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津 | 老蠹鱼随笔(三则)
2023/4/14 古籍
本文原载于《天一阁文丛)(第8辑),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9月出版。此处所载据word文档编辑而成,标题及若干文字略有改动,引用当以正式出版物为准。
老蠹鱼随笔(三则)
沈津
重华宫藏本《钦定古今图书集成》

《古今图书集成·字学典》卷九十卷卷端。(天一阁藏本)
前些时翻阅清雍正六年(1728)内府铜活字印本的《钦定古今图书集成》,一万卷的大书,仅目录就有四十卷之多。此书的编纂、价值、版本、流传,以及研究论著等等,裴芹先生有《古今图书集成研究》(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1年),叙述得很清楚。
这部书二十二年前我曾在“哈佛燕京”翻过,那时是在美国做访问学者,第一次在该馆的善本书库中见到时,真有一番感慨,因为不仅那五千零二十册,装在五百零二函中,整整齐齐地占了几个书架,给我“书墙”的感觉,而且想到的是1940年以前,“燕京”是通过什幺关系才收藏到这部难得的书。
我关心《集成》,主要是它的印数和如今究竟还存多少。
按,清《内务府奏请查武英殿修书处余书请将监造司库等官员议处折》(乾隆四十一年四月十八日)云:“又有不全《古今图书集成》一部,内每典缺欠不一,共少六百八十二本。查此一书,于雍正六年刷印六十四部之后,并未重印。今已将各处陈设,并颁赏现存《古今图书集成》数目,按册遂一详查,与原印六十四部之数相符,是此一部,或系当时初印样本,历年久远,遂至散佚不全。”“又有成书十种……查明档册既所不载,而通行各书,现在亦俱不缺少,实为余书无疑。但其何以有此余书,现在官员柏唐阿等俱称实不知来由。臣等再三详察,此项余书,盖系从前初办通行书籍之时,该处官役人等就版私行刷印,或欲自用,或应亲友所求,甚或希图市卖以渔利,其情弊所必有,迨后查核渐严,不敢持出,日复一日,年久人更,遂至遗留在库,恐不出此弊。”则此活字印本当时或不止印六十四部及样书一部,当时的私印必不敢多,盖部头大,不易为也。
实际上,康熙五十九年玄烨已发谕旨,定下《集成》印刷六十部。雍正元年蒋廷锡、陈邦彦等奉旨担任正副总裁后,有折子奏上雍正帝:“今查得六十部之外,馆中分刷六部,亦应归入官书之内。其修书人员,陈梦雷所取八十人,今除陈圣恩、陈圣眷已经发遣,周昌言现在缉拿,汪汉倬、金门诏已经黜革,其陈梦雷之弟陈梦鹏、侄陈圣瑞、陈圣策,应驱逐回籍。林镡、方侨、郑宽、许本植四人,皆福建人,系陈梦雷之亲,林在衡、林在莪二人,系已革中书林佶之子,亦应驱逐,李莱已先告假,王之栻从未到馆,亦应除去外,存六十四人。臣等就所分校之书,察其勘对勤惰,学问优劣,若果校对用心行走勤谨,书完之日,臣等列名具奏请旨。倘有怠忽懒惰者,实时驱逐,或有生事作非者,臣等指名题参黜革。庶勤谨者,益加勉励;怠忽者,亦知儆惧矣。”可见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是迅即调整陈梦雷的八十人编辑班子,发遣、缉拿、驱逐回籍,不一而足。其它人等,则区别对待,落实政策。
