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我理解的诗歌在心脏处,亦在几道门边
2022/3/2 星星诗刊

     四季可以让万物独立

     雷平阳

     春

     南糯山中的哈尼族人,根据人体结构进行布局,建造了自己居住的村寨。在他们村寨的平面图上,右手所在的地方是村寨的正门,供活人出入;左手所在的地方是死门,供死者远去;左脚所在之处为早夭者设有一道小门;右脚所在之处则是牲畜专用之门;头颅所在之处乃通往天空的门;心脏所在之处乃是村寨的中心,人们在那儿祭拜众神。

     这种出自实相、穷尽想象力又落实在具体生活中的一个个“聚落”,每次深入其中,我都会觉得自己来到了某具躯壳或某个显影的灵魂之内。它既是想象的空间,又是真实的现场,它通向虚幻的场所,又通向每一户确切的人家。它那遵循于人体又超越人体并最终循迹于身体器官之上的空间,我为之着迷,却难以付诸用来表达的符号化语言。在这个空间内,一个寨子的格局与命运,一直在沉默地揭示这具体生命的隐私与象征,我努力地去靠近,禁区和圣地却一再地将我阻拦回来。

     我理解的诗歌在心脏处,亦在几道门边。它们离去,它们回来,它们乍现于往返交换的一瞬,它们肃穆地存在于寨心点燃的篝火里,它们散落在各个器官之中。

     夏

     儿子罗德里戈出生后,马尔克斯邀请做神父的朋友卡米洛·托雷斯为之施洗。仪式开始,神父开口就用西班牙语郑重地说道:“相信圣灵此时降临在孩子身上的人,请跪下。”

     在场的人包括马尔克斯夫妇都没有跪下,以为这是神父在“滋事”,但在那座巴勒莫医院的小礼拜堂里,一位与洗礼仪式无关的穿麻鞋的农夫跪了下去。几十年后,马尔克斯就此写道:“这一幕使我深受震动,作为我生命中的严厉训诫之一,一直跟随着我。我始终觉得是卡米洛处心积虑地找来那位农夫,专门教训我们,告诉我们何为谦卑,或至少,何为教养。”

     一部《活着为了讲述》,马尔克斯让我们知道了他众多作品的出处,而且非常大方地展示了“原型”与“作品”之间神奇的关系,坦荡,真诚,平静。他当然没有将“这一幕”的启示列入其写作所必须遵守的律条之中,但我们不难发现,《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没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恶时辰》《礼拜二午睡时刻》等作品之中,无处不在的“谦卑”与“教养”,无论是在语言上,还是在精神倾向上。在我们的写作现场,谦卑与教养,以及发自内心的信仰,已经少得可怜,如何正视,或许已是一个大问题。

    

     秋

     应邀访问圣多明各期间,每天早上我都是6时左右起床,然后去旅馆附近的西班牙广场和哥伦布广场散步。

     海风、空气、阳光均含盐,来自奥萨玛河或加勒比海,当然也来自那些饱受海风、空气、阳光长期礼遇的白礁石砌成的陈旧建筑。越是与包括国家公墓、民居、教堂和博物馆在内的这些建筑熟悉起来,深浅不一地知道一些它们的历史和功能变化,我就更加觉得构筑它们的材料就是海风、空气和阳光。在我的意识中,哥伦布和石头,设计师与大主教,对现在的它们来说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我们的传统文化中所说的“羽化”,可以用来呈现那些奥萨玛河岸山丘上的房屋,它们功能化地存在着,但又让你觉得它们其实更确切地存在于你未来世界的某处,而且不是泛化的所谓天堂。一种内力与外力汇合的精神元素已经软化了它们坚硬的外壳,虚其形,实其无。那些制造它们的人早已被它们留在了原地,没有搭载他们光临今天。

     但我是如此地敬重那些长眠在屋基上的建筑师们——每天,我都会拍摄几张美洲第一大教堂的照片。因此也就发现了人力努力变化为神力的一个奇迹:当太阳升起,感觉美洲第一大教堂是跟着太阳从地平线下面升起来的。它不是建筑,而是先天存在的,跟太阳在一起。而且当你进入它的内部,感觉它的穹顶已经是天空的顶,巨大的空间已经等同于天空的空间,如此的建筑杰作,没有更多的词可以赞美,我想到的是:“它是史诗!”

