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聪明人才愿意做笨事
2023/4/16 20:57:59 西坡原创
文｜西坡
从前，我对弘一法师是无感的。印象中，这就是一个名气很大的很文艺的和尚。在我们这个人人无所不知的时代，我们对于万事万物都有模模糊糊的印象。这些印象不知道从哪里注入到我们脑子里，像一团团浆糊一样横亘在我们的内心和世界之间。只有当特定的契机出现，一道光突然穿越浆糊而来，我们才惊觉，我们对自以为知道的那些人和事其实一无所知。
将弘一法师带给我的第一束光，是叶圣陶的文章《两法师》。“在到功德林去会见弘一法师的路上，怀着似乎从来不曾有过的洁净的心情。”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弘一法师。两人有共同的朋友，夏丏尊和丰子恺。
这篇文章并未记述什么惊人的事，作者写了许多自己在见面之前的渴望、激动和猜想，真见面之后却没说什么话。而且在座的其他人，也都“默然不多开口”。作者却觉得，“晴秋的午前的时光在恬然的静默中经过，觉得有难言的美。”我们不知道这印证了人的气场的客观存在，还是作者被自己的崇拜心情催眠了。
然后写吃饭。俨然是粉丝面对偶像，“我看他那曾经挥洒书画弹奏钢琴的手郑重地夹起一荚豌豆来，欢喜满足地送入口中去咀嚼的那种神情，真惭愧自己平时的胡吞乱咽。”
一个和尚吃饭，同座人却看得这么入神，竟还反省起自己来。我只知道我没参加过这样的饭局，听都没听过。
席间无甚故事。有人请弘一法师谈些关于人生的意义，弘一法师只答了一句：“惭愧，没有研究，不能说什么”。作者又是一顿联想，联想完又从侧面看弘一法师的长髯和皱纹，“出神久之”。
吃完饭，弘一法师带着大家去见弘光法师。作者写他步履的轻捷，写他行止笑语的纯任自然，写他怎么穿僧衣，怎么磕头，怎么关门。都是极琐碎的一些细节，但是却使人过目难忘，作者批驳了“有些人以为弘一法师该是和尚里的浪漫派”的偏见。惭愧，这也正是我的偏见。
文章随着一天行程的结束而结束了，分手之后，作者和两个朋友还互诉着对弘一法师的“读后感”。文章里有句结论性的话：“他与我们差不多处于不同的两个世界”。
就这样，弘一法师第一次走近了我。原来他出家之后，就与浪漫、文艺绝了缘，成了一个正儿八经的持律极严的和尚。他不高谈阔论，只是平平静静地吃饭、走路、念经、拜佛，但连不信佛的人都能感受到强烈的人格力量。尤其是他严格遵守戒律这一点，让我略感诧异而心生钦佩。我知道，只有聪明人才愿意做笨事。
过了一些天，我在一本夏丏尊散文集里又读到弘一法师。大略有三四篇文章。两人交情很深，甚至弘一法师出家都是受了夏丏尊一句话的触发，所以读到不少有意思的事，更纵深地了解了弘一法师这个人。
弘一法师和夏丏尊曾在同一所学校里任职，当然那时候他还没出家。弘一法师教图画音乐，夏丏尊担任舍监职务。据夏丏尊回忆，那时候弘一法师已经有强大的感化力，“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全校师生以及工役没有不起敬的”。
有一件事特别能反映出弘一法师独特的思维方式。有一次，宿舍里有学生丢了东西，大家怀疑是某个学生，但没有搜出证据。作为舍监的夏丏尊很为难，于是向弘一法师求教，弘一法师告诉他一个方法——自杀：
“你肯自杀吗？你若出一张布告，说作贼者速来自首。如三日内无自首者，足见舍监诚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这样，一定可以感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这话须说得诚实，三日后如没有人自首，真非自杀不可。否则便无效力。”
夏丏尊自然没能接受这个方法，但他认为弘一法师在提出来的时候“是真心的流露，并无虚伪之意”。
弘一法师出家之后，有一次夏丏尊邀他去白马湖小住，观察到他的毛巾“黑而且破得不堪”，忍不住提议给他换一条，他却回答：“那里!还好用的，和新的也差不多。”
夏丏尊的一个回忆重点，竟也是吃饭。萝卜白菜之类的素菜，在弘一法师看来“却几乎是要变色而作的盛馔”，他把饭划入口里是“喜悦地”，用筷子夹起萝卜是“郑重地”“了不得的神情”。有一顿饭，一碗菜咸得非常，他则说“咸也有咸的滋味，也好的!”
