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成凯:金刻本的鉴赏与收藏
2023/4/25 古籍

金太祖建国于1115年,时当宋徽宗政和五年,已是北宋末年。金代建国一百二十年,1234年灭亡。当时是南宋理宗端平元年,又过了不到五十年,南宋灭亡。元太祖成吉思汗建国于1206年,1234年灭金,1260年元世祖忽必烈建年号中统,1271年建国号大元。大元之前是蒙古时期,大元之后至1279年南宋覆亡,实现一统,为元朝。
宋金元三朝有年代交叉,元代本身又有不同的阶段,这样在为古书版本命名时,就要仔细分辨。过去藏书家往往把中统以前的蒙古刻本归为金刻本,中统以后有年号则归为元刻。近年编纂的书目按照历史时期和刻书的所在,把金、蒙古、元三者划分开来。金刻本的历史定位按照朝代历史排行,顺序是唐、五代、宋、辽、金、元,金在宋后,但是金代从北宋到南宋中期,在很长一段时间与北宋、南宋并存。金灭亡后,先是蒙古,接着是元,继续同南宋并立,直到南宋灭亡。金在中华大地北部,跟宋朝战战和和,长期交往,文化、社会、生活都在宋代的影响之下。金刻本实际上跟宋刻本同源分流,现存的宋刻本主要体现南方传统,而金刻本则体现北方传统。从这个角度去看金刻本的形式和内容,可以看到金刻本和宋刻本是弟兄行辈,都体现出当时中华大地印刷出版传统的特点,不同之处所反映的是二者在习俗和风尚等方面的地区差异。金代文化出版业得益于宋人文化的滋养,刻书、藏书也有一定的规模,篇帙浩瀚的释道二藏金代都曾刊印。但是金代只有一百来年的历史,刊印的书籍当时很少传入宋境,历经战火,流传到今天,除了赵城大藏以外,其他书籍已经寥寥。正是因为金刻难得,金又跟北宋相交,增添了尊贵,自然得到历代藏家更多的青睐。金代之后蒙古时期的刻本习惯上往往也称为金刻,讲金刻本,免不了也要说到蒙古刻本。金刻本的版式特点女真民族很早就同北宋打交道,印刷工匠和工艺技术应该较多地体现宋代北地的传统。我们今日所见推为主流风格的宋代刻本,大都是南宋浙、建、蜀等地的产物。可以确认为北宋时期的刻本已是凤毛麟角,且零散不成规模。宋朝南迁后,北方刻本己归属金元,要窥测北宋刻本和北方刻本的版面风貌,虎贲有似中郎,而金代和蒙古刻本应该是最重要的参照对象。可惜金代和蒙古刻本今日所存也是寥寥无几,不过跟已成典型的浙、建、蜀三种南方风格相比,金代刻本的版式朴素、厚实,确实还有引人注目的地方。金刻本有一种颇为普遍的版刻风格:字体方正茂密,笔画分布均衡,尽可能把方格空白填满,甚至略显拥挤;字体结构重心靠上,略有颜体厚实重拙之风,跟轻巧峭丽的建本颜体有明显差异。金刻本笔画坚挺硬实,起笔住笔有时略有棱角,这应该是北派的传统风格。像金刻《黄帝内经素问》(图1)和蒙古刻《云笈七签》(图2)等,程度虽有不同,但是都有这个特点。

图1 金刻本《黄帝内经素问》

图2 蒙古《道藏》本《云笈七签》
有些金刻本字体雕刻都潇散随意,而不追求整饬工致,像黑水城出土文献给人的印象就十分质朴。而今日所见一些金代后期至蒙古时期的刻本,如平阳张氏晦明轩所刻《经史证类备用本草》(图3)、《增节标目音注精议资治通鉴》(图4)等书,以及《尚书注疏》《明秀集》等,可以跟字体明丽的南宋精刻颉颃。这跟刻板时间、地区和主持人都有关系。