蒋廷锡有折子(雍正元年正月二十七日)说到他到古今图书集成馆工作的事,云:“随于初八日到馆,同在馆人员先将通部卷数查明,查得《古今图书集成》共一万卷,已刷过九千六百二十一卷,未刷者三百七十九卷。臣廷锡、臣邦彦将已刷过之书,每人先各分校十卷,一卷之中,必有十余页错误应改印者。是虽名为将完之书,其未完工之工,实有十分之四也。臣等一面将未刷之书,令在馆人员详细校对刷印,一面将已刷之书,令在馆人员分卷重校,臣廷锡、臣邦彦再加总阅,务期改正无误,仰副皇上命臣等至意。”由此可见,雍正帝即位时,集成巳刷印了百分之九以上,从蒋氏接任后,主要精力是后续校对、修正与装订。古今图书集成馆于雍正元年正月开馆,至三年十二月告竣,印出的是五千二十本,计五百二十套。当时存留的六十名工作人员,每人二日限定校书一卷,及校看刷印排版收发书籍从无迟误。除进呈本外,尚有六十三部。
《集成》于雍正六年印出后,一直没有颁发。直到乾隆三十九年四月初二日,弘历才有最高指示,《清内府刻书档案史料汇编》载是日内阁奉上谕:“大学士舒赫德、于敏中着各赏《古今图书集成》,其收藏传付子孙守而弗失。再,已故大学士刘统勋一体赏给,不意其猝尔身故,未及身预,因念及伊子克世其业,亦着加恩赏给一部。钦此。”
没隔多少时日,五月十四日内阁又奉上谕:“因思内府所有《古今图书集成》,为书城巨观,人间罕观,此等世守陈编之家,宜俾尊藏勿失,以永留贻。鲍士恭、范懋柱、汪启淑、马裕四家,着赏《古今图书集成》各一部,以为好古之劝。又进书一百种以上之江苏周厚堉、蒋曾莹、浙江吴玉墀、孙仰曾、汪汝瑮及朝绅中黄登贤、纪昀、励守谦、汪如藻等,亦俱藏书旧家,并着每人赏给内府初印之《佩文韵府》各一部,俾亦珍为世宝,以示嘉奬。以上应赏之书,其外省各家,着该督抚盐政派员赴武英殿领回分给,其在京各员,即令其亲赴武英殿祗领。仍将此通谕知之。钦此。”这件差事是交给于敏中办的。
是日,于敏中谨奏,“蒙发下《古今图书集成》十一部,交臣拟备各省行宫陈设外,其余拟赏各省交送遗书最多之家。今臣恭拟各省行宫七处,陈设各一部,余四部拟赏进书五百种以上之鲍士恭等四家各一部,俾得宝贵尊藏。又查交书一百种以上者,均经奉旨于所进书内,查其最佳者呈览,奉有御题。通计进书一百种以上者,在京及外省共有周厚堉等九家,谨拟赏以《佩文韵府》初印本各一部,用示嘉奖。并拟写明发谕旨进呈。所有拟备陈设及拟赏之处,另行分缮清单,恭呈御览。是否,伏候训示。谨奏。奉旨:所办甚好。钦此。”
于敏中拟的各省行宫陈设《集成》清单共七部,为天津柳墅行宫一部、山东泉林行宫一部、江宁栖霞行宫一部、扬州天宁寺行宫一部、镇江金山行宫一部、苏州灵岩行宫一部、杭州西湖行宫一部。以上都已通知经管之各督抚、盐政派员至武英殿领取。于此,可知《集成》不仅是由武英殿雇工铸铜字并刷印,即使是印出之本亦均存置于武英殿内。
《集成》所印之书有两种纸张,一为开化纸,一为太史连纸。查《故宫殿本书目现存目》,著录内府文渊阁藏太史连纸一部,乾清宫藏开化纸一部(内缺一册),皇极殿藏开化纸、太史连纸各一部。此外如翰林院宝善亭及圆明园内之文源阁、热河行宫之文津阁、辽宁故宫内之文溯阁和扬州文汇阁、镇江文宗阁、杭州文澜阁各一部。其馀官员和民间所获赐颁者有张廷玉(二部)、刘统勳之子、舒赫德、于敏中、鄂尔泰、田文镜、杨文干、马尔赛、讷亲王、诚亲王、李卫、岳锺琪、朱纲以及鲍士恭、范懋柱、汪启淑、马裕等。
