海所谓“粗闻口诀”、“所志道别,不曾留心”、“弃置心表,不齿鉴写”皆是谦辞,也是为了表明自己志在求法,无心学书,但这些记事恰好说明了他在唐都长安学书内容和经历。所闻之“口诀”即徐浩传给其长子徐璹,徐璹又传给韩方明的笔法。其笔法自徐浩始即是“口诀”的形式,其形态有如下特征,其一,总结为若干条目,大多字数整理,琅琅上口,其二,此类书法技巧主要是口头记诵流传。如《法书要录》所见徐浩书诀,《墨池编》所见“永字八法”,《书苑菁华》之《授笔要说》,等等。
韩方明与空海之间的笔法传授关系,最早见于有日本长久二年(1041)藤原定赖题跋的《弘法大师书流系图》,然并未见任何证据,神田喜一郎曾因此置疑。兹重新梳理从徐浩、徐璹及韩方明到空海的书学文献,尤其技法部分,我们不难看出其间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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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法大师书流系图》(局部)
日本国文学研究资料馆藏
徐浩《论书》中有一段论及笔法,这是唐代较早谈及书法技法的文章,其略云:
初学之际,宜先筋骨,筋骨不立,肉何所附?用笔之势,特须藏锋。锋若不藏,字则有病。病且未去,能何有焉?字不欲疏,亦不欲密。亦不欲大,亦不欲小。小长令大,大蹙令小。疏肥令密,密瘦令疏,斯其大经矣。笔不欲捷,亦不欲徐。亦不欲平,亦不欲侧。侧竖令平,平竣使侧。捷则须安,徐则须利。如此则其大较矣。
徐浩所云藏锋,是唐代中期一个书法技法的重大变革,颜真卿、徐浩的新书风都使用了藏锋技法。徐璹云“夫执笔在于便稳,用笔在乎轻健,故轻则须沉,便则须涩,谓藏锋也”,即是发扬乃父的藏锋笔法之论。至于“亦不欲平,亦不欲侧,侧竖令平,平竣使侧”,则是用笔基本原则,与《张长史传永字八法》“侧不患平,勒不贵卧,弩遇直而败力,趯当存而势生,策仰收而暗揭,掠左出以锋轻,啄仓徨而疾掩磔,趞以开撑”的本意相同,都是使基本笔画书写方法免于呆板的技法。韩方明《执笔五法》末段几乎都是对于徐浩书诀几组相对概念的解释,可以看出两者非常明显的承继关系,其略云:
韩曰:踪不得粗于迹,点不得小于画。又曰:迟不常留,遣不常疾,带燥将润,方浓遂枯。又曰:未悟淹留,偏追迅疾,不能劲,反效迟。夫劲疾者超逸之机,迟重者会美之致。因速不速,可臻会美之方,将迟不迟,颇契通神之妙。先务能解,次及成就,既通笔法,咸在会同。
韩方明所云踪迹、点画,契合徐浩《论书》中的疏密、大小之论;韩氏关于迟、速辨证关系的论述则不啻对徐浩“笔不欲捷,亦不欲徐”、“ 捷则须安,徐则须利”两则书诀的详细阐发。徐浩《论书》之末云:“汝曹年未弱冠,但当研精覃思,心目想,时复问本,验颐短长,可致佳境耳。”由此可知全篇乃是徐浩教导其子学习书法的文章。徐浩临终向德宗推荐自己的长子徐璹有鉴别之学,曾云“臣长男璹,臣自教授,幼勤学书,在于真行,颇知笔法,使定古迹,亦胜常人”,对于自己传授儿子徐璹的笔法和鉴定之学颇为自信,也说明徐璹正是徐浩认定的书学传人。
韩方明从于徐璹传授笔法,见于韩氏本人的《授笔要说》,其略云:“昔岁学书,专求笔法,贞元十五年(799),授法于东海徐公璹,十七年,授法于清河崔公邈,由来远矣。”又《执笔五法》引韩方明云“寻师徐、崔二公,探赜偏能,时逢片琰。”按,徐即东海徐璹,崔即清河崔邈。韩方明从徐璹学笔法,时间大约不足一年,贞元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以前徐璹已经去世,又于贞元十七年师从清河崔邈。从徐璹和崔邈向上追溯,皆出于张旭。韩氏明言崔邈受笔法于张旭,徐璹则传自其父徐浩,徐浩亦传自张旭。韩方明《授笔要说》中特别强调他传自张旭的笔法主要是“永字八法”和五种执笔法。《授笔要说》记执笔法云:
