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爱情故事
2023/4/1 16:43:52 作家美文
故事之一：红房子
我站在那个春气回荡的日子里，我的背倚靠着泥土和杂草混合而成的土墙，土墙上是让人看厌了的浓厚的晚霞。我就这样站着，屋檐的滴水声传导在我的脚面上，我看见那双包裹着我陈年脚趾的大鞋在慢慢地潮湿起来，新鲜起来。
许多许多的人无声地抬着我亲手建造的那个红房子，踩着那些破碎的摇摆不定的晚霞和晚霞笼罩之下的尘土，像出工一样地朝山上去了。那个美丽得让人落泪的红房子和簇拥着红房子的队伍离我、离我身后的土墙越来越遥远，最后遥远得让我产生一种实在的幻觉：我看见那黑色的队伍变成了一朵乌云，而那个红房子则像一只天堂飞来的红鸟一样凌驾于乌云之上，正向着那片我永远也望不到头的地方飞去。
我倚着土墙，同那房檐流下的春日的融化的雪水同声哭泣了。我那年二十四岁，我的胡须已经阵容整齐地进入了嘴的四周，我从来没有想过已逝的日子是怎样走的，也没有去考虑今后的日子该怎样过。我的手里拥有着斧子、刨子、锯这些寒意袭人而又光华无比的工具，它们占有了我全部的生活和色彩。我的胃从未空虚过，我的骨骼强壮得像七月锋利的阳光，我每天都可以看见一个女孩子隐喻给我的闪闪烁烁的微笑。
又有一个人去了。那是半月之前的一个无风的正午，我被队长喊醒后他告诉我说八连死了一个男的，让我赶快起来去打棺材。我起床后头有些晕，我走到外面的时候春风正像野狼一样地嗥叫，声音像瘟疫一样把我抽打得疼痛难忍，我从宿舍走上木匠房的那条路仿佛用了整整半个世纪的时光。
我开始为那个死去的男人建造最后的房屋。我把料子下好，用皮尺量过一个人的安眠所应有的大致的共同的长度，然后就坐在窗台前喝着凉白水重温午睡的梦境和一个女孩子的若隐若现的微笑。我的日子大多是这样过的。
后来我造好了那座房子，我把夸张的红颜色涂在房子的外表，使它看上去热烈而年轻。然后我想躺在里面试试是否舒服。我就慢吞吞地像秋末一只衰老的虫子一样爬进棺材，并且深深地躺下来。那坚实而逍遥的一躺真让人迷醉极了，我的身心都有一种被解脱的感觉。那个时候已经是子夜时分，四周静寂无声，我的头上悬挂着一盏明亮的电灯，那盏电灯把屋顶的椽子映照得极其分明极有层次。
我疲惫极了，起身把灯灭掉，干脆就躺在棺材里打算舒畅地睡上一觉。我把灯关掉后屋子灰暗了好长时间，很久以后我才发现星光零零散散地从窗棂走进屋子。我睡得透彻极了。我多么喜欢这个美丽的红房子。
凌晨时分，许多脚步声踩碎了我的睡眠。我从睡眠中脱落出来。我看见有四个人来抬这个红房子，他们全都是八连的。八连这四个穿着各色衣服的男人像四只站在不同角度的老鹰一样朝我投来恶毒的目光。
他有一米九五的身材，你为什么做这么一个小小的棺材？其中一个个子偏高的人忿忿地骂我。
一米九五？!一米九五？!队长他没有告诉我，他只说让我打棺材。
我的心底无限凄凉。我从未想过我的冒失竟要使得一个无畏的生者在死之后还要饱尝一番痛苦，忍受他无法反抗的屈辱。我不知该怎样惩罚自己。
那个正午春风为什么会那样狂热，它把我吹得仿佛要分肢解体。我重新做了一个大大的红房子。我熬红了双眼，手上起了许多紫罗兰色的血泡。
那个一米九五的小伙子终于不用在他最后的房子里屈尊身体了。可我却因工作失职而离开了木匠房。我精心制造的那个像梦的天堂一样可爱的红房子就放在木匠房外的土墙旁边。我们没有什么好景致可看的时候就去那看那座红房子。它看起来十分神秘十分遥远。我们对于它的主人曾做出过千万种绚丽的猜测。