当时《集成》除去样本,共印六十四部,那记载中的置放各省行宫及各阁、各殿及颁送官员和民间所获赐颁者,总共二十八部,尚余三十三部。
目今文宗、文汇、文源及各行宫所藏早已毁于战火,私人藏者,二百年来也迭经丧乱,历遭兵燹,存世无几。除哈佛外,美国普林斯敦大学葛思德东方图书馆也有全帙,触手如新,钤有“宁邸珍藏图书”朱文长方印,当为原藏王府者。陈纪莹先生写道“现在葛思德收藏的《古今图书集成》是世界上现存原版本三套或四套之一。因为五零二零册书籍,是由几套不完整的同类书凑起来的。义理寿可能花了极少数金钱,便买到这套完整的巨著?附带着不少多余的册数,以备遗失后的补充。”(见《胡适童世纲与葛思德东方图书馆》页56)葛馆藏本我虽曾翻过,但如此之说,还是第一次知道。
韩国奎章阁藏有全帙,5,022册,每册皆经重装。为乾隆四十二年(1777)即朝鲜正祖元年时,从中国北京收购的,书中有李德懋记,云:“改装演贮于皆有窝,庚子春命检书臣李德懋、柳德恭、朴齐家、徐理修缮,抄部目各系于册,将使工书者题之,凡四十日纥。抄后,又命尚衣主簿臣曹允亭题册名、写字官题部目。”书中又有“朝鲜国”、“弘斋”、“万机之暇”、“极”等正祖皇帝的钤印。(见日本《书物同好会会报》第五号“奎章阁本《古今图书集成》杂记”,作者上床一男)
英国大英博物院图书馆、法国巴黎国家图书馆及德国柏林图书馆各藏一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图书馆有《集成》一册,为第二百四十九卷,属皇极殿。日本内阁文库所藏亦为残帙,佚学行典卷241至260、文学典卷65至66、77至80。
2000年之前,在古籍善本的拍卖会上,《集成》的铜活字本每册约500至800元。曾几何时,2005年11月29日,天津立达拍卖了《集成》零本一册,竟以二万三千元成交。2006年6月2日,北京德宝国际拍卖有限公司的古籍文献暨书画春拍会上,《集成》一册,成交价为一万二千一百元。2008年5月29日,在南京盘龙拍卖公司,有十册开化纸印本的《集成》,底价35万元,因高于行市,致使流拍。是年的5月31日,北京保利拍卖的《集成》三卷一册,为宫内旧藏,有多方御玺,以6000元起拍,10万元落槌。
《品花宝鉴》是道光年间的小说,作者约生于乾隆五十六年,卒于道光二十八年后,书中第四十五回“佳公子踏月访情人 美玉郎扶乩认义父”中说:“还有一部《图书集成》,这部书是个难消的,心上要想求子云置这部书,情愿减价,只要三千银子。”同回还写道:“子云道……《古今图书集成》我虽有一部,这个也只好我们留下罢。这个书也不过如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第四十六回“众英才分题联集锦 ?老名士制序笔生花”中又写道:“将《图书集成》装了五大车,送进怡园,子云只得收了含万楼上,倒就摆满了五间大楼。”可知当时《集成》作为商品可以买卖,或是从王府、宫中、大吏处所得,然而既减价为三千两银子,那原价又是多少呢?
