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朝晖扶贫日记 | 乡镇干部都是“铁人+”,最难是坚持
2018/8/3 15:50:31 新华每日电讯

     首发:8月3日《新华每日电讯》调查·观察周刊

     作者:新华每日电讯记者田朝晖

    

     【编者按】

     脱贫攻坚是一场史无前例的伟大决战。

     去年,新华每日电讯编委田朝晖被任命为新华社驻石阡扶贫工作队队长,挂任贵州铜仁市市长助理、石阡县委副书记,和战友一起,深入深度贫困地区和脱贫攻坚主战场参与扶贫。

     一年多,田朝晖见证了西南贫困山区的巨变,见证了一线扶贫干部的艰辛,也看见了最后一批贫困人群在这场决战中的真实状态。除了日常的报道,他还想把这段看似寻常实则波澜壮阔的历史,记录下来,呈现出来,以这种方式向所有奋战在脱贫攻坚一线的干部群众致敬!

     《新华每日电讯》报特辟《扶贫亲历》栏目,还原这场决战中的点滴。

    

    


    

     乡镇干部都是“铁人+”。白加黑,5+2,是常态。田朝晖 摄

     第一篇

     乡镇扶贫干部是“铁人+”

     面对重压、苦、累,有时还要面对家人和贫困户的误解,夜以继日地坚持,心平气和地把工作做好做实做细,这也是最难的

     在扶贫一线,乡镇干部属于特殊群体。

     平时,“上边千条线,下边一根针”,到了脱贫攻坚冲刺阶段,线更多,针还是一根。中央和省市县出台的政策,要靠乡镇干部落实;中央和省市县检查落实情况,也要一竿子插到乡镇。别看乡镇干部级别不高,但承接的任务最重。

     乡镇干部的状态,甚至影响了脱贫成效。到扶贫点后,我下乡调研时会有意观察和记录乡镇干部的状态,想对这个群体有个更真实的了解。

     第一次到大坪村调研时,路上遇到山体轻微滑塌,碎石块堵了半边路,但没有把路堵死,车辆可以依次通行。我们通过后,突然发现书记乡长停下车来,一个打电话,一个询问情况,现场布置抢修道路。这个场景,是我对乡镇干部的第一印象。

     后来又遇见一件小事。到村里走访贫困户,因为语言不通,交流很吃力。村干部不爱说话,偶尔翻译一两句,但交流还是不太顺畅,这时乡镇干部凑过来跟我介绍贫困户家的情况,如数家珍。

     两件小事,让我感觉深度贫困地区的乡镇干部,比预想中朴实得多。至少,他们清楚自己的职责任务,有做好具体工作的责任心和耐心。

     但乡镇干部只有责任心和耐心还不够,他们还需要有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

     挂职期间,我一天天看着县乡两级干部的工作压力越来越重,工作强度越来越大。过去人们调侃县乡干部“星期六保证不休息,星期天不保证休息”,现在的真实情况是“周末白天保证不休息,周末晚上不保证休息”。

     有个细节可以看出其中变化。

     脱贫攻坚进入倒计时,乡镇干部每天都要汇报自己的工作日程。刚开始,乡镇干部的日程分两个时间段:上午和下午。后来,日程慢慢变成三段:上午、下午和晚上。这种变化是自上而下引发的连锁反应,因为县领导的日程经常分四段:上午、下午、晚上以及后半夜。

     县领导的一天被拉长成两天,乡镇干部的工作时间也不再只是一天12小时。如果县领导进入“铁人”状态,那乡镇干部必须变成“铁人+”。

     去年春节前,扶贫点出现凝冻天气,山路路滑危险,不能行车。一位年轻的女乡镇干部,硬是弯着腰,“爬”着进村调研。

     有时我在想,每个人内心都会有信念、有所凭,在脱贫攻坚这场战斗中,一线扶贫干部的信念应该是既高大又细微,既抽象又具体的。修一段路、改造一间房、增加一个就业,甚至多填一张表格,应该就是他们的信念。

     有次跟同事交流,他问基层干部最大的压力是什么?我脱口而出:“坚持”。不管“五加二”,还是“白加黑”,发条拧紧后绝对不能松劲儿,县乡干部要把这种状态保持下去。

     面对重压、苦、累,有时还要面对家人和贫困户的误解,夜以继日地坚持,心平气和地把工作做好做实做细,这也是最难的。

    