四天之前，一座桥突然坍塌了。那是一座承受力还相当可观的仅有五岁的桥。我们怀疑有人暗中搞破坏，所以从那天开始队长就派人在夜间去守护桥。
她也去护桥了。我们亲眼看见那天傍晚她穿着军大衣背着一杆枪朝桥那儿走去。她路过我们宿舍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她的脚步声像悠扬的口琴声一样飞进我的胸怀。我们几个跟她开着玩笑，她并不说话，她只是远远地冲我们这堆人送来一个闪闪烁烁的微笑。我们分不清这微笑是送给谁的，因而每个人的心中都很明媚。
午夜时刻，有人去换岗，发现她不见了。那件军大衣上留有血迹。凌晨时分，我们分头去山上寻找。在几棵苍黑色的柞树后面，我们突然发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它看上去像个树桩，但又在微微摆动。我们走上去，那正是她。她半跪在那里，脸上大半的肉已经被熊舔完，她的腿猩红得像一堆夏日刚上市的草莓。她的眼睛向下滑着，似乎就要被一阵风或一场微雨所吹掉。我们不敢看她。她见了我们分明一句话也不能说了，她的嘴唇也像初放的花蕾一样被一阵淫雨劫落风尘了。我们把她抬回去后不久她就死了。她没有一句话。她那双眼睛似乎轻轻一触就会落下来。
那个红房子被她抢到了。她鲜红鲜红地躺在那里。她那闪闪烁烁的微笑也变成了一团变幻莫测的红光笼罩着我。她和那个八连的大个子男人死在同一个月份，因而大家建议为他们举行合葬仪式。让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灵魂重合，让白骨与白骨互相照耀。
我就这样倚着土墙，土墙上的夕照已经杳无声息。那座红房子已经走出我的视野，暮色洒进我的眼睛。她那闪闪烁烁的微笑或许已经在笼罩那个她所陌生的男人了。我看见天地间许多白骨一下子变得年轻起来、灿烂起来，而我的骨骼不知怎的竟像被人鞭打了，变得奇异得苍老。我蹲下身，第一次倾听到自己的哭声。
故事之二：古老童话
我走进这个村子的时候，漫天正飞舞着鹅毛大雪。我的周身都留有雪花吻过的痕迹。我觉得异样的寒冷，我看不见这个村庄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一只狗或猫也好。我向前走去，我看见一条干净而光滑的雪路辽阔地躺在我面前，雪路两侧栽种着整齐而绵密的桃树，这些桃树像篱笆一样为我隔出前行的道路。
我继续向前走，我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一些平板而单调的黑色的房屋开始出现在我的视野中，那一缕缕清晰悦目的炊烟正从这些黑色的房屋上空直直地升起。
雪还在下，我仍旧向前走。这时我忽然听到几声鸟的鸣叫，鸟声让我觉到一股浓重的暖意袭来。鸟声未落，我看见雪路两侧那些整齐的桃树开始脱胎出一群群嫩绿的树芽，接着这些芽开始茂盛地生长，当鸟声消逝的时候我已经看见雪路两侧桃花盛开了。
桃花纷纷地像晚霞一样地铺展在雪路两侧了，可雪仍然下得洋洋洒洒。这时候我身上的寒意基本消失，我看见林立的房屋之间有一条斜出的道路，我毫不犹豫地就岔上这条道路，我越往前走发现桃树越稠密，花束缤纷得犹如清脆的驼铃。粉色的花朵与花朵之下的白雪相映成趣。
在那条路的尽头，我发现了一座天蓝色的房屋。这个房屋远远望去像水晶宫一样玲珑剔透。房屋呈椭圆形，有一个半月形的拱门，还有两个方形的窗户。那两个窗口明亮极了，明亮得让人怀疑那不是窗口。