徐公曰:置笔于大指中节前,居转动之际,以指头齐中指,兼助为力,指自然实,掌自然虚。虽执之使齐,必须用之自在。今人皆置笔当节,碍其转动,拳指塞掌,绝其力势。况执之愈急,愈滞不通,纵用之规矩,无以施为也。
又,韩方明《执笔五法》云“徐曰:置笔于大指中节,当节则碍其转,拳指塞掌,则钩滞不通”,显然是此段文字的缩略。徐公即徐浩之子徐璹,当是韩方明引用徐璹之说。空海所撰《执笔法使笔法》中有相似的一段文字,值得关注:
置笔于大指中节前,居转动之际,以两小指齐中指,兼助为力,所谓实指虚掌也。虽执之至牢,必须运之自在。今人好置笔当节,碍其转动,拳指塞掌,绝其力势,急之愈滞,缓之不使。
两相比较,大旨相同,文字稍有异同,相较之下,空海《执笔法使笔法》所载更为通顺。盖韩方明撰述《授笔要说》时已是晚年,故云“昔年学术”、“由来远矣”,而空海在长安留学为贞元二十一年末永贞元年(805)末,其时当韩氏盛年,距其从徐璹、崔邈学习笔法不过三、五年。韩氏当时传授给空海的文字,容或与晚年的撰述稍有不同,但主旨不差。故知徐璹、韩方明、空海之间确实存在笔法著传授关系。
空海所传执笔法的精髓在于将执笔总结为单苞、双苞两种类型,单苞即三指执笔法,双苞即五指执笔法,所列顺序是单苞在前,双苞在后。韩方明倡导双苞执笔法,其《授笔要说》云:
夫书之妙在于执管,既以双指苞管,亦当五指共执,其要实指虚掌,钩擫讦(疑当作诋)送,亦曰抵颂,以备石传手授之说也。世俗皆以单指苞之,则力不足而无神气,每作一点画,虽有解法,亦当使用不成。
空海《执笔法使笔法》则记载两种执笔图,包括三指法和五指法。孙过庭《书谱》云“代有《笔阵图》七行,中画执笔三手,图貌乖舛,点画湮讹”,可知唐代初期伪托卫夫人的《笔阵图》中就有执笔图,而空海所传《执笔图》二幅就是延续了唐代《笔阵图》的传统,而加入了从张旭、徐氏父子传至韩方明的笔法。
又,空海为嵯峨天皇书写《刘希夷集》时,针对不同内容和书写目的,使用了不同的书体样式,其略云:
〔刘希夷〕六言诗三卷,元是一卷,缘书样大,卷则随大,今分三卷。文是秀逸之文,书则褚临王之遗体也,比属临池之次,写得奉上。
六言诗者,纸上无界任意,下于《庭芝集》者,拘以界狭,容豪无地。杂拟样诗,字势狂逸,狭路何堪,所以,从之地势,笔迹亦变。闻之师曰:鉴者不写,写者不鉴。鉴者兴来,则书遗其奇逸,写者终日,矻矻快之调句……本及样诗共五卷,副以奉进。
两篇进献表连在一起才能了解空海选择书体的要义,刘庭芝又名刘希夷,空海先后获得两种刘氏文集,其一是刘氏六言诗一卷,称之为《刘希夷集》,其一是称为《刘庭芝集》部分,共四卷。空海抄写刘氏六言诗一卷时因为所用纸张没有界格,故字径较大,书写自由,字势狂逸,疑是行草书,原本一卷的内容因此扩展为三卷,可以推算字径大约是原卷的三倍左右。抄写《刘庭芝集》四卷时有界格限制,所以不能采用狂逸的书体,改为调匀的书体,疑是小楷。此正是空海实践徐璹之书论,徐璹曾云“夫欲书先当想,看所书一纸之中是何词句,言语多少,及纸色目,相称以何等书,令与书体相合。或真、或行、或草,与纸相当。然意在笔前,笔居心后,皆须存用笔法,想有难书之字,预于心中布置,然后下笔,自然容与徘徊,意态雄逸。不得临时无法,任笔所成,则非能解也。”
制笔之法与执笔用笔之法关系密切,后世因为缠纸笔的制笔工艺失传,以致于连带执笔法和使笔法随之失传,内藤湖南曾有精辟论述:
