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需要反转
2023/2/9 15:10:15 西坡原创

    

     文｜西坡

     不坐班的最大好处之一是可以包场看电影。我今天去看了《无名》，今年包的第三个场了，前两场还有几个人拼场，这次只有我一个人。电影接近尾声的时候，我越来越不好意思，反复盘算这几十块钱电影院能不能回本。终于熬到灯亮，保洁一进来，我迅速离场。

     《无名》是一部谍战片，《满江红》是古装片，《流浪地球》是科幻片。但这三部电影有个明显的共同点，都有情节反转的设计。看来反转已经成了商业片必备，观众心理刚需。我曾看到有人曾批评一部电影“一个反转都没有”，然而那并不是一部悬疑片。这是一个西红柿炒蛋都需要放辣椒的时代了。

     现在的观众为什么如此渴望反转剧情？有乐趣，这是第一层。烧脑，可以满足观众的智力优越感，这是第二层。其实这点很考验导演的火候，反转太简单，观众骂，觉得自己被当成弱智。反转太复杂，观众也骂，因为自己真的像弱智。导演的目标应该是，让大多数观众觉得自己比大多数观众聪明。

     我认为，在底下还有一层。我容易过度思考，所以预先声明，仅供参考。我觉得观众对反转的饥渴，从根本上来说，源于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心理需求。那就是在人生选项看起来空前繁多的时代，人们越来越抑制不住去想象另外一种人生。

     假如当初选择了另外一个专业，假如当初选择了另外一份工作，假如当初选择另外一个人，假如当初选择了另外一个城市，我现在的生活会不会不一样？

     在古代中国，或者在中世纪欧洲，一个人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几乎注定了会过大致怎样的人生。人生没有选择的机会，大多数人也不会有选择的欲望。

     德国导演爱德嘉·莱兹的电影《另一个故乡》，主人公雅各布是19世纪一个德国农民的儿子，他酷爱读书，幻想到美洲去做个印第安人，他父亲却因为他不务正业而痛揍他。这个异类的存在，说明在传统社会，对另一种生活的渴望是极端罕见的。

     当时因为贫困、饥荒、战争，许多欧洲人包括雅各布的邻居，正在移民美洲。但雅各布跟他们不一样。大多数人是因为过不下去了，才被迫远走他乡，他们希望在远方延续自己的旧生活。而雅各布在精神上是一个现代人，他渴望的不是用来谋生的远方，而是诗意的远方，是对所有尘世生活的超越。

     到了我们这个时代，稀缺品变成了日用品，对诗意远方的渴望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每个孩子都能熟练掌握。改变命运是这个时代最泛滥的口头禅。孩子们在理解命运之前，已经准备改变命运了。没有孩子会说他渴望继承父母的活计，即使有，父母也会纠正他，帮他规划一个更光辉的未来。

     但梦想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交通发达之后，远方变得触手可及，然而这个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远方一旦可以轻松抵达，远方便消失了。人们发现，那里不过是另一群跟自己相似的垂头丧气的人在兜售着千篇一律的商品。

     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他们对远方的想象可以一直笼罩着光辉。

     人们于是明白，自己渴望的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远方，而是心理意义上的远方。或许，另外一个职业，另外一个城市，可以拯救自己。当然，最重要的是，另外一种收入水平。假如我有更多的钱，比现在多十倍的钱，我一定可以抵达真正的远方。

     没有换工作的人是幸福的，没有移居另一个城市的人是幸福的，没有一夜暴富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他们的远方还安然无恙。

     梦想只有在没实现的时候是最美好的，一旦实现，轻则成为负累，重则成为诅咒。

     蠢蠢欲动而不敢动的人是幸福的，他们在电影院里过完人生反转的瘾，再回到自己的安稳中去。

     在《另一个故乡》里，一直渴望远走他乡的雅各布，最后却因为命运的捉弄，留在了父母的身边。家乡还是那个家乡，孩子已经长大成人。雅各布还是喜欢读书，但不再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逐渐赢得了父亲的尊重和欣赏，还改进了哥哥留下的蒸汽机。

     失去了远方之后，雅各布得到了另外一个故乡。“我只需闭上双眼，就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遥远的国度，原始森林里陌生的城市，还有海岸线”。他可能只是在自我安慰。但还有另一种可能——他的人生在绝望的那一刻，发生了一次无人知晓的反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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