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用体内的恶魔
2024/3/31 西坡原创
文｜西坡
没有什么比别人家的糟心事更能安慰我们的了。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团乱麻。假如你与一个朋友发生了尴尬事，不用着急，不用解释，只要等一等，各自沐浴一阵生活的泥雨，再见面，记忆中的尴尬就被盘成了核桃。
一个穷困潦倒的艺术家，成名成腕之后再也画不出那么好的画，他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总有见识浅陋的文章，骗我们说某某家在成名之前是如何自甘清贫，献身于艺术。我们从小读了太多这些空中楼阁的东西，以至于对真实的人性和真实的历史一无所知，给自己设定的都是不切实际的标准，以至于最终要么堕入虚无要么沦为骗子。要我说，不想发大财的艺术家不是真正的艺术家，不拧巴的人搞不了艺术，一个人只有在既想发大财又想搞艺术，既需要女人(男人)又抵触女人(男人)，既渴望成名又鄙夷大众，之类的永远不可调和的矛盾中长期与世界战斗与自己战斗，生命地基深处的能量才可能释放出来。作文作画做人，都是此理。
唐代湖州开元寺有位高僧叫高闲，不光佛法学得好，书法也写得好，学的是张旭一派的草书，皇帝跟前都打过卡的。韩愈应该是跟他有点交情，写过一篇文章给他《送高闲上人序》，不过文章里没说什么好话。众所周知韩愈是排佛的，但人们通常只知道韩愈是站在儒家道统的立场上排佛，这篇《送高闲上人序》是韩愈站在艺术的立场上对佛教发表的异议。
经济下行，消费降级，正是读文章的时候，文章不要钱。
韩愈开篇揭露主旨：“苟可以寓其巧智，使机应于心，不挫于气，则神完而守固，虽外物至，不胶于心。”人如果能把智慧都安放到一件事情上，让内心能够洞察和响应事务的变化，不伤元气，那么就可以精神饱满、志向坚定，即便有突发状况，也不会被牵绊住。韩愈说，上古圣王，神射手，解牛的庖丁，音乐家，神医扁鹊，都是如此，把全部心思投注到事情上，终身不厌，没功夫管乱七八糟的事。
第一段不写高闲，第二段高闲也没镜头，韩愈写高闲的偶像张旭。张旭，唐时苏州人，善草书，嗜酒，每醉后号呼行走，索笔挥洒，时人号为“张颠”。韩愈首先强调张旭对书法的专一，“善草书，不治他技。”斜杠中青年，出来挨打。现今所谓的跨界达人，往往不属于任何一界，都是诓傻子罢了。
在韩愈看来，张旭书法中挥洒的所有能量，来源于生活中所有不同类型的心情与阅历。“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所以张旭的书法才能达到“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艺术家身上最可宝贵的就是不可预测性，不是随机乱抖，而是雄浑气象发于心应于物，自然而已。
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好心情与坏心情都是平等的，因为它们是相互激发，循环轮转的。骄傲无知的现代人，把人类的情感强行分为正面与负面，坏心情敲门的时候避而不见，吃药打针算命灵修，结果坏心情无疾而终，好心情来的时候也便平淡乏味，无可无不可。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这些离现代人就更远了。我每次发愿多识鸟兽草木之名，都以手机里多了两个长年不打开的APP告终。
这篇文章一共三段，第三段主人公终于登场了，一上台就被泼一盆冷水。“闲之于草书，有旭之心哉？不得其心，而逐其迹，未见其能旭也。”你高闲写书法模仿张旭，但你有张旭的心吗？没有张旭的心，只模仿张旭的迹，你对张旭不是真爱。什么才是对张旭最好的致敬，韩愈用了“为旭有道”四个字，现代汉语翻译不出来这种语感，韩愈用了一连串四字成语来解释：“为旭有道：利害必明，无遗锱铢，情炎于中，利欲斗进，有得有丧，勃然不释，然后一决于书，而后旭可几也。”这也是呼应文章开头那句“使机应于心，不挫于气，则神完而守固”。
划重点：勃然不释。这是一流艺术家对一流艺术家的切身理解，与庸夫俗子的意淫绝不相干。不是淡泊名利，而是“利害必明，无遗锱铢”；不是超然事外，而是“情炎于中，利欲斗进”。总之，正面迎接内心的所有波动和命运的所有安排，统统堆在心里，绝不释怀。搞艺术最重要的就是想不开，什么都想得开就完蛋了，不光搞不了艺术，连一个囫囵的人也做不成。
高闲就被韩愈描成了负面典型。“今闲师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胶，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泊与淡相遭，颓堕委靡，溃败不可收拾。则其于书，得无象之然乎？”生死大事你都想得开，排除了外物对内心的干扰，心也就空无一物了，你的书法能不死气沉沉吗？
我们不知道高闲的为人与书法究竟如何，但凡是人，总不至于真的泊然淡然。也许高闲也有想不开的时候，只是跟韩愈不熟。
古汉语里这勃然二字十分耐人寻味，勃然而起，勃然变色，勃然大怒。推其场景，有外物激发的因素，但更根本的是内在的不可退让。其反应的强度与范围，多超出冷静理性的疆域，在那一刻对利益得失的所有计算方式都失效了，但一个人若失去这勃然的机能，便失去了活着的滋味。
在使用ChatGpt的过程中，我发现它最大的bug就是没脾气，所以它不是人，也不能给人真正的刺激与满足。
每个人的体内都有一个天使一个恶魔，有的时候恶魔发挥的作用比天使还大。
继续阅读关心世界，但是离人群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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