     没有围墙的政府大院。几个年轻人在政府大楼前的广场玩滑板。田朝晖 摄

     第二篇

     没有围墙更没有心墙

     机关干部的自信,缘于越来越了解村民,越来越熟悉村民。政府大院不设围墙,缩短的不只是物理上的距离,还有心理上的距离

     贵州石阡距离北京1800多公里,对很多北方人来说,石阡是个遥远、陌生、无从定义的地方。到石阡挂职后,我试着向朋友介绍这座山城:山多,雨多,水好,茶好,政府大院没有围墙。

     说到最后一个特点时,我会不自觉地带有一份自豪。每天在政府大楼进进出出,看到山里的村民与机关干部擦肩而过,我很难把这样自然的画面与贫困地区联系到一起。

     刚到石阡挂职不久,有天中午我在办公室整理文件,突然看见一对老夫妇走进来,看打扮应该是从山上下来的。他们赶到县城已是午休时间,见我办公室开着门,就走进来。我让他们坐下,讲讲他们的需求,然后告诉他们该去找哪个部门解决问题。

     但我不清楚相关部门在哪个楼层,刚要问工作人员,两位老人说他们知道在哪里。后来又多聊了一会儿,发现他们对政府大楼领导办公室分布情况比我还清楚。

     有意思的是,他们一眼就看出我是从北京来的,是挂职干部。我很好奇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老人说,别的领导他都见过,但看我面生,应该是新来的。

     后来我把这事讲给其他县领导听,他们不以为意,表示早已习惯。但我对他们的这种淡然有点不习惯——领导们是不是有点过于自信了?

     时间一天天过,群众一天天来,直到挂职结束,我开始理解大家的“不以为意”,开始慢慢习惯这种自信。

     后来我意识到,政府大院不设院墙,是改进干部作风的一种自我加压。对贫困地区来说,机关干部尤其不能和群众有距离。不但不能有距离,还要深入群众,深入贫困村,深入贫困户。不设围墙,缩短的不只是物理上的距离,还有心理上的距离。

     这可能是政府大院不设围墙的最重要原因。机关干部的自信,缘于越来越了解村民,越来越熟悉村民。机关干部待在机关的时间越来越少,下沉到乡村的时间越来越多,与村民面对面的机会越来越多。同样是面对村民,在政府大楼里和在村里,其实没什么区别。

     不设围墙的第二个原因,是受自然条件所限,政府要给群众让出空间。

     石阡县城位于一个狭长地带,两边是山,中间是河,河两边几乎没有纵深,只有两条街道宽。这从客观上造成整个县城缺少大面积平地,缺少让居民休闲娱乐的广场。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政府大院占用大量空地,势必会进一步影响居民生活休闲的空间。

     2016年初,中共中央国务院出台《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进一步加强城市规划建设管理工作的若干意见》,其中提到“新建住宅要推广街区制,原则上不再建设封闭住宅小区。已建成的住宅小区和单位大院要逐步打开,实现内部道路公共化,解决交通路网布局问题,促进土地节约利用。”

     可以说,在打开单位大院这个问题上,石阡作为贫困地区走在了前列。其实不只是石阡,铜仁市市委和市政府大楼前也没有围墙,楼前的平地都成为市民休闲的公共广场。铜仁市委大楼旁边还修建了一个篮球场,免费开放。

     第三篇

     恳求退出低保的大学生

     不管是不是贫困户,人都要活得有尊严,这个孩子虽然出身贫苦,却拥有一种自强自立的精神,这让驻村干部看到了帮扶工作的意义

     视野和格局不同,贫困户的想法也就不同。有争当贫困户的,也有不想当贫困户的。我结束挂职前后,发生了一件事,让一线扶贫干部们很欣慰。

     有一天,驻村包组干部收到一条信息,信息是一位大学生发来的。这个孩子来自单亲家庭,有两个哥哥,父亲早逝,母亲独自把她们三兄妹抚养大。

     由于家庭贫困,两个哥哥很早就辍学,写信的孩子也几度面临失学,但最终坚持上了大学。在信息里,这个孩子跟包组干部说:“阿姨,我想了几天,我觉得我不能要那个低保钱。”

     信息很长,其间夹杂着语法错误,但写得情真意切。“现在,我的尊严依然告诉我,我不能要低保……我要让我的母亲在一些人面前挺起腰杆。我不残疾,更不痴傻。我不需要拿国家最低保障过日子……”

     这个孩子建议让自己退出低保。“请您说是我自愿放弃。把我的名字撤掉,给我妈妈那样的老人。我现在有时间就在外边兼职,生活费有大哥补贴一些。学费有国家助学贷款,去年和今年还有助学金。我自己能好好读完这个大学。感谢您!”

