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多的人,无话可说
2023/3/28 9:57:15 西坡原创

文|西坡
昨天读到朱自清先生的《论无话可说》,把中年人心态写得极好。这篇文章作于1931年,当时朱自清才33岁,搁今天许多人可能还觉得自己是男孩子女孩子。但是想想朱自清刚50岁便去世了,这时候确实是中年了。
其实还有一层时代的因素。朱自清从五四运动时开始发表诗歌,还不到20岁,那不光是一个人的青春,还是一个民族的青春。个人的青春如果恰赶上时代的青春,无疑是很大的幸运。正如朱自清自己说的:“大伙儿蓬蓬勃勃的朝气,紧逼着我这个年轻的学生;于是乎跟着人家的脚印,也说说什么自然,什么人生。”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说得好便是文学了。
顺便说一句,我自己这代人就比较倒霉,尤其是我出校门后选择了倒霉的新闻行业,个人本该向上走的时候,环境却在下沉。但赶上什么时代,个人没得选。这两年跳出来之后,我才把形势看得清楚了一些,当时跳进去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块被诅咒的田地。
然而五四一代的青春期也实在太短了,1927年大革命失败是分水岭,集体心态便进入了中年。这在他们每个人的文集里看得一清二楚,此前的文章新鲜、活泼、从容,此后便幻灭、彷徨、躁动不安。
《论无话可说》文章开头便说:“十年前我写过诗;后来不写诗了,写散文;入中年以后,散文也不大写得出了——现在是,比散文还要散的无话可说!”
比所有坏心情还坏的,是无话可说。理解之前,先有表达。表达有个逐渐完善的过程,粗糙的形式逐渐变得精致了,理解便趋于成熟了。无话可说,也就是世界的变化超出了预期的范围。人在遭受严重的心理危机之后,有可能出现失语。
所以朱自清接着说:“我觉得自己是一张枯叶,一张烂纸,在这个大时代里。”
虽然无话可说,还是写了一篇文章出来,这篇文章除了回忆一下青春,还说了几句中年之后才觉悟出的道理,我认为这是极有见地的几句话:“真正有自己的话要说的是不多的几个人;因为真正一面生活一面吟味那生活的只有不多的几个人。一般人只是生活,按照不同程度的照例生活。”
所有人每天都在说着话,但说的不一定是自己的话。我们老家那儿有句口头禅“学人家的话说”,类似于写文章的人引用名人名言,好像只有别人说的话才有分量。要想有自己的话,就得一面生活一面吟味那生活。吟味,就是从生活中暂时抽身出来,把生活当作审美对象。如果只是照例生活,那么就不会有自己的话。
人确实是越长大越无话可说了。小时候每个人的嘴巴都装满了话,从早到晚的说也说不完。长大后栽过一些跟头,童年的大话就不愿再提起。听过一些漂亮话,自己的简陋的话就不好意思再出口。我们失去的不止是语言啊,是语言背后的整个的生命体验。
鲁迅《故乡》里写“我”成年之后与闰土重逢的场面,最能让人体会人生的虚无的况味。“我”有许多话想说,“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觉得被什么挡着,说不出口。闰土看见“我”,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然后恭敬地叫了一声“老爷”。这一下,两个人彻底被隔开了,于是“我也说不出话。”
每个人都在失去语言,但底层人失去得更快更彻底。“我”跟闰土没话说,但还可以回忆写文章,还可以跟别的人有话说。而闰土则是跟谁都没有自己的话可说了。真正像“一张枯叶,一张烂纸”活着的话,是写不出《论无话可说》这样的文章的。
现在的情况,依然没有本质区别,虽然说互联网给每个人发了一个麦克风,理论上可以一天说24小时。但事实上,大多数人无休止地刷新页面,只是在寻找一个替自己说话的人,俗称嘴替。替着替着,自己的嘴就没了。
更可悲的在于,那些充当嘴替的人,也没有在说自己的话。我是做自媒体的,我知道自媒体要想做成功,关键就是不要说自己的话。你得说别人想听的,能够一呼百应的。所以,嘴替和替嘴都成了无话可说的人。
但我还是觉得说自己的话很重要,哪怕没多少人听。或许只因为真正有自己的话要说的人没几个,所以我不希望放弃这项不值钱的特权。
我还想鼓励大家,要坚持说自己的话。不必追求多么文学化的语言,就日复一日用自己的语言讲述自己的生活和感受就够了。现在无话可说的人,越来越多了。但就像朱自清先生所做的,把无话可说的心境讲述出来,也是自己的话。如果我们失去了自己的话,就会成为别人嘴里一个轻蔑的字词,甚至连字词都不是,只是一个“哼”的语气的千万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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