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离开春天太久了，他需要一连串鸟鸣的召唤
2022/3/2 星星诗刊
木梯的另一端 (组诗)
王太贵
风 簸
空，大于满，满，小于空
风，从裂缝里找到声带
摇把生锈，不再旋转
握它的手，现在握不紧一枚核桃
而豁开的嘴，只能咀嚼清风
稻壳远，稻谷近……
麦屑远，麦粒近……
秕糠远，米粒近……
好米在前，糙米在后
母亲在前，我和鸡仔在后
为谷壳和杂质
腾出一方大口径的通道
而我，只走狭仄的、闭塞的
下坡路
秩 序
不打手电，不点油灯或蜡烛
漆黑的地窖中，我们将晒过的红薯
一个个垒起来，按照个头大小
大的放在下面，小的堆在上面
先堆地窖两边的，再堆中间的
窖外有人喊话，我们听不清楚
我们在窖里说话，外面人也听不清
红薯由畚箕装着，从窖口的斜坡滑进来
刚入窖时，天已经阴沉
窖到大半时，天上飘起了雪花
我和父亲摸索着，即使在阴冷黑暗的地方
也要让这些红薯，形成自己的秩序
软柿子
捏软柿子，这手段我很小的时候
就有过切身体会，母亲挑着平底篮
我怯生生跟在身后，最后十几个柿子
要在十二点前卖掉，那是最后一班车
返程的时间。我第一次走进镇上的供销大楼
第一次爬楼梯，感觉比爬柿子树容易
我们挨个敲门，一个女职员用食指
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然后在篮子里
逐个捏柿子，这些被很多人捏过的柿子
早已软塌塌的，但她还不放心
很认真地又捏一遍，感谢那些捏过软柿子的人
他们让这最后的柿子卖出了好价钱
并让我们及时搭上回家的末班车
压跷跷板
收完谷物，母亲掀掉晒箕
露出的梯子、杉木杠和大板凳
被一群孩子叠加成十字形
孰轻孰重，这时候终见分晓
在上下颠簸中，眩晕和快感
愈发强烈，直到大人们退出稻场
太阳隐身山坡，只有一个孩子
还坐在木梯一端，他是自己的玩伴
也是自己的重心，他把世界压在
屁股下，把悬念压到最后一刻
而木梯的另一端，害羞的月亮
已悄悄爬上草垛
星
星
作者简介
王太贵，1983年生于安徽金寨。作品见于《诗刊》《星星》《诗歌月刊》《诗潮》等刊，入选多种选本。现居淮河之畔霍邱。
追 日(组诗)
许天伦
落叶之心
十月里的一个清晨，父亲去后院搭瓜棚
他背对着我，弯躬着身子，随即
一枚叶子落到他的肩上
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更不知道
它将去向何方。或许，相对于泥土
父亲疲惫的双肩更如驿站
一枚落叶在此停留，平和、安静，而这
又酷似一种谬误被我小心探视
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已被时间
掩藏于通体透黄的纹路里
虽然我很确信，它和父亲一样
曾被生活打磨，被风雨淋湿
被循环往复的季候摧残和告慰，但父亲似乎
还没发觉到自己和一枚落叶，具备如此的同一性
他在那儿用铁丝和钳子捆扎竹条
这时恰有一阵秋风吹来，叶子随风而落
远远的，我看见父亲的背影
在风中微微战栗了一下，仿佛刚才
他背负了整个秋天的重量
未尽之诗
往一首诗中添加新的词句
就像往火堆中添加薪柴
努力燃烧的部分
必定是无法挽回的过去
在我生活的苏南平原
爷爷掉了最后一颗残旧的牙齿
他不再懂得夏枯草淡紫色的忧郁
和薏仁吹毛求疵的欢愉
还有生地、莲心、厚朴、陈皮等
除了轻重缓急的药性，它们都和爷爷一样
有苦苦煎熬之后的柔软和疲倦
而今在一本蒙着薄灰的
手抄本医书里，爷爷的笔迹还在
但一切都已安然入土……
写到此处，我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此时，一堆炉火旁
我在一首诗中坐立不安
就像是火光跳跃间
有人在我的骨头里走动，又像是一根桑树枝
被一个懵懂的少年，折断
天 空
如果从人间伸出手去，摸一摸天空
你就会发现你的指纹
留在它光鲜的表面
虽然它并不一定会回应你什么
有时，仅仅以一场雨的方式
帮你厘清，如毛线团般混乱的日常
但更多时候，我们
被其盛大的虚空所笼罩
那深不可知的空荡，令人生出无限的
遐想和敬畏
可能有另一个世界，另一些人
他们会在一只鸟无意间飞过的时候
和我们一样伸出手摸一摸
在我们中间，留下闪电划过的痕迹
追 日
从东往西，或从西往东
世界的连接点，就以远处
那棵大树，作为衡量的标记
向上铺展的树冠，托住了
来自天空的虚无，而那阳光，总是在
草木之间，即幻即灭。这是否就意味着
万物在以另一种方式，接受
黑夜与白昼的轮回流转
这一切，我至今也无法领会
正如神话传说里的夸父，他追赶太阳
用毕生的精力，换取到万千
