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泉：看一个牛仔脸上的刀疤
2022/2/28 星星诗刊
在斯梅德莱沃图书馆 (外五首)
张新泉
外文部的三千册图书中
仅有中国作家的两本书
一本是邹荻帆先生的《和平颂》
(尊敬的邹先生已经作古)
另一本是吉狄马加的《诗歌》
两个半印张，书后附着目录
管理员像取出珍宝
庄重地把书捧给我们
知道我们认识两位诗人
立刻报以惊讶与羡慕
她说，中国作家的著作太少
所以我们的馆藏
还谈不上丰富
我欣赏她金子般的诚实
对她实际上的漂亮掉以轻心
无疑需要弥补
我立即让翻译隆重赞美
她丰富的学养、挺括的鼻子
以及两粒蓝宝石般的眼珠……
临别时，我拍了拍
三十二开的马加
并在他的身边
留下一册小书
三人为众。这里冬天下雪
三本书架起来
就是一座火炉
朋 友
留一桌狼藉
我们站起来说
该回家了
说这句话时
我们其实是想说
今晚不走了，陪你
抵足而眠
外面下着小雨
我们慢慢地
穿着风衣
如果穿得快了
便觉得，更对不住你
外面下着小雨
你从一条很累的路上来
你是我们的朋友
我们多想把友情铺成
一张沙发
陪你谈心，谈诗
像从前一样
善意地挖苦和攻击
唱快乐或者忧伤的歌
然后，谁拥着一只酒瓶
打起鼾来
然后，窗子四四方方地说
天亮了……
如今
我们都有了各自的窝
我们再也难得享受到
那通宵达旦的快乐
外面下着小雨
留下孤独的朋友在旅舍
我们硬硬心肠，出门
朝着家的方向
劈柴垛
劈柴垛在哀牢山腹地
在巨大的苍莽与静谧之中
整齐地垒放于一些草屋门前
或者，栅栏似的树木之间
那么纯净和睦地靠在一起
让你触到一种敦厚的民俗
一种超越物质的沉稳和自信
许多欲望便如此相形见绌了
只为着草屋为着火塘而自重的劈柴垛啊
在哀牢山腹地，袒露被斧子劈出的剖面
让我敬畏，让我轻蔑许多浅薄的热情
好 狗
好狗当门而坐
目光犀利，气宇轩昂
尾是一节硬骨
从不摇晃
好狗难得开口
即使你投之以桃
也换不来一声
感谢的汪汪
月黑风高，好狗在必经之路
恭候歹人。仅仅一串喉音
不速之客已遍体鳞伤
好狗在院坝里散步
对饱食的猪，歇耕的牛
进行礼节性探望
友好地嗅一嗅，打个响鼻
安抚命定的孤独和迷惘
将骚扰成性的公鸡驱逐出境
引几只羊崽，去栏外晒太阳
我仔细观察过一条好狗
机警如弦上鹰翎
怒时与猎豹相仿
最是哀乐消失的寂夜
亮在主人坟前的狗眼
有着逼露成冰的寒凉……
好狗远去
我把它的背彯
置于这首诗的中央
看一个牛仔脸上的刀疤
上帝把他脸部的
最后一道工序
留给了尘世中的
一口刀
那是最难 也是
最壮烈的一道工序
阴云四合 抑或
残阳喷血时
刀 劈下
伤口起自眉骨
收在嘴角
不能差错分毫
一次特殊的
整容
以杀戮方式完成的
一种创造
刀光闪处
倒下苟安与平庸
绿得发黑的
草原深处
刀痕在马背嘶鸣
在荣辱生死之上
照耀
韩二哥走了
韩二哥走了
韩二哥走了的消息
肯定不会见报
清洁工人韩二哥
爱吹口哨的韩二哥
工资两千，每月寄壹仟四
给乡间妻子的韩二哥
枝桠间筑巢的画眉
门楼里进出的书包
都认识他，熟悉他
传说小区有一只鹩哥
听见口哨声，就叫：
韩二哥，你好
韩二哥让大院里的垃圾桶
享受宝宝级待遇
平时抹布擦身，节日喷水洗澡
韩二哥休息时，爱用扫帚
写一个女人的名字
是蘸着水写在地上的
等水迹干了，韩二哥才走
韩二哥说，乡下女人，不宜发表……
现在是那只鹩哥
在发布新闻，鹩哥说：
韩二哥走了!韩二哥走了!
那天，韩二哥俯身
打捞湖中的漂浮物
突然就睡了过去……
抬上岸压胸抢救时
韩二哥吐了很长一口气
很长，像一声口哨
我与鲁迅文学奖 (随笔)
张新泉
首届鲁迅文学奖征集四川的参评诗集，时在1997年的下半年。因为时间紧迫，我在星星编辑部打了不少电话，对电话那头的诗家们不惜口舌，叮咛、催促。一周后，诗集陆续寄达或送来，共二十多册。
由于必须以书参评，又有出版时间的限制，导致一些诗人因无诗集失去机会，有的虽有书，却不在时限之内，只好放弃。
将诗集送交创联部，总算“交差”，心想，其中若有人获奖，也不枉我此番辛劳。
某天，正伏案看稿，一编辑过来对我说，张老师，你咋不把自己的书“砸”一本去？我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东西，写得又一般般，送了也白送。那编辑又说，未必一本书都舍不得？送去试试嘛……几天后，成都至北京的邮路上，多了一个薄薄的邮件，里面是我的诗集《鸟落民间》(后来听说，再晚送一天，初评就“关门”了)。
怎么也想不到，“鲁奖”这个馅饼竟然砸到了我的头上!天吶，我既是四川省参评诗集的收集报送者，又是四川最终唯一的获奖者，放到现在，我头上不知该有多少话题!
1998年4月初，收到中国作家协会通知，《鸟落民间》获首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邀请我出席4月20日在人民大会堂的颁奖大会。
于是，就去首都。当夜，财务人员来宾馆房间发奖金，我刚好出去了。第二天上午，一女财务员在颁奖现场找到我，签字之后，执意要我当面点钱。其时众目睽睽，大会开幕在即，在如此场合下，点那一沓百元，五十元居少，十元居多的钞票，实在是有碍观瞻。我赶快用焦盐普通话告诉她，不用点了，少了不要多了一定退你!
大会结束，作家们都以主席台为背景，拍照留影。一老外(可能是个记者)见我闲着，便过来套近乎，反复打听奖金数额。我神秘地告诉他，数额太大，不能告诉你，你知道了，肯定会妒忌……手机响了，女儿在成都问，新泉兄，奖金多少？我含而糊之地回答，两位数。女儿“唉”了一说，调侃道：“我们还等着分浮财哩”。
回成都后，省委在文联四楼会议室表彰王火老师(第四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和我。我从宣传部部长手中接过一个大红信封，封皮上标明2000元(据说，省里的意思是，奖金数不能超过北京)。当我把那个大信封高高举起时，会场上响起即使奖了二十万也不过如此的热烈掌声。
张新泉，1941年出生，四川富顺人，成都文学院特邀作家。首届鲁迅文学奖、第五届郭沫若诗歌奖获得者。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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