“燕京”本为太史连纸,原藏宫中,惟不知何时流入民间,并于1940年前再转入“哈佛燕京”的。此本钤有“重华宫宝”、“五褔五代堂古稀天子宝”、“八徵耄念之宝”三玺,可证为弘历亲阅藏书。重华宫,位于紫禁城月华门西百子门之北(内廷西路西六宫以北),原为明代乾西五所之二所。弘历为皇子时居第。弘历登基后,大学士张廷玉、鄂尔泰拟此宫名为“重华”,意在颂扬弘历有舜之德,继位名正言顺。重华宫沿用乾西二所之三进院落格局,前院正殿为崇敬殿,中院正殿即重华宫,有左右配殿,东配殿为葆中殿,殿内额曰古香斋,曾收贮《集成》;西配殿曰浴德殿,殿内额曰抑斋,为弘历书室。每岁新正,帝侍宴太后、赐内廷词臣茶宴也于此,联句倡如,以为常例。又宴于阗回长漠咱帊尔、宴平定台湾成功将佐均在此。后瑨妃太妃亦住此。(见《清会典事例》卷八六二工部宫殿等)。
蒋复璁先生曾回忆在北京时,看见文渊阁的陈设,即是“在阁下正中宝座两旁前面各有一个书架,陈列《图书集成》一部,如目录及字典等放在阅览室内,便利检阅。”那“燕京”的这部重华宫藏本则不知放在古香斋的什么位置了。
还想说明的是,重华宫本除了乾隆三玺外,在目录中有数函钤有“礼部官书”而无三玺,这或许也配了数十册礼部本。另外我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即钤有三玺的页面上,都有一张略大于三玺的太史连纸,这是防止三玺钤在页面防止印油渗出的保护措施,也是很正常的,过去我在上海图书馆时,在善本书上盖过不少印,每打完一册即拿一张小块宣纸放在钤印上,在“燕京”也是如此。但此部那略大于三玺的太史连纸,却是装订在书内,这证明钤印是打在未经装订的页面上,而不是在已经装订完竣的书上钤印,这是和其它的所有古籍上面的钤印先后有区别。
《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着录了《集成》,中国国家图书馆、中国科学院图书馆、甘肃省图书馆、徐州市图书馆有全帙。上海图书馆(缺十二册)、故宫博物院图书馆、辽宁省图书馆、宁波天一阁均为不全之本。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最多,共有三部,旧藏于文渊阁、皇极殿与乾清宫。前二部都是5020册,可惜第三部缺了一册(目録中缺卷三、卷四),所以为5019册(也算全)。文渊本为太史连纸、皇极与乾清本为开化纸。按,杨玉良先生有“古今图书集成考证拾零”(载《故宫博物院院刊》1989年第1期),说全帙为北图、上图、北京故宫、台北故宫(三部)、杭州图书馆、天一阁、嘉业堂、伦敦、巴黎,柏林,计十二部。
如不计残缺之本,《集成》大约全帙存世有十三部。
清内府刻开花纸印本《御制诗》第三集

清康熙内府刻本《御制诗》第三集首卷卷端。(天一阁藏本)
《御制诗》第三集八卷,是清圣祖玄烨所撰,清康熙内府刻本,三册。此集卷一至六古今体诗,卷七至八赋。按,玄烨有诗集十卷二集十卷,康熙四十二年宋荦刻本,北京故宫博物院、辽宁图书馆等十六馆入藏。书中有高士奇及宋荦于康熙四十二年进书表并跋,称是年二月圣祖巡幸江南,宋荦奏请御制诗集锓板吴门,蒙允准。高士奇奉命校雠刊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于《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条中云:“别有御制诗集二十八卷,乃高士奇等所校刊。恭检篇目,皆已编入文集,次第亦无所改易,故今未敢复缮,惟附着分合之缘起,俾来兹有考焉。”