根据书法家的记录,我国传承下来的唐代毛笔的制作法,有雀头、鸡距、柳叶等几种。南都正仓院里遗留下来的圣武帝御物中有雀头笔,这笔的仿制品多田亲爱翁收藏有一支,被我借来带到中国,给这里懂书法的人看。其中严又陵、罗叔韫等人,还曾试用这笔写字。严因为用不惯,说运笔艰难;罗则只说“粘”。我想,在中国,运笔的方法已经失传了。拨镫的解释,悬腕直笔的方法,滋生出纷纷不断的议论来,而古法终不可得。用流传在我国的空海的执笔使的方法来检验,用流传在我国的唐代艺术,比如雅乐、舞蹈中具有的一种节奏来衡量判断,则宋代到米元章为止。以后元、明、清没有一家得到正确的方法。现在的清国人不会用雀头笔不足为奇。
空海学习唐代书法,首重毛笔制作,他曾将当时流行的唐笔及其制作工艺带回日本,据此制成狸毛笔,并进奉给天皇。我们可以从空海《奉献狸毛笔表》中看到笔分为四种类型,即真书笔、行书笔、草书笔和写书笔,并云:
空海于海西所听见如此,其中大小短长,强柔齐尖者,随字势粗细,总取舍而已。简毛之法,缠纸之要,染墨藏用,并皆传授讫。空海自家试看,新作不减唐家,但恐星好各别,不允圣爱。自外八分、小书之样,书、临书之式,虽未见作得,具足口授耳。”
又《春宫献笔启》云:
狸毛笔 坊献
右伏奉今月十五日令旨,即教笔生槻本小泉且造得奉进。良工先利其刀,能书必用好笔。刻镂随用改刀,临池逐字变笔。字有篆隶八分之异,真行草藁之别,临写殊规,大小非一。对物随事,其体众多。率然不能惣造,伏愿鉴察要用者。且附村国益满,谨随状谨进。
说明空海已经从大唐学得毛笔的制作技术(即简毛之法、缠纸之要)和使用保存之法(即染墨藏用),除了上述四种笔之外,还有八分笔、小书笔、踏书笔、临书笔四种,尚未仿制。空海《奉献狸毛笔表》记载以上多种毛笔类型,尤其是将不同笔形用于不同书体对应起来,表明唐代书家和笔工都已对笔形与书体之间的关系有了深入认知。空海提出“临池逐字变笔”的用笔原则,举凡篆隶、八分、真行、草藁,书写方法不同,皆须使用对应的毛笔。此外,写书笔(即用于抄写典籍所用之笔)、小书笔(即用于抄写细字写本之笔)在诸体书法笔之外,更说明了写书与一般临创之笔不同。这种分类表明笔的形态、锋颖的强弱、缠裹层次的多寡,这些因素都与法书形态密切相关。空海所献之笔并未传世,亦无图像,不过我们可以就正仓院所藏缠纸笔以及书写的经验做大致的推断,较长的锋颖利于书写草书,写书笔需要涵墨量大,各有不同。另外,在空海《执笔法使笔法》中绘有三种笔锋形态,并附有简要的说明:

峰锐毫直,势均心远,众毛并凑,头劲腹柔,按之有余,举之不乏。

心短峰高,毛丰缠厚,肤粗势促,头劲硬,腹坚,不涵水墨,不从使转,按之便碍,举之不足。

腹高头怯,势散形聚,聚便枉性,散则误真,水墨沾浸,强干虚杀,东按西举,不相扶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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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海《执笔法使笔法》
《高野大师真迹书诀》
日本刻本
三种笔形互相比较,第一款毛笔出锋较长,锋颖较直,聚锋较好,其特征是“头劲腹柔”,“头劲”说明使用了弹性较好的紫毫(兔毛),“腹柔”说明内部内无笔柱,并未缠纸,涵墨量大。第二款毛丰缠厚,明显属于缠纸笔,因其缠纸而笔腹坚实,涵墨量小,不方便使转和举按。第三款从外观上看来与正仓院笔第2号十分相似,应同属缠纸笔,然而出锋较短,聚锋、涵墨等方面的性能都很差。反观空海的书法,可以看出他的更擅长行草书,且字径较之日常抄写书籍所用字更大,书写字径较大的作品正好需要头劲腹柔的长锋散卓笔,故相对于后两款缠纸笔,空海更喜爱使用长锋散卓笔。