     这条信息让奋战在一线的驻村干部很感动、也很振奋。不管是不是贫困户,人都要活得有尊严,这个孩子虽然出身贫苦,却拥有一种自强自立的精神,这让驻村干部看到了帮扶工作的意义。

     不过,包组干部并没有让这个孩子退出低保。包组干部回信解释:“低保问题是党和政府综合考量了你家的境况,经评议后确定,有严格的标准及程序,比较之下,应保尽保。这不是某个人或组织的施舍,体现的是党的惠民政策。这与‘尊严’无关,你不必纠结,更无须自卑……困难是暂时的,未来总让人向往。让我们共勉!”

     这是一个完美的结局,既保护了小姑娘的尊严,又维护了政策执行的严肃性。在村里开展工作,两者都很重要。有时,维护政策的严肃性,就是在维护贫困户的尊严。

     有次,县领导下乡调研,还没进村,就遇见农妇拦路。这位农妇看起来很不客气,说自己不再享受低保了,但低保名额决不能转给某某“享受”。如果不答应她,她就不让修路。

     县领导一听很生气,低保名额不是某个人的,不是你想转让就转让的;你不“享受”低保了,也不让别人“享受”低保,更没有道理。

     去年全县做精准识别查漏,县里主要领导担心乡镇干部作风不实,“十一”期间下乡随机抽查,有一天果真查到了问题。

     有一户新盖了小洋楼,屋里家具都是实木的,房子装修也很好,还用实木吊了顶。看到眼前一幕,大家都感觉这户不像贫困户。县领导跟这户“贫困户”面对面对峙,对方坚持说自己符合资格。后来细查,果然属于识别不够精准。

     最终,识别错误被及时纠正,但乡镇干部执行政策不严肃所造成的后续影响,恐怕需要一线扶贫干部付出更多努力才能消弭。

    

     贫困山区修路,需要投入比平原地区更大的成本。这条通往佛顶山深处的硬化路,就像悬挂在山体上,一望便知修建之难。田朝晖 摄

     第四篇

     这么难的路修了 别的难题还算啥

     在我挂职期间,硬化路四处延伸,通村路、通组路、串户路……硬化路代表的不只是希望,还有脱贫的底气

     近两年,我帮扶地区最大的变化是路。在我挂职期间,硬化路四处延伸,通村路、通组路、串户路,按照相关标准修建,像一个巨大的网,把贫困户和外边的世界连接起来。

     初到贵州石阡的扶贫点,我印象最深的是狭窄的山路。还记得挂职前,多位领导叮嘱到了山区不要自己开车。到扶贫点后,我很快对这句叮嘱有了直观的认识。报到第三天,我和即将离开的同事沈乾坤到大坪村调研。大坪村位于佛顶山深处,属于深度贫困村(当时叫一类贫困村),去村子的路有两条,那次我们走的是旧路。

     路的一边是山体,另一边是陡坡。路很窄,有坡度,不时需要急转弯。坐在车里向前望去,时不时会感觉车要冲向天空。我有时后怕:如果对面走过来一头牛,我们的车根本来不及躲避,也没处躲避。这种山路,只有老司机敢走。如果是晚上,恐怕连老司机也不敢开。

     后来下乡调研,发现很多村子都是这种路。有次到一个村子采访,车没开到目的地就停了,前方只能靠摩托车或步行通过。路的问题,增加了下乡的时间成本,也让我们对当地的基础条件有了更直观的认知。

     但路的变化每天都在发生,我一边下乡,一边感受着变化。有次到大坪村所在的坪山乡调研,看到乡政府院子里贴着一张巨大的进度表,每个村子的通村路、通组路、串户路修建到什么程度,一目了然。

     硬化路一条条修起来,背后的艰辛超出想象。因为在山区修路不比平原地区,除了直接成本高,还经常会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难题,增加间接成本。

     受限于地形,山里修路只能顺势而建,有时一根电线杆就能挡住一条路。有次参加脱贫调度会,有个乡镇干部就遇到了类似难题。经过协调,供电部门同意移动电线杆,问题看似解决了,但下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接踵而来:其他乡镇也遇到类似问题,粗略算了算账,因为修路而移动电线杆的资金投入需要几百万元,如果统筹全县所有乡镇,所需资金可能会更多。