玄烨是圣主,在位六十一年,文才武功也是清代的其他几位皇帝所不能比拟的。臣工们对主子的颂词是“天命聪睿,万机之余,又书诗文,句句甚奇,笔下银钩铁画,洵恒古所未有。”套用一句北京俗语,那可是“盖了帽了”。当然,对于刊刻《御制诗》第三集,玄烨也没当成小事,因为那确实是他“留芳百世”的著作。
是集为李煦奉命所刻。时李为苏州织造,并八次兼任巡视两淮盐课监察御史。查《李煦奏折》,自康熙五十四年三月至五十五年十一月,李煦为刻《御制诗第三集》,共上折八次,细读各折,对了解其集的刊刻过程颇有所助。其第一折是康熙五十四年三月初十日的“请颁给御制诗集选工刊刻折”,那是李煦接获刊刻《御制诗集》后的上折,请求颁给《御制诗》初二集事,并有“蒙圣恩,许臣煦刊刻,臣煦不胜光荣。”“而剞劂告成之日,颁行中外,则天下万世皆得有所观法,以广圣道之传,以永文明之运,是天下幸甚,万世幸甚。臣煦无任引领仰望之至”之语。
《御制诗》第三集的刊刻工作进行得很快,不到三个月,先刻就了二卷,六月初六日,李煦上折进上刊刻的第三集样本二卷,“今先刻就,但未知是否合式,特恭呈样本,伏乞万岁睿裁批示遵行。”大约是李煦自作主张,将第三集别立面目,故样本的高宽、字体均异于初集二集。这使玄烨看后大不满意,其有朱批云:“朕细察对,与当年所刻《御制诗集》长短不同,字之大小参差不一,甚属疏忽,使不得。着速收拾,前后相同,奏来再看。”
李煦有违圣意,跪读御批的“战栗恐惧,愧汗如雨”的情景可以想见。八月二十日,李煦又有“选工另为开雕御制诗集折”,有云:“臣煦虽蒙圣恩宽厚,不即加处分,而犬马抱渐,实无地可以自容也。臣即日选工另为开雕,遵照当年所刻御制诗集,务期长短相同,字式合一,俟刻成二卷,再当恭呈样本。”朱批:“将先后并在一处方是。”
这“先后并在一处”,当是以后将初集二集三集置放一起之意。为了落实圣上的旨意,李煦絶对不敢再有疏失,三个月后,他将新校刻的二卷进呈,并应照南书房、翰林院校对签子修改外,并请皇上将初集、二集原本颁发一部,以照样装钉式样,务必前后相符。这之后,李煦又刻完第三、四卷,并照翰林校对签子,督率工匠将第一、二卷刻板修改。在五十五年三月初四日的折子里就有“谨再印刷,恭进御览。至于翰林看过标签原本,一并附呈,可备查对”的文字。
五月二十五日,第三、四卷遵照南书房校对粘签,一一修改完毕,而第五至第八卷,也刊刻告竣,复进呈御览。李煦十一月十八日有“进《御制诗集》五十部并罗纹纸折”,中有“跪请万岁万安。窃奴才敬刊《御制诗》三集,已经进呈样本,谨遵照发下南书房校对粘签,细细修改完毕。先装潢五十部,敬呈御览。但应装钉若干部,伏候万岁批示遵行。奴才又新做罗纹纸一万张恭进。”朱批:“知道了。诗刻得好,留下了。”至此,刊刻第三集的工作总算是大功告成。于此,也可知第三集最初印了五十部,是用罗纹纸印的。
当年印制《御制诗集》,除罗纹纸印本外,还有部分为开化纸印本。此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本,即为开化纸本,写刻,端楷秀丽,字大悦目。封面为云锦所制,包角,原签。有扉叶,刻“御制诗第三集”。钤印有“孙印思棠”。
几年前写过一篇“清内府刻本中之白眉《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见《书城风弦录》),是因为涉及开化纸而写。有人说“清代顺治、康熙、雍正、乾隆时宫廷内刻书以及扬州诗局刻的书多用开化纸。”此说不确。实际上,清代的内府刻本,用纸也非一种,今日所见即有罗纹纸、开化纸、连四纸、将乐纸、台连纸、竹纸等,其中尤以开化纸最好也最难得。