而且空海继孙过庭《书谱》提出“使转”概念之后,又提出“举按”的概念,这在书法技法史上非常重要。“举按”大约即今天所说的提按。在使用缠纸笔的中古时代,书写楷书、行书时主要依靠毛笔与纸接触的不同角度来改变笔道的粗细,较少使用提按;只有在使用散卓笔时才会产生举按的技法。空海入唐之时正好是缠纸笔、散卓笔互相交替的时代,三指法、五指法等多种执笔法也在探索之中,各种书法新样式和新技法随之产生,于是空海将这一情形作了记录,传入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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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仓院藏笔
五、司空舆、司空图
唐代末年的司空舆和司空图父子是徐浩的异代知音,其家曾收藏徐浩书迹屏风,司空图作《书屏记》以纪其事,略云:
历代入《书品》者八十一人,贤杰多在其间,不可诬也。国初欧虞之后,继有名公。元和(806-820)、长庆(821-824)间,先大夫初以诗师友兵部卢公载从事于商于,因题纪唱和,乃以书受知于裴公休,辟倅钟陵。及征拜侍御史,退居中条,时李忻州戎亦以草隶著称。为计吏在满,因辍所宝徐公浩真迹一屏以为贶。凡四十二幅,八体皆备。所题多《文选》五言诗,其“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十数字或草或隶,尤为精绝。或缀小简于其下,记云:“怒猊抉石,渴骥奔泉,可以视碧落矣”。先公清旦披玩,殆废寝食。常属诫云:“正长诗英,吏部笔力,逸气相资,奇功无迹。儒家之宝,莫逾此屏也。但二者皆美,神物所窥,必当夺璧于中流,飞铓于烈火也。殆非子孙之所可存耳。”
此记可考见司空舆早年以善书受知于裴休,曾为其僚属。裴氏“能文章,楷遒劲有体法”,其书迹名品即《圭峰禅师碑》,有一时书名。司空舆手迹今不可见,然为裴氏推重,当有其长。此记详记徐浩真迹书屏四十二幅,八体皆备,所书多为《文选》五言诗,其中至少有晋王赞(?-311)(字正长)之五言《杂诗》,“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即“正长诗英”也。书有八体,起自秦代,而六朝始有衍为六十四体乃至百体者,梁庾元威云“齐末王融图古今杂体有六十四书,少年崇仿,家藏纸贵”,其本人亦曾“书十牒屏风,作百体,间以采墨,当时众所惊异”。徐浩之父徐峤之“尝进书六体,手诏答曰:‘卿进书甚可观览,回鸾顾鹊,坠露凝云,虽古人临池悬帐之妙,何以过此?’仍赐物四十段以旌之”,徐浩自幼“受书法于父,少而清劲,随肩薛褚,晚益老重”,所书《文选》五言诗十余字中楷隶兼备,不仅传乃父六体之妙,更有一篇之中变换字体的精绝。颇疑此屏原为一长卷,而经原藏者李戎改装为屏风。李戎“以草隶著称”,又宝爱徐浩手迹,将此书屏赠司空舆,舆“清旦披玩,殆废寝食”,视为奇宝。逮传诸司空图,曾置于长安之别业。黄巢乱起,书屏毁于兵燹,然司空图仍然怅念不置,后“旅寓华下,于进士姚顗(866-940)所居,获览《书品》及徐公评论,因感愤追述,贻信后学”,仅传一篇《书屏记》供人凭吊。姚顗即司空图之婿,他们不仅收藏徐浩书迹,还诵读徐浩所著李嗣真《书品》评论,是不仅爱其书法,亦重其书学,“且冀精于赏览者,必将继有诠次”焉。惜徐浩所著评论早已散佚不传,且未见他书记载,不能考知其详。司空氏一家三代,皆追慕徐浩,且传其书学,故为千载佳话。宋人对司空图书学评价颇高,因《书屏记》“知图之于书非浅浅者。及观其《赠?光草书歌》,于行书尤妙知笔意。史复称其志节凛凛,与秋霜争严,考其书,抑又足见其高致云”。