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价容易，理解很难
2023/2/5 22:35:00 西坡原创

    

     文｜西坡

     米兰·昆德拉说：“人总是希望世界中善与恶是明确区分开的，因为人有一种天生的、不可遏制的欲望，那就是在理解之前就评判。宗教与意识形态就建立在这种欲望上。”

     我是搞评论的。很多人以为，评论就是分辨好坏美丑善恶，对好的、美的、善的狠狠夸，对坏的、丑的、恶的狠狠骂。市面上的许多评论文章，也确实是这么干的。但这样的评论未免太省力了，拼四字成语的储备量就行了。

     其实评论的核心功能不是夸人和骂人，而是开辟一条通道，引导读者更深入地理解世界。搞评论其实就是做导游。然而现在的读者最需要的好像不是导游，而是枪手，替我哭替我笑替我上纲上线。

     人要珍惜自己的对手，因为成长是在对抗中完成的。热搜是一个害人的东西，除了隐形的操纵，更因为夸和骂的门槛太低，门槛低，才会热。但也因为门槛低，是非黑白过于显著，长期跟随热搜会降低人的审美判断与道德判断能力。

     审美和道德都是需要不断学习的东西，但网络把它们都变成了低层次的反复确认。刺激反应的链条越来越短，就平均值而言，跟草履虫已经没有太大差异了。

     评价很容易，理解很难。有句著名的反驳：不当厨子还不能说菜难吃了？如果你和评价对象之间的关系是食客和餐厅的关系，确实是这样，这家不好换下家就行了。但事实上，我们和评价对象之间的关系没这么简单，你换不了餐厅，或者说这餐厅就有你的股份。

     比如说，最近这几年特别流行“原生家庭”这个词，这本来是个学术概念，现在成了大众口头禅。但是我很抵触“原生家庭”论的泛滥。因为这种高高在上的学术词汇，隐含着一种专断和盲目，“原生家庭”四个字一出口，几乎就判了父母的全责。

     很多家庭的问题确实在父母，但孩子一旦成年，自己也成了平等的主体。为人子女的，学会一个“原生家庭”，就往自己家里套，究竟意义有多大呢？如果父母真的不堪，你应该断然离开，自立门户。可很多“原生家庭受害者”并不想离开家庭，那么这套理论给他们的就是一份“我没责任”的轻松和“我没办法”的绝望。有了理论撑腰，他们更加不想去理解父母、家庭、关系这些复杂的谜团。

     理解不等于认同。即便对敌人，你也得努力去理解，理解之后恐惧才会消除。谁理解地更深，谁掌握更大的主动权。

     社科理论是危险的，因为它让人很容易混淆主观知识和客观知识。你以为你在理解世界，其实你在给自己注入空气，或者比空气更有害的东西。我也直到这两年才深切地认识到这一点。还是昆德拉说的：“人们掌握的知识越深，就变得越盲目，变得既无法看清世界的整体，又无法看清自身”。

     对于一种号称可以总结我们生命处境的知识，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弄清它的可信度、适用范围和副作用。

     我这两年的思考，可以用蜕皮来形容。我吃了很大的苦头，才下定决心把之前那些年一层层穿在身上的知识外衣脱掉。有些衣服已经跟皮肤长在一起，但也只能硬扯下来，否则新鲜的血肉没有生长的空间。

     去年生日的时候，我许了一个愿望，我说我想要智慧。别笑，我是认真的，因为当时遇到了我既无法理解也无法忍受的局面，平生第一次看见深渊。

     当然，我现在还没有得到智慧的边。但我越来越接近一个新的确信，一个可以再次出发的起点，那就是：人类可以抵达的智慧只有一种，否定性的智慧，也就是你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你知道自己不可以做什么。

     把所有衣服脱干净，会有一种冰冷和爽快交织的感觉，但我也知道，在接下来的年岁里，我会忍不住再穿上一件件新衣服的。我要持续提醒自己：知识危险，轻拿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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