图3 蒙古刻本《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

图4 蒙古刻本《增节标目音注精议资治通鉴》
金刻本的文献价值世所共知北宋本珍罕,断代没有多少争议的北宋本屈指可数。然而除了金刻藏经以外,可以确认的金刻本也是十分罕见的。《中华再造善本?金元编》所收的金本仅仅十种,还有七种蒙古刻本。张丽娟和程有庆合撰的《宋本》一书附有《金代刻本知见录》可供参考,所收不过二十来种。尽管数量如此之少,学者研究的机会不多,但是金刻本的文献价值还是不时地闪耀光彩,这跟金刻本的来历有关。金人的文化事业的发展取资于宋人。攻下汴京,金人获得了大量的宋刻书籍和版片,大批捆载北上。文献记载有金刻《五经》《三史》,甚至有金刻《十七史》,应该是直接或间接来自宋代旧版。这些经史要籍从古以来,从抄写到印刷版本众多,很有必要细细比勘一番以厘清其版本源流。可惜今日只知道有这些金刻名目,实物却近乎绝迹,如今《中华再造善本?金元编》仅收金刻《周礼》十二卷,《尚书注疏》二十卷则归为蒙古刻本,正史一部也没有。相传有所谓金大定刻本薛氏《五代史》,一个世纪以来学者苦苦追寻,劳人心眼,始终渺无踪迹,如果能够出世,那真是稀世之宝。金刻大宗巨制是释道二藏,今有一部珍贵的《赵城金藏》幸存于世,出自宋初《开宝藏》,来源古老。元代道教蒙难,金刻《道藏》今已不存,只有蒙古刻《玄都宝藏》本《太清风露经》(图5)和《云笈七签》零卷幸存。此外,今日所见金及蒙古刻本大多是医药、音韵、术数之类实用书籍,如《改并五音集韵》《黄帝内经素问》《经史证类备用本草》《地理新书》《三命消息赋》(图6)等。

图5 蒙古刻《玄都宝藏》本《太清风露经》

图6 金刻本《新雕注疏珞琭子三命消息赋》
现存金刻本多有避北宋帝讳的情况,这证明它们传承宋本,特别是北宋本。金朝占据北方后,获得了大批中原文献,其中也有南宋看不到的东西。像李贺的《歌诗编》(图7),传世有南宋书棚本、袁寒云旧藏的所谓北宋本以及宋刻文集本等多种善本,后世递相传衍,绵延不绝。但是蒙古赵衍本却别树一帜,诗篇数目与各本不同,文字也有不少独异之处,赵衍后序说出于司马光家藏本。王国维先生曾以袁藏北宋本相校,发现袁本异文大都为后印剜改,书棚本则出自剜改本,断定袁本初印当与赵衍本相同,可见赵本渊源有自,保留了古本原貌,值得珍视。

图7 《歌诗编》
《中国版刻图录》则称赞金刻《南丰曾子固先生集》,说它源出北宋,诗文多出《元丰类稿》外,《圣宋文选》和《南丰文粹》所收各文,都见于此本,参看陈杏珍《跋北京图书馆藏金刻本〈南丰曾子固先生集〉》。金刻本的版本鉴定清以来藏家记载的金刻本屈指可数,并不引人注目,似乎也没有什么鉴别的麻烦。然而认真想一想,事实并不这么简单。由于时代和地域相接,金刻本跟宋刻本交错,与蒙元刻本接续,接触紧密,难免混淆。金代起于北宋后期,止于南宋中期,前期刻本跟北宋刻本有孳乳关系,后期刻本则跟南宋刻本南北对峙,地域互补。因此,金刻本的鉴定与南北宋刻本的分辨、特别是宋代不同地区刻本的辨别,实际上是性质相同的问题。说到底,也是从序跋、刊记、形制、刻工、讳字等方面入手去鉴别,道理相通。难处在于,北宋和北方刻本留存的实物太少,以致对于南北宋之间以及南北方之间的版式风格的差异,几乎总结不出多少明确的依据,难以为传统的“观风望气”法提供资粮。这里还是举几个实例,看看金刻本的鉴定方法。有些刻本有明确的标记。像平阳张氏晦明轩刻《增节标目音注精议资治通鉴》和《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两本见前述)都有刊记,而且有蒙古时期的年款,一目了然。(图8、图9)此外,蔡松年《萧闲老人明秀集注》(图10)虽无刊记,但作者是金人,书中“供”“尧”“乘”等字避金帝讳阙笔;《磻溪集》(图11)所收诗篇在入元之前,前有金人撰序,语涉金帝则提行空格。若很好地利用,这些都可以作为金刻的佐证。