此外,书屏中有人附一小简,书评语曰“怒猊抉石,渴骥奔泉,可以视碧落矣”,此简或是原卷跋尾,改装为书屏后则嵌入其中,偶然由司空图记入文中。宋人修《新唐书·徐浩传》,采司空图《书屏记》中“怒猊抉石,渴骥奔泉”八字以评其书法,其后《宣和书谱》、《续书断》、《书史会要》皆引此语,司空图引用的跋语,成为史书中的定评,这种不同类型文献和知识脉络间的联系、转化值得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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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图《书屏志》
清刻《墨池编》本
司空图长安别业可据《段章传》考知,其略云:“广明庚子岁(元年/880)冬十二月,寇(黄巢)犯京,图寓居崇义里,九日自里豪杨琼所转匿常平仓下。”崇义里宅第就是《书屏记》所记的“王城别业”,殆无疑问。黄巢入长安城,朝贵二三百人藏身于迎降黄巢的卢龙镇将张直方宅(永宁坊),司空图则藏身于所居崇义坊里豪杨琼宅中。然承平之时,如同秀才裴休不愿结交镇将张直方一样,文士司空图也不屑结交里豪杨琼;而战乱一起,他们便希求张直方、杨琼这样的豪杰人物庇护,或段章之类参与黄巢军的昔日仆从网开一面,逃出长安危城。同一坊里,本是天壤之隔的不同群体,会在紧急时刻发生联系,这是长安人物生活状态的另外一面。
六、余论
法书鉴赏之学不仅得自文献,更需要目验法书的实践经验。然而历经千年劫火,唐代宫廷、文人所宝爱的法书几乎已经荡然无存,我们所能做到只有梳理文献。对读《法书要录》、《墨池编》两书中的相同篇章,可以发现《法书要录》所收篇章似乎经过编者的剪裁,没有说明文献的来源,甚至改换了文章的题目,以至于我们很难辨识其原作的性质和功能。如“武平一徐氏法书记”、“徐浩论书”诸篇皆有大幅删节,尤其后者删去末尾一段,使我们不能明白此文其实是徐浩为子弟所写的笔法心要。又如“唐朝叙书录”,实为《唐会要》卷三五《法书》的摘抄,“韦述叙书录”则出自韦述《集贤注记》。再如“徐浩古迹记”末尾“建中四年三月日”的署期也颇有疑问,《旧唐书》本传及神道碑均载明徐浩卒于德宗建中三年,不可能于次年仍上表推荐窦臮等人。以上问题,有些可能是张彦远编纂时的改动,有些可能是流传中的错讹。《墨池编》虽然偶有脱误,但表明文献性质的关键之处得以保留,殊为可贵。《法书要录》向无善本,当于唐人文献中寻求线索加以疏证,亦需以宋本《书苑菁华》、《墨池编》参校,以求得关于唐代法书鉴藏的真确知识。
唐代法书鉴赏之学追随内府法书的聚散,由宫廷走向朝士、文人,至宋代而趋向兴盛。北朝末年至唐初,书学的传承多集中于来自江南的士族家族内部。中宗时代,围绕皇帝、贵戚的朝士开始有机会欣赏宫廷数年来珍藏的法书真迹,而不仅仅是分得皇帝赏赐的摹本。因为政争与战乱,宫廷法书散入民间,尤其在长安市肆、坊里之间,而收藏者也逐渐变为“好事者”群体,他们或为新兴士族,或为科举之家,或为贫寒文士,或为市肆书贾。中晚唐时期的“好事者”赏玩法书的目的、兴趣、方法皆有变化,与唐初的帝王和传统士族有别。例如同为法书屏风,宗楚客置诸厅堂宴会之所,以展示权力和身分,司空图则至于中条山书堂,作为私人空间的珍玩。贵族与文人的书画鉴识、收藏、购求、阅玩多有不同,今后笔者还要继续研究。
*本文修订承蒙刘涛、王家葵、毕罗、徐文跃等师友指正,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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