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蠢到这样一个地步
2023/4/25 13:16:49 西坡原创
文｜西坡
“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放任自己愚蠢到了这样一个地步。”
这是去年作家贾行家在一席的访谈中说的一句话，我最近总是想起来。我还记得另外一句类似的话，是一个叫维沃的美国人在《思想的后果》这本书开头说的：
“对于我们这个时代，我们有理由这样说：如果你要寻找一个象征着我们这个愚蠢的时代的纪念碑，看看你自己就可以了。”
《思想的后果》是1948年出版的，讲的是西方世界在现代化过程中丧失掉的东西。但是我每次读它，都觉得在说我们。或许所有现代人都在共享着同一种愚蠢，每个地方都一样。但有的人能把这种愚蠢表述得这么精彩，让我觉得愚蠢面前也并不是完全人人平等的。
现代人的学历水平，不是远远超过他们的祖辈吗，怎么能说他们愚蠢呢？维沃的回答是，“现代教育制度失去了对智人的兴趣，而更关心对作为制造者的人的培养”。“智人”和“制造者”这两个词的翻译有点奇怪，我的理解是“智人”在这里指作为智慧载体的人，“制造者”指的则是工具性的人。
现代教育不重视人的情感、道德、信仰、智慧，说不重视已经是太委婉了，人们经常会直接攻击这些东西。我知道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把这些词用坏了，但若因此便认为这些抽象的价值不存在，也是一种悲哀。
现代教育只关注人的工具价值，这个螺丝钉是什么型号，可以安在什么位置，能创造多大价值。而现代社会的管理，就只剩下分配。从总产出里分多少给这个螺丝钉，它才安分。如果它不安分，那么是给胡萝卜还是给大棒。整个世界变成了一架机器。理科生对文科生的歧视，也便水到渠成。其实文科教育也不传授与生命本原相关的知识，同样是用各种各样的框架把世界切割地七零八碎。
按照维沃的说法，现代学术思想的整个趋势，就是让人们不断地使用归纳法。“事实”取代了“真理”。维沃用了哲学上的词“殊相”，来形容现代人头脑里的知识：“他以为勤劳地收集更多的殊相，可以让他成为一个有知识的人。当他背诵他所获知的那些事实的时候，他是多么可怜啊!他被告知知识就是力量，而且知识就是由大量琐碎事物组成的。”
回想起来，我们从小到大学到脑子里的不就是这些鸡零狗碎吗？每个知识碎片看起来都很宝贵，拼在一起却毫无意义。
我们说现代人得到了更好的教育，实际上指的只是上过更多的学，听过更多的课，做过更多的题，知道更多的知识点。可是我们要过好这一生，需要另外一种知识，不是点状的知识，而是整体的知识；不是与生命分离的知识，而是与生命合一的知识。
现代人知道更多的东西，但这并没有改变自身的愚蠢。现代社会批量制造着新型的蠢人，无所不知的蠢人。人们对宇宙万物、世间百态、国际风云无所不知，但是却说不出来自己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每个人的理想都是我要赢，我要比其他人厉害。除了赢，生命再无追求可言。
我不只是在说别人，我也是在说自己。我人到中年才有所醒悟，重要的不是我知道什么，而是我成为了什么样的人。
消费主义为什么难以遏制，因为这是人们体会到赢的感觉的最便捷的手段。我买不起房，我还买不起一个奢侈品包包吗？买个包，能让自己好受一些，可是很少有人思考好受是怎么产生的。其实购买奢侈品分两种情况，一种是经济条件确实允许，只图品质和品牌；另一种是经济条件并不允许，但省吃俭用也要买奢侈品。对后一种情况来说，其实就是长期处于输家位置的人，渴望赢一回。这种心理驱动了大量非理性消费行为。
这就是维沃说的“现代人没有确定的生活方向，所以当他为一种’富足’生活而努力奋斗时候，他让自己陷入一个无穷的序列之中。”这是一条不归路。总有人觉得，我只要年薪百万，生活中所有的难题就都解决了。可是年薪百万的人想的是，我年薪千万就不用这么苦了。每个人都在朝上看，永不满足，永不安定。
现代人只在乎有用的东西，而不关心“人为什么而活”“世界为什么存在”这种没用的东西。只有看到年轻的生命大规模枯萎凋零，才开始诧异，他们怎么不行了？
微博上看到一个帖子，很能代表当今年轻人的心态：
@诨名唤作巴布尔：感觉我只拥有一个形式上的人生，在形式上不断申请升学，复习考试，求职面试，上班通勤，但里面毫无感情，毫无内容，和我没有事实上的关系，我不喜欢，但是一直训练自己服务于这个形式的不断存续。以前还会苦恼，“为什么会没有内容呢？” “人生就是这样了吗？” "世界上总还是有点东西是让人发自内心想要为了活下去的吧？" 但是苦恼很久了，没有，于是至今就这么空洞地，疲惫地活在世界上。
拿现代教育的标准去看古代教育，会觉得他们太迂腐、太缓慢。当然，古人也讲了许多大话空话，但古人至少有一个意识，就是要把人作为一个人来教育，而不是当一台机器。《论语》开篇就讲学习，“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钱穆先生解读说，“孔子之教人以学，重在学为人之道。”“孔子之学，皆由真修实践来。无此真修实践，即无由明其义蕴。”
我自己的体会是，大学毕业之后，人生真正的学习才开始。三十岁，到了小学生的水平，三十五岁，到了中学水平。假如我能够勿失勿忘，坚持下去，到四十五岁左右大概可以有底气说一句，我已经不是一个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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