图8 《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卷末年号

图9 《增节标目音注精议资治通鉴》刊记

图10 金刻本《萧闲老人明秀集注》

图11 金刻本《栖霞长春子丘神仙磻溪集》
抄补的牌记可信程度就差,像瞿氏《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著录的《经史证类大观本草》附《本草衍义》,墨图记落款有“金贞祐二年嵩州福昌孙夏氏书籍铺印行”云云。傅增湘先生说牌记系抄补,风格有似元代建本,予以存疑。如果没有明显的表征,就有扑朔迷离的情况,需慎重处理。这里举几个例子:例一:《新雕云斋广录》八卷《后集》一卷(图12),白麻纸印本,避北宋帝讳,有政和辛卯李献民自序。潘氏《滂喜斋藏书记》定为北宋政和间刊本。宋代周密的《志雅堂杂钞》称买到北本《云斋广录》,宋人称金刻本为北本,赵万里先生认为潘氏藏本即金刻本。按:现已定为金平水刻本。不仅根据版图式,平水出产白麻纸也可以作为一个参考因素。

图12 金刻本《新雕云斋广录》
例二:《南丰曾子固先生集》三十四卷(图13),避北宋帝讳。《天禄琳琅书目后编》著录为宋建阳巾箱本。赵万里先生认为版式刀法纸墨与潘氏旧藏《云斋广录》如出一辙,应该同属金中叶平水坊刻本。绍兴二十二年荣六郎刻本《抱朴子》,据北宋汴梁坊本重刻,与此书版式相类似,可以推断此本源出北宋旧椠。跟此书情况类似的还有《周礼》十二卷《释音》一卷(图14),《天禄琳琅书目后编》著录为宋刻本,今藏国家图书馆,已经定为金刻本。

图13 金刻本《南丰曾子固先生集》

图14 金刻本《周礼》
例三:《壬辰重改证吕太尉经进庄子全解》十卷(图15), 历来被看作宋本,杨氏海源阁旧藏,见《楹书隅录》。赵万里先生根据纸墨版式刀法,断为金时平水翻北宋本,认为《楹书隅录》定为宋本恐怕不确。

图15 金刻本《壬辰重改证吕太尉经进庄子全解》
金跟蒙古的分野,前人往往不关注。瞿氏《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著录有金刻本《尚书注疏》二十卷(图16),《中国版刻图录》认为此书“版式纸墨刀法,纯系平水风格”,而且刻工又曾刊张氏晦明轩本《经史证类备用本草》,后者断于蒙古时期,因而推定此书也是蒙古时期的刻本。张氏晦明轩刻书时间很长,有些书己经刻于蒙古时期。前人遇到这种情况,往往不再分辨,一律归为金刻,历来艳称的金刻李贺《歌诗编》(如前述)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今已归为蒙古刻本。