我惊喜万分地走进这座房子。房子里面温暖如春，墙壁是奶白色的，墙壁上唯一的装饰是一把剑。我走到这把剑前的时候背后响起了袅袅的脚步声。我回转身，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一身征战服装站在我面前。他胸前的铠甲鳞光闪闪，跳荡出悠久的寒气，他的眼睛透射出一股震人心魄的英气，我被他照耀得心旌摇荡。
他把我抱起来，朝一张床走去。他的步态年轻而活泼，我被他放到床上，我看见他的头颅正向我靠近，他鲜红的唇像雨露一样滋润我的脸颊。我的眼泪浸湿了枕头。我把头枕在他的胸膛上，我疲倦万分。我迷醉地合上眼睛。
夜半，我从睡眠中滑翔出来，忽然发现我的身边躺着一只鼾声大作的老虎。虎皮斑斑驳驳，花纹灿烂，毛发间闪耀着诱人的光泽。我骇然地大叫起来，跑到剑前，把剑摘下来并且退下剑鞘。我带着这柄凛冽的剑朝老虎走去。我把剑猛地刺进老虎的胸膛，虎声长啸，鲜血如注喷射，整个床上红云漫卷。
我走出这座天蓝色的房屋。那个房屋的窗口像眼睛一直盯着我。我反身回顾的时候，看见一个武士打扮的男人英姿勃勃地站在门前，他的身上带着一把长剑。我稍稍迟疑一下，便又朝前走去。
我向前走去。雪花像歌声一样激情地飞扬。道路两侧的桃花依然轰轰烈烈地开放它们的心事。我踩着丰盈的雪花有所戒备地选择着方向。寒意重新回到我身上，我看中了一条窄窄的小路，我走上去，觉得桃花的芬芳像蜜蜂一样的热闹。我看到一个杏黄色的房屋掩映在桃林中间。我慢慢地走到这座房屋前，我没有走进去，我先站在窗前向里面察看。我看到一个瘦弱而清秀的男人盘腿坐在地上，地上长满了茵茵的绿草。他的面前横着一张漆黑的条桌，桌上摆着纸、砚、笔、书等东西。他的头微微垂着，看起来文气浮动、逍遥无比。他的从容和自在引导我走进房屋。我走到他面前盘腿坐下，为他慢慢研墨，他只稍微地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又捉笔去写什么了。我就这样陪着他度过了漫长的时光，他始终不肯向我微笑一下。我看见月光从我们窗前流了遍地，桃树正在招引一群一群的小鸟绕着我们的房屋飞旋。
我不知道该陪伴他多久。我眼角的皱纹一天天地丰富起来，我不敢看窗外涌动的春水和春阳。我等待他把所有的墨用光的那一瞬间。
他终于用光了所有的墨。他停住了笔。他开始缓缓地站起。我打着深深的哈欠为他打水洗脸。他一丝不苟地洗着他的脸。后来我出去为他寻找食物，待我抱着几只野果子重新回到房子的时候，他已经吊死在房梁上了。我那时已经没有哭声了，我把他放下来，他落地的一刹那间站成了一株桃树，这株桃树很快在风中开出一大朵硕大的花朵。我把花摘下来，放到怀中，亦步亦趋地朝外面走。这时那张黑色条桌上的诗文正化作一群金色的小鸟飞出房屋。
我向前走，那条路永无尽头。我的头发一天天变得苍白起来，我的皮肤粗糙不堪，我的身体虚弱消瘦。我向前走，远方有那么多的房屋和窗口在向我招手，可我终于走不动了。我走不到那些新异的窗口了。我躺下来，看见雪天的桃花仍然如火地怒放，许多人正朝我来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走来，似乎都是走不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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