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不再怨恨家乡
2023/1/18 18:15:08 西坡原创

文|西坡
一个人要搭多少次车,离开多少次家乡,才愿意停下来?
一个人要被多少人伤害,再伤害多少人,才愿意停下来?
一个人要做多少题目,参加多少次考试,才愿意停下来?
一个人要淌多少升眼泪,说多少句话,才愿意停下来?
一个人要挣多少钱,住多大的房子,才愿意停下来?
一个人要点亮多少次屏幕,刷新多少次页面,才愿意停下来?
一个人要做多少梦,多少次从梦中醒来,才愿意停下来?
没有人知道。因为没有人知道什么叫停下来。既然心脏还在跳动,既然眼睛还在观看,脑袋还在思索,这辈子似乎永远没办法停下来。
但我们在精疲力尽的时候,在乌云遮蔽道路的时候,在被一句话击中灵魂的时候,会渴望停下来。对停下来的渴望,就像对离家远行的渴望一样真实,或者一样虚妄。
我妈总是问我,为什么要离家那么远,我对她说过各种各样的理由,唯独没说过最核心的理由。我需要和家乡保持适当的距离,来做我想象中的我。这距离不能太近,那样我会被家乡俘获。这距离也不能太远,那样我会有抛弃家乡的负罪感,以及被家乡抛弃的失落感。我是家乡的一颗卫星,飞不掉也不想落下来。
每次返乡,都把异乡随身携带,人人都知道你待不了几天。但也没人对你的出现有丝毫的诧异,哪怕你已经几年没回家。对于家乡,你永远不会突兀。这让人安心,却也埋藏着一丝危险。你随时可以和家乡融为一体,家乡可以无声无息地吞噬你,就像迎接每一个婴儿,就像埋葬每一个死者。
你在外风光的时候,想起家乡的目光,兴致会更加高涨,富贵不必还乡,家乡是你脑海中永恒的背景音、参照系。在外失意的时候,你害怕会让整个家乡失望,这时候家乡又成了永不餍足的神明,你得给它带来越来越多的祭品。
在我三十多年的生命里,家乡一直很稳定。没有拆迁。因为它足够偏僻,不会被城区吞没,又因为它还不够偏僻,居民没有逃走。它偏僻得恰到好处,好像是专门为了给我做家乡而存在。前些年传过拆迁的风声,但后来烟消云散了。我感到庆幸,无论如何,我还有一个物理上可以返回的家乡。它是我身体底下的一张网,它是我的夏尔,“只要夏尔还在,安全又自在,我就会发觉流浪更容易忍受:我会知道,还有那么一个地方,它是稳固的安身立足之地,纵然我自己再也不能立足彼处。”
我曾怨恨过它的闭塞,怨它不能早点打开我的眼,怨它不能为我的上升提供推力。有人生不逢时,有人生不逢地。后来我对年轻的自己感到羞愧。因为当我以为我的眼睛越睁越开的时候,却发现能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少、越来越窄。我以为自己越升越高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来到了悬崖边上,赤身裸体,胳膊并没有变成翅膀。
于是我停了下来,我以为我停了下来。当然,现在已经知道,因为我的心脏还在跳,眼睛还在看,脑袋还在想,我并没有真的停下来,我应该只是换了一个方向、换了一个姿势去走。
我读了很多以前读不进去的书,几乎都是死人的书。以前我总觉得自己在忙着追赶,这世界变化快,我得追上它。我又被那闭塞的家乡耽搁了太多年,一出发就远远落在后面,什么时候才能赶上啊。
坦白说,我算爱读书的,我也不算太蠢,知道越是出身不好的人越不应该抄近道。但我虽然知道不该抄近道,但我还是一直在抄近道。我抄的是智力上的近道。
我知道拼别的拼不过别人,所以想到一个绝招,我要在知识的海洋里找到一把钥匙,用这把钥匙去解开世界的秘密,同时也打开挡在我人生道路上的重重关卡。这把钥匙要比别人的都高明,才能抵消得了我起步时落下的距离。这把钥匙就是我撬动地球的杠杆。
我太想要这把钥匙了,所以找啊找,天天找,月月找,年年找,睡觉都在找。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找到过许多把钥匙。每把钥匙刚找到的时候,我都会兴奋好一阵,心想我赢了,你们不懂的事,我懂,你们看不清的局,我门清。钥匙在手,天下我有。
但是过了一阵子之后,这把钥匙就不再发光。好多事情它解释不了,关键是,好多人都有这把钥匙,可也没见他们成就什么功业。于是我把这把钥匙撂下,转身去找更新的,更好的,更少人知道的钥匙。没多久,又找到了,于是再一次兴奋,再一次失望,再一次转身……
最后一次找到我心仪的钥匙,就是在悬崖边上发现自己没有翅膀的那次。我连滚带爬地回地面上,失去了所有的骄傲,也弄丢了所有的伙伴,孤零零站在天地间,庆幸自己还活着。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悟出了一个真理:每一把钥匙都是一把锁。
从此,我终于不再寻找钥匙。上帝在造这个世界的时候,没有留门。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蓦然看见了自己,那个17岁在哐当哐当的绿皮火车上站了一夜去上大学的农村少年。那是他第一次走进城市,也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我早已不记得他当时在想什么,如果有机会走到他身边,我会对他说什么?
好像没什么可说的,命运把他抛掷到一个村子,又把他一次次抛掷到远方,他有什么办法呢?他做出过许多次改变命运的选择,但这句话本身是不准确的,人永远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因为每一次脑子里出现我要改变命运的想法,都是命运的一部分。
不再寻找钥匙之后,读书却有了更多的惊喜,我常常想对那些作者说,原来你也在这里。比如最近读米兰·昆德拉的《玩笑》,他写一个迷恋各种运动的大学生被开除党籍、学籍之后的心路:
“我们被历史迷惑了;我们陶醉于骑在历史的马背上,陶醉于感受着屁股底下它的身躯;在大多数情况下,最后必定会转化为一种对权欲的嗜好,但是,其中也包含着一种美丽的幻想,那就是:我们,要亲手开创一个这样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人(每一个人)都不再是游离于历史之外的人,因为他要引导历史,造就历史。
“我当时坚信,远离历史方向盘的生活就不算生活,而是行尸走肉,会六神无主!不啻是一种逃亡,简直就如放逐在西伯利亚。而现在(在西伯利亚过了六个月之后),我忽然看出来,离开历史方向盘还是有可能生活的,一种新的、原先未曾估计到的可能:原来在历史飞腾着的翅膀下,居然隐藏着一个被人遗忘的、日常生活的辽原,它就横卧在我的面前……”
我们都是蹿上过历史马背的人,因为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做这样那样的主人翁。长大之后,我们当然知道自己只能成为翁,成不了主人翁,但我们并没有心甘情愿从历史的马背上下来。我们的反应是,去寻找新的马背,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方向盘,等到我们发现所有的马背都不属于自己的时候,还是不舍得从马背上移开目光,于是议论着,怨恨着,幻想着,衰老着。那生活的辽原因此日渐荒芜,我们却嘲笑那些在荒原上耕作的人们,笑他们看不见马头的方向。
其实,从来就没人骑上过历史的马背。每一个威风凛凛的骑手,都是演员。
我以前总觉得,自己经历的不够多,所以渴望向前,向前,继续向前。现在我终于明白,人永远走不出自己的执念,永远看不见内心之外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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