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越恶化，对纯洁性的要求越高
2022/8/17 10:41:23 西坡原创
文｜西坡
张爱玲的中篇小说《第二炉香》，写了一个纯洁是如何害死人的故事，故事背景是殖民地时期的香港。
罗杰是一个四十岁的大学教授，他要和“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结婚了。新娘叫愫细，愫细的妈妈蜜秋儿太太是个可怜的女人，早年就守了寡，与三个女儿相依为命。愫细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
愫细的姐姐靡丽笙结过婚，但那是不幸的婚姻，传说靡丽笙的丈夫是个“反常的禽兽”，两人离婚后靡丽笙回到娘家居住。
蜜秋儿太太家教严明，愫细已经二十一岁，但是依然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张爱玲用了一句巧妙的话来形容，“依旧是一个纯洁的孩子，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纯洁，天真，多么美好的词，但是却暗藏杀机。
沉浸在爱情中的罗杰，对愫细一家的底细并不清楚。在结婚那天，愫细、靡丽笙、蜜秋儿太太哭成一团，似乎过哀了一些。对于这些迹象，罗杰感觉到了一些奇怪，但他只是跟靡丽笙解释，她的丈夫是个异类，而自己是个正常人。
结果在大婚当夜，悲剧发生了。
罗杰只是提出要跟愫细做所有夫妻都应该做的事，愫细却被吓跑了，觉得罗杰是一个“畜生”。愫细跑到大学生宿舍里去“求助”，又去找校长、教务主任去“主持公道”。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把罗杰当成了性变态的畜生。
只有罗杰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有正常生理需求的男人，反常的是愫细一家。他也在那一瞬间明白，靡丽笙的丈夫也不是什么禽兽，只是和自己一样的倒霉蛋。
第二天，罗杰终于把愫细哄回了家，决定带她去度蜜月，慢慢展开“爱的教育”。然而他却悲哀地发现，经过愫细的一闹，全校都已经知道了他是一个性变态的“禽兽”。他没有办法向众人解释，一切都是愫细的家庭教育的问题，自己却很快被整个生活与工作的圈子排除在外。学生不再服他的管，同事把他当谈资。
张爱玲对人性的描摹真是深刻，她写到罗杰变成“禽兽”之后，女秘书、女打字员、女学生、教职员的太太们面对他的复杂心理。一面是害怕，怕他的变态心理突然发作，鄙视、憎恶中又夹在一种奇怪的喜欢，“她们畏畏缩缩地喜欢一切犯罪的人，残暴，野蛮的，原始的男性。”
终于到有一天，一个同事的老婆公然勾引罗杰，想要利用他的“兽性”来满足自己。罗杰抵御住了诱惑，却意外得知，靡丽笙的丈夫在被指控为禽兽之后，自杀了。
在小说的结尾，走投无路的罗杰也选择了自杀。
是谁杀死了罗杰？
最直接的答案当然是他自己。但是最关键的推手是愫细一家，尤其是蜜秋儿太太。
蜜秋儿太太明明生育过三个女儿，她对男女之事是明白的，但她却把女儿们教育得过于纯洁，纯洁地反人性而致命。在这样的教育之下，女儿一旦长大成人，就必然要遇到“禽兽”，必然过凄苦的人生。
问题在于，这是有意为之，还是潜意识的结果？或许没什么区别。蜜秋儿太太对女儿们进行“纯洁教育”的结果就是，女儿注定无法和丈夫建立真正的亲密关系，最后还是要回到自己的身边。但是蜜秋儿又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所以她需要女儿嫁人。对蜜秋儿太太来说，理想的女婿是可以花钱养女儿，却永远无法“夺走”女儿的男人。
纯洁，是三个女儿共有的精神疾病，是害死两个可怜男人的元凶，却是母亲用来保护自己的武器。
世间有许多父母，口口声声为孩子好，也愿意无微不至地照顾孩子，但是他们却不愿意孩子从脐带上脱落。多少畸形的感情，以爱为名。
进一步思考，罗杰遇上蜜秋儿家的女儿，固然难逃一劫，但是未必就没有活路。愫细到处跟人讲罗杰是个“禽兽”的时候，并没有讲任何细节。但是整个圈子直接把他当成怪物排除在外，而没有人愿意听被指控者讲两句话。
罗杰当时的感受是，“现在，环境逼迫他，把他推到大众的圈子外面去了，他才感觉到圈子里面的愚蠢——愚蠢的残忍。”罗杰在学校里供职了十五年，但是一个荒唐的指控就把他贬入非人的境地。
老舍在小说《离婚》里，写了一个叫张大哥的老好人，平时人人与他相好，但是某一天儿子犯事被抓了，其实是个误会，但所有人一夜之间跟他划清了界限。圈子里，没有人是真正安全的。
害死罗杰的，正是愚蠢的环境。人总要在人群中做人的，如果人群中没有你的位置，你也就活不成人了。愫细闹过之后，圈子里只给罗杰留下了一个位置，就是“禽兽”的位置。他可以假戏真做，以“禽兽”的角色与人相处，有个同事的太太不叫好这一口吗，可是面具戴上之后，再要摘下来就不可能了。
罗杰不想做“禽兽”，所以他选择了死亡。这反过来也说明，要想在一个愚蠢的环境里长期生存，就要做好做“禽兽”的准备。一个无凭无据的指控，几句道听途说的流言，就可以剥夺一个人做人的资格。
舆论的审判是不讲证据也不讲道理的，只有一些大体成立的规律。比如在愫细控诉罗杰的时候，围观者本能地相信这个二十一岁的美丽女性，而不相信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四十岁才结婚，似乎正可以佐证他的“禽兽”。每一个被舆论打倒的人，都自带罪有应得的证据。
环境越恶化，对纯洁性的要求就会越高。大大小小的圈子就会变成离心机，不断地把“禽兽”往外甩。当环境恶劣到一定程度，真正的人性就只能到“禽兽”堆里寻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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