百姓所渴求的光明。但最终
他轰然倒下时，他的身躯就此也
蜿蜒成群山之势，他所赋予给
众生的力量，像一蓬
又一蓬的浪花，在大地之上
起伏绵延，但是现在
我在这被空缺出来的旷野上，将一棵大树
视为参照物——原来它拥有着
和我同样隐秘的疼痛，太阳每移动一寸
树影就会向内，蜷缩一下
星
星
作者简介
许天伦，90后，居江苏常州。作品见于《诗刊》《十月》《作家》《长江文艺》等刊物。著有诗集《指尖的光芒》。
召 唤 (组诗)
吴乙一
落 日
蚂蚁带着更多的因为和所以
他们排着队翻越铁轨
除了高喊口号，他们是否还会唱歌，会用触角
谈情说爱？
是在西行路上，我遇见这群匆忙的蚂蚁
邀请他们停下来，一起看落日
共同铭记这个乌云低飞、众鸟徬徨的黄昏
没有人知道，我也有信仰
如向日葵高举着太阳
梯 子
天空没有提前发布预警
乌云再一次顶替了白云
麻雀假冒老鹰飞翔
人世光阴太慢，直至此刻，扛梯子的人
还在扶着梯子道歉
今又闻多地暴雨，山体滑坡，溺水者众
披头散发者众
一切皆还没有结果，包括春天开花的树
站在炙热的阳光下
你问：我是哪一个人？
还没等到回答，你又问了一句
——哪一个人是我？
召 唤
哀伤依旧会追随暮色降临
落日。丛林。街道上匆忙的人群
也曾心怀喜悦地胡思乱想
在人间观花，除去一见倾心，余者均为往事
和告别
一个人离开春天太久了
他需要一连串鸟鸣的召唤
需要一朵花，静静地开放在陌生的清晨
关 灯
无人能阻止时光流火，流血
流成江河，流成灰烬
在过去，人们曾用“战争”
比喻过诸多事物，包括顺从的胜利
失败的抗争
多像爱恨交加的那个人啊，时而真实
时而虚幻
午后看电影，一句台词一闪而过
“他们才应该关灯……”
以至我突然有了大哭一场的冲动
——这羞耻
——这同样无法正视的懦弱
星
星
作者简介
吴乙一，1978年出生于广东。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等刊，出版诗集《无法隐瞒》等。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
噢，葡萄 (组诗)
笑 童
凉风有信
你确定见过信誓旦旦如恋人般
挚爱的凉风了么
你去产科走一走，你看一下
那多么艰辛才怀上孩子，又意外流产的
女人——
即便如此，风。依然从脚底板
漫过后背，窜至头顶
她的男人试图
披一件外衣给她。默默跟着的两位老人
几次上前，想搀住她——
春天的风，在一个女人体内
已耗尽凉意
正缓慢变暖——
忽成行
我有儿女一双，沿在矮墙上
他们疯跑嬉闹的时候
我用短小手臂按住忐忑之心
驱动脑袋，以适应双眼摇摆
他们一身是胆浑不觉
恐惧为何物
巴掌大的园子里青菜
安静生长，百虫耐心蛰伏
除此之外尽可称
是非之地
我不忍施加他们以人世法则
生活的陡崖大都
呈坦途模样。多么危险啊
他们正沿着未知斗胆走我老路
让我稍感欣慰的是
刚满四岁的儿子认为
世上最厉害的武器，是枪
女儿说是魔法棒——
愿有所依
我搬来木梯想要摘下树枝间
老去的丝瓜，横在一个
年久失修鸟窝旁。两个曾鲜活
极具生命力的老邻居
相互搀扶。巢中仅存
凌乱羽毛两三枚。入冬黄昏
尚有暖意，一只过路的白头雀
俯冲下来，忽然想到
不是自己家，忍不住盘旋几番
绘出一把闪亮小斧头
母亲，拿这丝瓜用来刷
曾经炒过丝瓜的锅，已经没有
丝瓜气味，多少有些不忍
儿女们各自忙碌像白头雀
许久不来应不识
使我欣慰的是梯子
搭在树上，正抱紧它的母亲
噢，葡萄
事实上，葡萄们真的那样做了——
她要做别人家的女儿
必是脆嫩甘甜，酸爽可口。汁液
四溢。作为女儿，生来是要
被夸奖的。她们懂事，内敛。在这个世上
每个葡萄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程文如
程文婧
程文娴
程文婕
程文嫣
程文婷
程文姝……
她们紧紧抱住，葡萄梗
又黑又瘦的
干巴巴的，胆小的
老程。想吃葡萄
病友打趣他，想吃就让女儿给你买嘛
每人一串，够吃许久了
他有深陷眼窝，不宜拔出的葡萄
有一刻，他捧在手里怕摔了的
含在口里怕化了的
葡萄。如今他担心，失去了梗的葡萄
该怎样被人提起——
葡萄。现在桌子上只剩下三颗了
三颗有名有姓的葡萄
噢!有一颗已经枯萎。严格来说
已经不能再叫
葡萄了。她还黏在葡萄梗上
星
星
作者简介
笑 童，80后，河南沈丘人。作品见于《星星》《草堂》《诗潮》《中国诗歌》等，偶有获奖。现供职于某乡镇卫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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