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咬狗了
2024/3/31 西坡原创
文｜西坡
看到有人谈“新闻现场”，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每一个传统的新闻人，我是说摸过铅字印刷的新闻纸的人，对于“现场”二字都会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但是这种敬畏感在我心里已经越来越稀薄了。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媒体衰落，可以称之为媒体的媒体已经微乎其微；另一方面则是，我心中起了一个疑虑，在网络时代，什么才叫现场呢？
拿新闻人都熟悉的例子来说，某地发生了人咬狗事件，围观群众给报社打电话，记者赶赴现场，调查是什么样的人，高矮胖瘦男的女的精神状况如何，咬了什么样的狗，高矮胖瘦公的母的伤势如何，地上留下了什么血迹毛发，医生怎么说警察怎么说双方家属怎么说。这是传统媒体时代的抵达现场、还原现场。
网络时代，一切都变了。同样是人咬狗，可能现实中没人看见，但是摄像头拍到了，好事者剪辑配解说配字幕发布到网上，引起围观。这种情况下，哪里才是现场？仔细想想，可能存在三个现场。
第一个现场是人咬狗的发生地。这在传统媒体时代是唯一的现场，在网络时代却只是现场之一，而且可能是无关紧要的现场。
第二个现场是好事者所处的时空位置。在许多网络热点中，好事者是最关键的中枢环节，没有好事者就没有新闻热点。也就是说，由于好事者的介入，传统的现场在第一时间就被破坏扭曲了。有可能人咬狗压根没有发生，好事者通过导演、剪辑凭空制造了事件。
还有一个现场是传播发生的界面。一份报纸送到读者手里，读者通常只是被动的信息接收者，网络时代的传播不是这样。互动是网络的根本特征，“人咬狗”的视频在某平台发布之后，人们可以在评论区讨论，也可以在弹幕上吐槽。可能有人就会指出视频被做了手脚。网络上的声音形成合力之后，可以直接作用于事件本身和台前幕后的当事人，当然有时候是纠偏有时候是走偏。
总结一下，网络时代的现场不论在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是分散的、不确定的。新闻界以前说的5W加1H，即Who，What，When，Where，Why和How，并没有消失，而是变得异常复杂。因果关系经常是倒置的，不是因为发生了人咬狗事件，才有了相应的传播，而是因为有人喜欢看人咬狗，才“发生”了五花八门的人咬狗事件。新闻的操纵当然是一贯存在的，但是操纵的门槛之低、范围之广，是前无古人的。
假如有人在网络时代还执意寻找传统的新闻现场，很可能是刻舟求剑。举例来说，两个网友在网上吵架，那么吵架发生的那个评论区的某层楼就是现场，如果有记者在线下找到这两位网友，问他们当天吃了什么有啥不高兴的用的什么型号手机，那么这不是还原现场而是刻意制造了另一个现场。这两名网友可能会编出一些理由，记者可能会编出一个精彩的幕后故事，但这些可能跟事件的真相没关系了。
那些人潮涌动的直播间、热搜、弹幕，就是无数的现场。许多网络事件，已经失去了还原线下场景的必要，它们就是在网络发生，为网络发生。
现场没有消失，现场只是转移了。这也是让我们困惑和不适应的地方。我这两年一直在思考，如何拥抱真实的世界。我的第一反应是回到物理世界，可是很快意识到，我想要拥抱的不仅是花花草草，更是活生生的人。假如其他人都在网络上，你在物理世界能拥抱到谁呢？再假如说，你约了人见面，而两个人全程都是看手机，那么你们真的见面了吗？
都是一些很奇怪的现象，但我们好像除了适应，别无选择。按照吉登斯的说法，现代社会与传统社会的根本区别是时间与空间的分离。在前现代社会，空间和地点总是一致的。一个地方的人们总是生活在一起，参与共同的仪式，扮演各自的角色，彼此能够看见。但是到了现代社会，人的社会生活逐渐从特定地点脱离了出来，你可能今天在北京明天在上海，中间还有半天在时速300公里的高铁上。
只有现代社会，才具备时空分离的条件。吉登斯的原话是：
现代性的降临，通过对“缺场”(absence)的各种其他要素的孕育，日益把空间从地点分离了出来，从位置上看，远离了任何给定的面对面的互动情势。在现代性条件下，地点逐渐变得捉摸不定：即是说，场所完全被远离它们的社会影响所穿透并据其建构而成。建构场所的不单是在场发生的东西，场所的“可见形式”掩藏着那些远距关系，而正是这些关系决定着场所的性质。
到了网络时代，时空分离更进了一步。人的精神与肉体也分离了。人在家中坐，心在四海游，已是生活常态。当然，这还不是“缺场”的最极致状态。随着虚拟技术的发展，人均活成阿凡达不是梦。也就是说，你的肉体在一个地方，元神附在另外一个躯体上，那么哪里是现场？答案是，元神在哪里，哪里就是现场。
所以我逐渐理解了，大家为什么喜欢看直播、发弹幕，因为在那些地方可以找到现场感。
我们再也退不回那个温情脉脉的物理世界了。当你阅读这篇文章的时候，你就抵达了我所创造的一个微型的现场。
继续阅读等待大事发生
源网页 http://weixin.100md.com
返回 西坡原创 返回首页 返回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