     冬

     画家陈流赠送我一幅画,画的是桉树。静观这幅画时,想起博尔赫斯的诗作《诗的艺术》中的一句:“既是自身又是他物”。所以,这幅画我在视其为桉树的时候,也将其看成了风暴卷走狮子后留给我们的“狮子绵密的肌肉组织”。当然,也可以把它看成“神的影子”或者“不为人知的植物”。

     我阅读诗歌时,尤其喜爱某些复杂的甚至混乱的作品,大堆的线头揉合成线团,打散开来就有满地的开始与结束;除夕之夜的厨房里,母亲把一年来积存下来的她认为可以端上桌面的美食全部烹制完毕,互不呼应,滋味杂乱,色彩各异,唯其如此,也才能将天各一方的一家人全部召唤至同一张桌子的周围,“盛宴”也才因此得名。但在自己的诗歌写作中,或许是因为缺少融汇之功,在繁杂与空间众多的语言系统内找不到俯视它们的瞭望塔,丧失脱身或飞升的能力,完成或未完成的作品也就倾向于在客观的事物本体发现未知,于相对纯粹的“私有”袒呈“万有”,或反过来。可供使用的空间自然因此而减少,一个或者两个,甚至动手去填平突然多出来的空间。桉树即桉树,能至“他物”中的一或二,还不够吗?如果一棵桉树出现了九个影子,即使在诗歌中,我也会受到惊吓,因为这会让人联想到九个灵魂在共用一具肉身。

     由“我”而及“他物”,可以让万物独立,亦让万物分别按自己的“愿望”抵达属于它们的深度或高度。而我们现在的写作现场上,众多的写作者,无论以什么作为写作对象,有意识或无意识的,都总是在写作的过程中,将笔触转向“自我”,凡是所思和所见之物,“我”无疑都会跳出来发表观点,只有“我”,没有“他物”,诗作也就因此而千篇一律。

    

     空 深 (外四首)

     山已是高峰,白云又在山后另起一峰万松寺里正在超度怀沙的亡魂梵唱中似有穿白袍的人影结队从黑山峰去往白山峰湖岸上,石砌的小路又被水淹被逐出寺门的年轻人法空蹚着水去到系船的树下今天他无心捕鱼他要划船前往那高山脚下的小镇把一篓筐银鱼干卖了,买一部手机如果还剩些闲钱,他也想顺道迎请一尊地摊上出售的白瓷观音

     雪 夜

     树梢上的风里有人叹息的声音,有琥珀破碎在水井里我在屋内提着灯笼画虎两只手握不到一块儿。同时一匹受惊的马正从炉膛内猛然地跃出需要两只手合力才能抓死它燃烧的缰绳。而她的睡梦中一群白象正行走在牛栏江重返梁王山的波涛上面它们将从两岸带走私藏的幻想只给我们留下废弃的码头我们无端地承受着假象之中真实之刃的切割。窗外落过的大雪又开始落下,提前惊醒的孩童,用雪花垒成自己然后等着它们融化在水中

     山中落雪

     我本想今天到另外一座山去找人谈天。但大雪封锁了山中的小道,满地尽是月亮穿旧了的衣衫不会有人来访了酒已喝光,黑字羞见白精灵我索性敞开了大门让雪花朝着灯光斜飘而来在火炉边,落了厚厚的一层也有雪花落进了火焰我听见它们,在化身之前都会“急,急,急……”地叫上一声仿佛从天上带来了什么紧急的回音。而我早已目光收回了心内脸上跳跃着火焰的影子

     中午的寂静

     中午寂静。白昼的午夜的寂静生活缩减为生存,人缩减为影子,如此寂静心头尚有童子无邪的梦想眼前却是用抒情诗频繁地去书写死亡时的悲怆我在书房中邋遢颓废的样子神似父亲暮年蹲在冬天发白的土地上抬头乱看的样子他的身边北风发出唧唧唧的声音我唯一缺少的就是北风和它唧唧唧的声音如此寂静。小猫走路的脚步声像这本书里的一个人走了出来,到另一本书里去

     黎 明

     月亮退至灰黑的山顶在等待着天亮。光芒所剩不多留下供自己用度镜子里开始有人醒来,熄灭的火焰又一次点燃在一锅清粥下面群星遁迹,红柿升空不一样的哲学,自有不一样的信徒献身于黑白交替的边界。暗角消失之时路灯关闭,广场上的喷水池里也才会汇聚这么多裸泳的人邮箱四周也才出现告密者排起的长队。推广孤例,盗圣物惑众命令事件等同于一再纂修的真理这已经不是夜航者上岸后推倒灯塔之际唯一的法门。利用梦乡训练铁血雇佣兵,或者另建一个隐形的国王,小院中那只报晓的公鸡也能做得滴水不漏,而且还在自己的血肉里,提前暗藏了毒药所以,当迎亲的飞机群出现在天上必有几十列火车正奔驰在前往同一个葬礼的途中,也必有宿醉中的父亲将上学的儿子送错了学校

     全文选自《星星·诗歌理论》2021年8期

     作者简介

     雷平阳,云南昭通人,现居昆明。著有《风中的群山》《天上攸乐》《普洱茶记》《云南黄昏的秩序》《我的云南血统》《雷平阳诗选》《云南记》《雷平阳散文选集》等作品集十余部。曾获昆明市“茶花奖”金奖、云南省政府奖一等奖、云南文化精品工程奖、《诗刊》华文青年诗人奖、人民文学诗歌奖、十月诗歌奖、华语文学大奖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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