图16 金刻本《尚书注疏》
金刻藏经之外,今日见诸著录的金刻本已经寥若晨星,就此有限几部书而言,未必没有鉴别的变数。这是因为,在许多情况下,我们只是根据版式的直感,将其归入金代刻书中心平水(即现在临汾地区)刻本,其实没有更过硬的证据——《中国版刻图录》对一些金刻本的说明就是这种情况。但我们不能不想到,平水应不止一家刻书地,平水之外还有其他多处,各家各地的风格我们却未必都能成竹在胸。讳字虽是鉴定版本的重要依据,可是用于金刻本却是把两刃剑。金刻本大都出自宋本,特别是北宋本,往往保留宋帝讳字,若不注意就会误断为宋本。金帝讳字比较特殊,需要更多地观察,积累更多的资料。刻工姓名更被当今版本研究学者恃为利器,然而标有刻工的书并不多,资料匮乏,对于北宋刻工和金源刻工,我们所知都很少,因此也只能适逢其会地行于其所当行而己。我们还要注意到,当覆刻本亦步亦趋追随原刻本时,覆刻跟原刻的分辨就成为一个棘手的难题。《重校正地理新书》(图17)就是个例子,此书有金大定甲辰毕履道校补序、明昌壬子张谦刻书序。清代以来世所共知此书为金明昌壬子刻本,丁氏持静斋和陈氏稽瑞楼各有一部。丁本后归李氏木犀轩,今藏北京大学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古籍善本书目》著录为元刻本,《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则著录为金刻本。陈本后归常熟翁氏,今在台北“中央图书馆”,著录则为金刻本。《金代刻本知见录》更认为二本不是一版。其详情还需要研究。

图17 《重校正地理新书》
《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是另一种情况,金刻本原有张氏晦明轩刊记和告白,明代翻刻本不仅版式相像,甚至保留张氏原刻告白,不看到原版很容易混淆。当年影印《四部丛刊》时失察,所用的金本实际是明成化四年原傑翻印本(参看龙伯坚《现存本草书录》)。金刻本的收藏和研究我们一再说金刻本极其罕见,再讲收藏似乎多此一举,然而有句话叫“地不爱宝”一一说不定它们也会在哪儿出现。尽管以清内府天禄琳琅所收之巨,其书目中也仅著录一部金刻《经史证类备用本草》。但也不是一无所见,像杨绍和《楹书隅录》就著录有金泰和丙辰张氏晦明轩刻《丹渊集》,《楹书隅录续编》著录影抄张氏晦明轩本《滏水文集》,二本今日都不知下落,是否会意外地在哪天蓦然现身,还真说不定。另外,在现存金刻中,佛家是大宗,医药、术数、杂记、小说、曲本等生活用书也占很高的比例。这些家居日用杂书往往散在民间,不为人注意,或许还有孑遗待我们发现惊喜。从近年拍卖会上看,偶尔出现金刻佛经零卷,也有标为蒙古刻的《玄都宝藏》零叶,所谓吉光片羽,弥足珍贵,都能拍得善价。一般而言,金刻释家经卷较多,今后还会陆续出现。金刻经史子集四部书罕见,即使有所得,是否可靠也要细加审定。对于金刻本的收藏家和赏鉴家而言,实物很少,没有多少发挥的余地,关注重心似应更多地放在研究方面。一是黑水城旧址出土文物,过去点点滴滴有所耳闻,现在逐渐公之于世,这是一批有待认真研究的可贵的资料。特别是这批文物和近年其他一系列发现,可以帮助我们从更广阔的角度把辽、西夏、金和宋联系起来,开拓研究的视野,加深我们的认识。第二,清代藏书家不曾为分辨南北宋刻本而苦恼,“北宋本”的标签可以随便贴。今天的学者则“斤斤计较”,以刻工名为利器,把过去认为的北宋本一一推翻,最多也只能标为南北宋之间,然而有刻工名的书不多,而且现在也没有公认的北宋刻工名表;而以版式风貌作鉴别更是见仁见智的事情——鉴别真北宋与翻北宋真成为一个有待进一步研究解决的难题。金刻本与北宋有密切的关系,其鉴别近年才受到注意。但由于相关资料太少,其研究的视野相对狭窄。既然《天禄琳琅书目》中标为宋本的《周礼》和《南丰曾子固先生集》都被改判为金刻本,那是不是还有我们没有注意到的金刻亦混迹于宋本之中?总之,对于金刻本,我们过去的研究还不多,在新材料陆续出现后,有很多问题还需要我们进一步研究。按:此文首发表于《紫禁城》2009年第2期,引用格式为:杨成凯.金刻本的鉴赏与收藏——古书版本知识[J].紫禁城,2009(02):120-125. 引用请以原出处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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