     资金的难题还好解决,有时修路的难题不只是钱的问题。还有一些钱无法解决的问题,比如水泥紧缺。

     扶贫点没有水泥厂,需要到外地购买水泥,但各地都在修路,都在搞“五改一维一化”,都需要大量的水泥,本地供应都不够,哪里有多余的水泥往外地卖。过去一吨水泥送到工地180元,现在250元都买不到。买不到水泥,很多路都完成了路基硬化,空置几个月铺不上水泥。

     困难归困难,路还是要修,时不我待,要快速推进。以前人们常说,要想富先修路,对于贫困地区来说,凝结着无数一线扶贫干部汗水和智慧的硬化路,代表的不只是希望,还有脱贫的底气——连硬化路都能按时修通,其他难题也就不再是难题了。

    

     种苞谷,收苞谷,晒苞谷,是贫困户年复一年的生活。 田朝晖 摄

     第五篇

     苞谷寄托着情感 他们要种就种吧

     贫困户只做他们认为正确的、没有风险的事儿,只有等到产业做起来,他们的恐惧和茫然才会消失,他们才会参与进来

     去年以来,很多贫困地区不再种苞谷,改种经济作物,一度引发舆论关注。现在舆论热度已退去,我想换个角度来说说这件事。

     种与不种苞谷的背后,不是贫困户与帮扶干部的矛盾,也不是工作方式方法的问题。从本质上来讲,它是感性和理性的矛盾,是两代农民之间的代沟,不可调和,没道理可讲。感性的矛盾,用理性的方式是解决不了的。

     和帮扶干部交流,他们觉得农民不想改变现状,最主要原因是害怕风险。经济作物的前景很好,但他们不敢去尝试,怕万一失败,还不如种苞谷,至少到年底,还能用苞谷养两头猪过年。

     这些分析有其道理,我一度深以为然,直到有次听到一个故事。

     有个贫困户坚持种苞谷,不管帮扶干部怎么劝说、怎么帮他算账,他就是不听。白天不让种,他晚上偷偷种。后来帮扶干部想了一个主意,动员在外打工的孩子来劝说在家的老人。

     这个办法并不特别,一线帮扶干部经常会用这方式来做农户工作,但这次,情况有所不同:在外地打工的孩子之所以跑出去打工,就是因为跟老人在理念上说不到一起。在种苞谷问题上,孩子和老人早就有过交锋,这次自然也说不动老人。

     后来我下乡调研,有时会跟贫困户交流一下,发现这种现象并不少见。老人们对种苞谷的坚持,超越了对错,与收益无关。种苞谷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延续了几百年,这里边有他们的精神寄托。

     老人们不会不知道种苞谷不划算,但他们不想种其他作物。苞谷里边有他们的人生、回忆,种苞谷是他们所熟悉的生活。如果苞谷突然消失,他们会无所适从,会觉得和熟悉的生活失去了联系,他们会茫然,会感觉被时代抛弃。

     事实上,贫困户的恐惧、茫然,正是推进脱贫攻坚的阻力之一。很多村子做产业,都是村干部带头干,贫困户总是观望,不想参与。贫困户只做他们认为正确的、没有风险的事儿,只有等到产业做起来,他们的恐惧和茫然才会消失,他们才会参与进来。

     归根到底,帮助贫困户脱贫,是用理性方式来实现感性目的。当理性方式不能解决感性问题时,帮扶干部不妨退一步。执着于种玉米的贫困户毕竟是少数,而帮扶方式也不止一种,让贫困户的内心多一点安全感,未必不是好事。

    

     相关阅读

     田朝晖扶贫日记 | 工作即生活,一线扶贫干部忙成“三点一线”

     田朝晖扶贫日记|驻村扶贫干部要学点心理学

     新华社扶贫干部田朝晖不为人知的故事

     田朝晖报道引发强烈反响:“国社扶贫干部,杠杠的”

     新华社扶贫干部田朝晖:带着三句话去扶贫(视频)

     田朝晖扶贫日记|倒计时下的脱贫一线,和想象的不一样

     监制:易艳刚 | 责编:刘新华 | 校对:赵岑

    

     没有围墙更没有心墙

    http://weixin.100md.com
返回 新华每日电讯 返回首页 返回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