有关开化纸的记录很少,连《开化县志》也无记载。前几年,我在写《顾廷龙年谱》时,发现顾师日记1940年3月12日,载有顾师谒张元济先生事。张在谈及拟印《册府元龟》时说到了开化纸。老先生说:“昔日开化纸精洁美好,无与伦比,今开化所造纸,皆粗劣用以糊雨伞矣。昔时开化纸之稍粗者,书估谓之榜纸。张还说:此种开化纸为写榜之用,故名之曰开化榜纸。”榜纸比开化纸厚实,颜色较深,属次开化纸一等的纸。
又读周叔弢跋清康熙三十六年顾氏秀野草堂刻开化纸印本《温飞卿诗集笺注》,云:“开化纸之名始于明代,明初江西曾设官局造上等纸供御用,其中有小开花(较薄)、白榜纸(较厚)等名目。陆容《菽园杂记》称衢之常山开化人以造纸为业,开花纸或以产地得名,他省沿用之。清初内府刻书多用开化纸模印,雍正、乾隆两朝尤精美,纸薄而坚,色莹白,细腻腴润,有抚不留手之感。民间精本亦时用之。嘉道以后质渐差,流通渐稀,至于绝迹。此书是康熙时印本,纸之莹洁细润皆逊于雍正、乾隆两朝,非比较不能鉴别,辨其差异。偶有所会,聊记数语于此,他日当取清内府印本以证之。”此为周先生细较比对之心得,他人难于体会也。
在线装古籍中,刷印用纸有多种,什么皮纸、竹纸、棉纸、开化纸、麻纸、藤纸、宣纸等等。纸中学问很大,非专业者很难搞清楚,像竹纸类中就有毛边纸、毛泰纸,毛六纸、连史纸、海月纸、元书纸、白关纸、玉扣纸、表芯纸、贡川纸等,不要说我分辨不清,就是听了都会犯糊涂。但以过去所见古籍(包括写经)用纸,我以为最为考究者大约有二种,一为宋金粟山藏经纸(后有清乾隆仿者),一为开花纸。前者越今千载,内外皆蜡,韧无纹理,几不可碎,与日本纸相类,造法今已不传,故以稀为贵。后者纸质坚韧细密,洁白如玉,帘纹不显,以手触摸有柔润感,如同见有美人,看了赏心悦目,从另一种角度来理解,也可说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御制诗》第三集及清康熙顾氏秀野草堂刻本《温飞卿诗集笺注》等即如是。
顾廷龙手书石印的《敬香楼诗》
《敬乡楼诗》三卷,民国黄群撰。1947年永嘉郑楼黄氏石印本,一册。此书前几年于哈佛燕京图书馆处理的多余复本中检得,美金五元。我看中此书,是因为顾师廷龙先生手书,六十年代初,我在上海时见过,后来在编写《顾廷龙年谱》时,又翻一过。书题“永嘉黄群溯初”。前有1947年刘道铿序、陈敬第撰“永嘉黄君群传”。末有1947年徐陈冕跋。扉叶印“敬乡楼诗。叶景葵题。中华民国三十六年五月永嘉郑楼黄氏印行”。
书的作者黄群,又名冲,字溯初,又以所居地自号朔门,浙江永嘉县人。1882年生,幼承诗礼,好学深思,尝临流坐古树下,半日不去,人莫能测,但见端凝异常儿。师事瑞安陈黻宸,弱冠赴杭州,考求是书院。曾赴日本早稻田大学习法政,回国后,任湖北法政学堂教习。洪宪之役,潜入西南,策划义师,铲除帝制,声誉赫然,任湖北省政府临时约法起草委员。1912年1月,被选为南京临时参议院议员,后加入共和党。1913年为众议院议员,国会解散后,回上海。1915年经营上海《时事新闻》,次年仍任众议院议员,后任安福国会众议院议员。嗣以厌倦政治,去沪经营,任上海通易信托公司经理。1945年4月卒于重庆,年62。