夏丏尊总结说：“在他，世间竟没有不好的东西，一切都好，小旅馆好，统舱好，挂褡好，破席子好，破旧的手巾好，白菜好，萝卜好，咸苦的蔬菜好，跑路好，什么都有味，什么都了不得。”
这是一种无法用朴素来形容的朴素。原来这就是修行。我仿佛体会到弘一法师的喜悦。
我这两年对佛学发生了一些兴趣。起初是遇到了坎，看到人性深处巨大的黑暗与暴戾，用既有的知识体系完全无法理解，甚至无法形容。偶然读到《法华经》，意外解开了自己的谜团。我并没有因此成为信徒，却借助佛教的理论认识到，人的内部是怎样翻滚不息的火山，我们的肉眼又是如何容易被欲望遮蔽得看不清黑白善恶。
叶圣陶和夏丏尊的回忆文章虽然让我看见了弘一法师的真实为人，让我间接领会到他的人格感染力，但我还是觉得有个巨大的空洞矗立在我和弘一法师之间。我想知道更多的他自己的想法，他为什么要过这种艰苦的生活，又为什么能从艰苦中体会到愉悦。朋友对他的回忆里有关心有钦佩，却也有掩饰不住的隔膜。
于是我去读《弘一法师讲演录》。“编选说明”里准确地概括了弘一法师的两截人生：“出家之前，他是个放性真率又时而带着一些阴郁气息的文人、艺术家；出家之后，是个韬光养晦、勇猛精进的宗教实践者，身上一股严冷之气，有冰霜之节。”
翻开书之后，却有些失望，他几乎没怎么谈自己的心路历程，只一篇《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却也只是平铺直叙，把出家说得像吃饭穿衣一样自然。剩下的，全都是关于佛法的普及性宣讲。
但是突然之间，我读到他在某次讲演中的两段话，他和我之间的那个空洞立马消失了。他说：
“诸位要晓得：我的性情是很特别的，我只希望我的事情失败，因为事情失败、不完满，这才使我常常发大惭愧!能够晓得自己的德行欠缺，自己的修善不足，那我才可努力用功，努力改过迁善!
“一个人如果事情做完满了，那么这个人就会心满意足，洋洋得意，反而增长他贡高我慢的念头，生出种种的过失来!所以还是不去希望完满的好!”
每个人都渴望成功，他却渴望失败!什么样的人会渴望失败啊。奇人？怪人？可是他说得却是这么合情合理。难道这不也是我自己所经验到的东西吗？每一次感到志得意满的时候，很快就会出现一道激流，把所有的喜悦卷走，留下无名的混乱、失落与怅惘，需要消化许久。原来是我没有明白，凡是都有代价。我以为的意外，其实是从内部长出来的。
终于，弘一法师彻底折服了我。圣贤一般的品格与思想，与我并没有太远的距离，只是我的眼瞎得太久。
可是，我见识了弘一法师的高论之后不多久，又生出了疑惑。失败固然可以使人惭愧，逼人用功，但失败毕竟是失败，成功毕竟是成功啊，成功的喜悦再短暂，也还是很诱人啊。我为什么不可以追求这片刻的欢愉呢？爽过之后，管他洪水滔天，难道不也是一种尽兴的人生吗？
这样想了之后，我又去重读弘一法师的话，发现他并不是刻意追求失败，他“希望事情失败”的希望其实是淡淡的。因为他深知成功与失败都会反作用于自身，所以他没有对成功的执着，但他依然是尽力做事的，只是不在意结果。那么，自己看不见成功的成功，或者从他人眼里的成功中看见失败之处，便可以不受这成功的诅咒，继续勇猛精进。
于是我又为自己的浅薄而羞愧了。所谓“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我还不至于大笑之，但总也脱不掉若存若亡的底色，十足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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