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敏华:我们何尝不是在“喘息”中活着
2022/2/28 星星诗刊

     那些逝去的日子(组诗)

     张敏华

     父亲的胸片

     父亲不再回来,但在我的柜子里

     还保存着他的CT胸片,

     上面几十个小窗口,被胶片

     封死,父亲喘不过

     气来。

     帮父亲脱去外套,解开腰带,

     搀扶着他躺在CT床上——

     “吸气,屏住,呼气,吸气……”

     X线,探测器,平行移动。

     我的右手按住自己的

     胸口,默默地为父亲祈祷。

     胸片上能看到父亲的

     心脏,带病灶的肺,肋骨疼痛的影像。

     我手里的胶片,在灯光下轻轻

     抖动,就能听到

     父亲的心跳,呼吸,咳嗽。

     对黑白胶片产生的恐惧感

     来自父亲的胸片——

     这吸附着魔鬼的蝙蝠,或黑蝴蝶,

     不再“双肺无殊”。

     报告单上可怕的几个汉字,

     一次次把父亲撂倒在

     手术台上。

     “为什么我还要保存这些胸片?”

     虽然这不是父亲留给我的遗物,

     但这是他活着的见证:姓名,时间,地点——

     让我对他的怀念,不再

     那么虚空。

     那一天

     给父亲理发,不知道

     这竟是我最后一次给他理发——

     刮胡须,忘了他的下巴

     是否被我刮出了血。

     洗头,忘了水珠是否溅进了

     他的眼睛。

     吹头发,忘了是用冷风

     还是热风。

     理完发,忘了是否给他

     梳头,照镜子。

     现在我每次理发,看到

     花白的头发飘落,我都会想起

     父亲,仿佛是他在给我

     理发。

     庚子年十二月二十九

     阴天。临近中午,整个墓园

     只有我和女儿。

     我的额头叩拜父亲的墓碑。

     蜡烛,一次次被风吹灭,又被我

     点燃,女儿用双手

     呵护烛火。

     纸钱在铁桶内燃烧,火焰

     灼热,灰飞烟不灭。

     蜡烛流泪,我们也跟着流泪——

     整个墓园,我们能听到的

     唯有树林里的

     鸟声。

     父亲从墓里出来,安静地

     看着我们。

     向父亲飞去

     放学后,我独自在屋后的

     小竹林里找鸟巢,但找到的

     都是空巢。

     天色暗下来,听见父亲在喊我回家——

     那是五十年前的

     声音,一直持续到

     现在。

     去年六月,父亲被一群鸟

     叫走了,

     我哭着喊他回家,却没有回应。

     若干年后,我会

     变成一只鸟,眼里泛着

     月光,

     向父亲飞去——

     我们何尝不是在“喘息”中活着

     张敏华

     父亲还活着的时候,我曾告诉他将来要为他出版一部诗集,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将来”会离我的“现在”这么近。2020年6月26日上午11时,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我和戴着氧气面罩的父亲作人生的最后一次告别,无论是我双手抱着他的额头,还是我握紧他的手十指相扣,在父亲生命的最终时刻,我能感觉他比任何时候更爱自己,更爱我,也更爱人间。父亲离开我已经一年多了,但是我从没有停止和他说话,他依然活在我的生命里,并且一直如此执拗地活在我的诗歌里。

     布罗茨基在《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1899-1980):一篇悼词》中说:“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除了死亡,其他任何遭遇都能被视为喘息。”在我看来,我们何尝也不是在“喘息”中活着?从我懂事起,在近半个世纪里,父亲一直是我最爱的人。父亲虽然个子瘦削,但在我的眼里,他一直是一个高大且意志坚韧的人,我永远为他感到骄傲。

     记得小时候,几乎每天晚上,我和父亲挤在一张宽一米五的床上,床板是由小竹子铺就的。晚上灯光微暗,我和父亲一起度过那些难捱、孤寂的夜晚。但在当时,我只知道这就是生活,我的生活本该就是这样。父亲忙碌辛劳,而我除了读书,还是读书,父亲为我耗费心力,默默地承受着生活带给他的“喘息”。

     父亲和母亲只有近三年短暂的婚姻存续期,父亲曾告诉我,再续婚姻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种奢望,而“我的未来”将成为他的全部,得以“活着”的一种“相依为命”:父亲离开我,我孤身一人;我离开父亲,父亲孤身一人。在我看来,一个单亲家庭,只要有两个人的存在,就会有希望,这和两个人的性别无关。即使父亲已经离开我一年多,但他独特的嗓音和声调,仍然在我耳边萦绕,让我时刻感觉到他的在场,每分钟,每一秒。

     我清楚地记得,在我1990年5月的婚礼上,和我女儿2015年5月的婚礼上,父亲含着喜悦的泪水看着我和女儿分别走进婚姻殿堂的情景,我明白这两场婚礼,对他的人生而言是何等重要。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够体现一个人的人生价值,那就是这个人一生的付出得到了回报,更重要的是,他内心的梦想得以实现。

     想起父亲的一生,我现在想做的,能做的,就是用诗歌来感恩和怀念父亲,这也是他留给我的遗产。在我看来,这一诗写方式似乎成了我唯一的选择,因为只有在词语里,我们彼此的灵魂才能再次“相依为命”。这些诗,既是我对父亲在人间留下的记忆,也是父亲对我人生的附注。因我的真诚,相信父亲会为此而感到欣慰。人到中年,我知道,生只能借助死来获得意义,也只有接受死才使活着变得重要。

     记忆其实并不仅仅是关于父亲那个年代的一份证词,而是在良心的烛照下向历史投去的一袭身影,这关涉到我父亲身上的爱,以及那些塑造他爱的一切,正是父亲身上的爱拯救了他自己,也拯救了我。父亲和我,在彼此交谈的习惯和彼此给予的亲切中增进人性。史铁生曾经说过:“我相信,每一个活过的人,都能给后人的路上添一丝光亮。也许是一颗巨星,也许是一把火炬,也许只是一支含泪的蜡烛……”在我看来,无论是一颗巨星,或是一把火炬,还是一支含泪的蜡烛,父亲都做到了。

     在这个特殊的后疫情时代,我们除了坚守自己“执迷不悟”的写作外,更重要的是用自己的良善去爱我们身边的人或事,善待自然万物。我深信在流逝的时光中,我们的灵魂被生命所挚爱。

    

    

    《星星》诗刊

     主 编:龚学敏《星星》诗刊公众号执行主编:萧融统 筹:任 皓 编 辑:黄慧孜

     投稿邮箱《星星·诗歌原创》:xxsk_yuanchuang@126.com《星星·诗歌理论》:xxsk_lilun@126.com《星星·散文诗》:xxsk_sanwenshi@126.com 《星星·诗词》:xxsk_sc1957nian@126.com

     邮局订阅《星星·诗歌原创》邮发代号:62-97 《星星·诗歌理论》邮发代号:62-157《星星·散文诗》邮发代号:62-202

     汇款地址:成都市红星路二段85号收款人:星星诗刊杂志社 账 号:4402259009008802963开户行:成都市工行红星中路支行

    源网页  http://weixin.100md.com
返回 星星诗刊 返回首页 返回百拇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