黄群平生傲兀负气,蔑视阛阓,操奇非所长。广为结纳高朝野士,意气未尝少衰。尤能济人缓急,寒畯无力求学,倾助恐后,即有相负者,则亦置之。其爱乡爱国,设瓯海医院,又办郑楼两级小学校。其喜藏书,尤喜乡邦文献,筑敬乡楼藏之。尝搜辑永嘉先哲遗著,刊为《敬乡楼丛书》三十八种行世。按,浙省郡邑丛书最多,永嘉最早有清同光间孙衣言辑《永嘉丛书》(13种,瑞安孙氏诒善祠塾刻本),再有1915年冒广生辑《永嘉诗人词堂丛刻》(13种,如皋冒氏刻本),而黄氏所辑最多。盖黄氏之举,不仅在于景慕乡先生,并有嘉惠于乡后生之意,其敬乡,天性然也。后楼毁于火,书检存若干册,存上海,1937年淞沪之战,又与其它乡邦古来名人书画尽付一炬,即其生前讲学论政之文字亦渺无存。
此黄氏诗集,卷一初学集,153首,自1932年冬至1936年夏;卷二小滨集,170首,自1936年冬至1939年秋;卷三香岛集,131首,自1939年冬至1941年冬。黄氏弱冠即喜作诗,不仅藉以宣写其郁结,亦其性情之所表著者。此三卷本,为黄氏亲自删存定稿,也今黄诗仅存者。盖抗战期间,其在香港,将五十岁以后所为诗仔细删存,计成三卷。后寇占港,又奔桂入渝,将诗稿郑重付托于徐陈冕,徐在去沪前,恐被敌人搜检,再转托友人,以手持之乘飞机带沪后交徐保存。然黄氏离港后,所作诗稿都不存,良堪痛惜。故此本后徐陈冕跋云:“悲夫!苌弘之血,杜宇之魄,所寄托者仅此区区之诗卷耳。幸赖平生至契醵金付印,并荷顾廷龙君排比校写,遂得迅速印成。”
所云“并荷顾廷龙君排比校写,遂得迅速印成”者,当指顾先生为此书之出版,费力甚多。按,津编著《顾廷龙年谱》,载先生44岁时,即1947年4月15日,刘道铿至合众图书馆,与叶景葵、顾先生共商抄《敬乡楼诗》事,一星期后,顾先生嘱钱鹤龄放大《敬乡楼诗》格。而正式开写在5月2日,一天之中写了6页。这之后,因工作较多,时写时停,至5月10日写完第一卷。延至5月24日,方才毕工。接着又抄写序跋并核校全书。5月27日,先生将书稿交钱鹤龄印刷。钱鹤龄谙摄影,曾协助郑振铎编辑出版图录,也尝赠书合众图书馆。
如今翻阅顾师手书《敬乡楼诗》,别有一番滋味,津自1960年至1990年止,追随顾师整三十年,杖履左右,相知最深,顾师笔墨,也最熟于心。此本楷书,为先生中年时所为,先生之所以手书,盖因上海物价日涨,百姓日不敷出,为省排版费,由先生写药水纸直接上机石印。差不多同时间出版的《合众图书馆丛书》15种里,先生也书写了数种。当然,这对于先生来说,也算是苦中作乐。又扉叶“敬乡楼诗。叶景葵题。中华民国三十六年五月永嘉郑楼黄氏印行”字样,除“叶景葵题”四字外,余皆篆体,顾师所书也。
津喜顾师书法,不仅在于先生曾指导我习字,或曾摹他签名而几可乱真,而在于他的书法已自成一家面目,我戏称之为“顾体”。前些年我和顾诵芬、高桥智编的《顾廷龙书题留影》,收有先生为许多学朮著作题写的书名,计622种(《留影》出版后,我又搜集到20余种),内里即可窥见先生正草隶篆四体书法韵味。津尝揣思先生手书《敬乡楼诗》,一笔一划,任情适意,点画相类,结构回异,不事雕琢,而美竟在其中。从中或可见先生平淡秀逸、沉着简静的一面,或此也和学养、阅历、功力关连。综观古今书法大家,多以治学为根本,书法则视为余事。若以国学为根抵,而发为书法,便有玩味无穷、细嚼不尽之意趣。津不藏书,但此《敬乡楼诗》却因顾师手书上版石印而珍庋之。
本刊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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