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最终还是没做成好鬼
2022/8/2 17:45:18 西坡原创

    

     文｜西坡

     “愚蠢和残忍是这里的一些现象；所以愚蠢，所以残忍，却另有原因。”虎妞难产而死之际，老舍发了这句议论。

     我最近在补小说的课，读完了鲁迅的《呐喊》《彷徨》之后，前几天终于把《骆驼祥子》又啃了一遍。记得以前的课本收过《骆驼祥子》，但同样一篇小说，少年时读和中年时读，感触完全不同。

     大体来说，以前觉得祥子是过去式，现在觉得祥子不仅是过去式，还是现在式、将来式。祥子是人在世间生存的一种永恒的境遇：个人想往高处走，社会把人往下拽。不是物质地位的高处，而是精神荣誉的高处。

     老舍给祥子加了一连串的修饰词，“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

     祥子出身不好，生长在乡间，失去了父母和田地才进城谋生。但祥子有志气。他不仅相信自己有能力改变命运，而且相信自己在改变命运的过程中可以不失去真诚与善良。后一点比前一点更难得，多少比他出身更好的人，都不会从道德的维度去思考奋斗这件事。

     但是老舍用了一句绝望的话来描述祥子的志气——“他仿佛就是在地狱里也能作个好鬼似的。”注定这是一个悲剧。

     许子东说，《骆驼祥子》他至少读了三次。第一次看到一个老实的车夫，在社会环境压迫下走投无路。第二次读到老舍世界观的改变。第三次读到小说也在写自己，写我们的人生观“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如何被颠覆挑战。

     这次读《骆驼祥子》，我忍不住总是想起老舍先生的命运。是不是可以说，作者自己也是一个祥子？

     许子东所说老舍世界观的改变，是指在《骆驼祥子》之前，老舍大体奉持个人主义的信念。他相信每个人本本分分做好自己的事，一个社会就会自动变好。但是《骆驼祥子》宣告了个人主义的穷途末路。

     小说最后，祥子最后一次想要自强的时候，遇到了他之前救助过的老马。作者借老马之口说：

     “我算是明白了，干苦活儿的打算独自一个人混好，比登天还难。一个人能有什么蹦儿？看见过蚂蚱吧？独自一个儿也蹦得怪远的，可是教个小孩子逮住，用线儿拴上，连飞也飞不起来。赶到成了群，打成阵，哼，一阵就把整顷的庄稼吃净，谁也没法儿治它们!你说是不是？”

     他的意思是，干苦活的要联合起来才能改变命运。可是穷苦人凑成群变成法不责众的蝗虫，真的是个人与社会的出路吗？

     祥子的人生路上还有一个关键的向下的转折点，那就是被孙侦探敲诈。从此之后，他失去了自己买车的希望，只能一步步走入虎妞的圈套。而孙侦探，就是堕落后的祥子。

     祥子本身没罪过，被调查的是他的雇主曹先生，但孙侦探敲不到曹先生，估计碰上也不敢敲，只敢敲同样苦出身的祥子。孙侦探在吓唬祥子的时候，给他上了一堂社会课：

     “祸是他们自己闯的，你对不起谁呀？他们敢做敢当，咱们跟着受罪，才合不着!不用说别的，把你圈上三个月，你野鸟似的惯了，楞教你坐黑屋子，你受得了受不了？再说，他们下狱，有钱打点，受不了罪；你呀，我的好兄弟，手里没硬的，准拴在尿桶上!这还算小事，碰巧了他们花钱一运动，闹个几年徒刑；官面上交待不下去，要不把你垫了背才怪。咱们不招谁不惹谁的，临完上天桥吃黑枣，冤不冤？你是明白人，明白人不吃眼前亏。对得起人喽，又!告诉你吧，好兄弟，天下就没有对得起咱们苦哥儿们的事!”

     孙侦探说曹先生一旦案发，有可能会把祥子拉出来垫背，祥子对此并未反对。而曹先生已经是祥子遇到过的最好的“上层人士”了。孙侦探说的这种可能性，不仅吓住了祥子，也吓住了读者，谁敢说这种假设不会成真呢？

     “天下就没有对得起咱们苦哥儿们的事”，这句就更见血了。可是孙侦探并非要跟祥子合伙、凑群，去吃掉整顷的庄稼，而是苦哥们欺负苦哥们。

     孙侦探是堕落后的祥子，孙侦探敲诈祥子，本质是祥子敲诈祥子。孙侦探助推了祥子的堕落，祥子堕落之后，也会拉下水更多的祥子。

     世事真正可怕的地方就在于，你突然发现，害你的和你要害的，都是你自己。你的前生后世，你的十万分身，打成一片，狗血淋漓，最后也闹不清楚，是谁该跟谁道歉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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