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 飏:他偶或咳嗽一声,梅花就落下一瓣
2022/4/1 12:41:21 星星诗刊

     阳飏的诗 (组诗)

     故事会

     讲故事啦

     豁牙子咳嗽两声——

     吕布战秦琼

     半路杀出个鲁智深

     三个人一路打到玉皇大帝面前

     玉皇大帝唾沫横飞也判不清官司

     三个人接着从天上打回地下

     豁牙子嘴里叼的烟抽成烟屁股了

     我赶紧掏出一根偷来的

     父亲的飞马牌香烟

     递给豁牙子

     一颗流星骑一匹飞马

     仿佛专程来纠正人间的错误

     一群少年

     骑一只飞蚂蚁都能上天的年龄

     笑论古今天下大事

     小小的恶

     逮一只癞蛤蟆翻过来

     用一根细竹棍敲它的肚皮

     蛤蟆的肚皮眼看着就鼓起来了

     我们兴高采烈地喊:蛤蟆蛤蟆大……

     蛤蟆薄亮薄亮的肚皮就要爆炸了

     我们更起劲地喊:蛤蟆蛤蟆大……

     可怜的癞蛤蟆

     哈喇子穿着他爸的破靴子

     一脚踩爆了蛤蟆的肚皮……

     我们各自回家

     癞蛤蟆让人烦

     叫春的夜猫子让人烦

     算来算去算不清楚的算术题让人烦

     一列轰轰隆隆的火车

     一长溜亮着灯的车窗后面

     啃着烧鸡的人不会烦

    

     母亲来看我

     母亲来看我

     在我的床边坐下

     似乎想说几句什么

     可什么也没说

     只是帮我掖了掖被子

     然后起身走了

     第二天早上

     我疑惑一双被挪动过的拖鞋

     母亲进门的时候穿过吗

     母亲来看我

     空空的

     没有身体

     梅 花

     梅花开了

     一只鹤单腿兀立着

     梅花落在鹤顶

     像是一位绝世画家留给人间的

     最后一笔颜色

     看见梅花的人其实没有看见鹤

     一只虚无的鹤飞起来的时候

     梅花落了半树,另外半树

     留给一个读诗取暖的男人

     他偶或咳嗽一声

     梅花就落下一瓣

    

     一则年代久远的轶事

     在一节废弃的火车车厢内

     几只聚光手电筒照着一对赤裸男女

     面对出其不意的执勤者

     他们辩解说是夫妻

     没人相信

     移送到车站派出所

     他们坚持说是夫妻

     第二天早上

     派出所通知他们单位开介绍信来领人

     原因是新婚不久,没有房子

     那天,我看见

     这一对夫妻已经长大成家的儿子

     忽然又想起那个年代的这个真实故事

     父母合葬记

     我抱着父亲的骨灰

     我抱着母亲的骨灰

     就像是父亲抱着儿时的我

     就像是母亲抱着儿时的我

     我和父母就这样紧紧抱着

     如同一棵小草抱紧了土地

     直到

     一棵小草

     也成为了土地

    

     茉莉花

     父亲去世那年

     一盆他喜欢的茉莉花

     往年开的都是双瓣

     那年开成了单瓣

     花败了叶枯了

     一盆茉莉花

     成了令我多年感觉玄幻的

     植物学以外的一件事情

     红鸡蛋

     老母鸡咯咯叫着

     母亲喂了一把小米

     从鸡窝里捡起热乎乎的鸡蛋

     煮熟,然后

     用红纸把鸡蛋

     一点一点蹭成红色

     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一个人

     独自吃了一个鸡蛋

     我的童年

     是以一年一个红鸡蛋计算的

     手风琴

     她一拉手风琴

     我就仿佛看见

     高压线上叽叽喳喳的麻雀

     一哄而散

     多年以后

     我的一颗龋齿和叽叽喳喳的麻雀

     莫名其妙挤在一起

     ——她是位牙医

     刚刚拔掉了我的一颗龋齿

     隔着落日看她

     如同一块红布蒙住了我的眼

     一颗龋齿

     永远离开了我

     去找手风琴

     兰州忆

     一列蒸汽火车

     仿佛一大群人喘着粗气

     风尘仆仆在赶路

     火车一声鸣叫

     像是落日浑厚的声音

     父亲喊我的声音

     南面有山,埋葬父母

     北面空旷,一条大河

     是我磕过头的兄弟

    

     兄妹五张嘴 (随笔)

     阳 飏

     想想我阳光灿烂的童年和少年,一棵勒紧裤腰带的细杆向日葵,再想想我曾经对着一棵和我差不多高的向日葵憋足了劲儿尿了一大泡尿,好像是我那泡尿催着向日葵一夜之间蹿高了似的。

     记得曾兴致勃勃地喊:不能说是唱,因为几乎没有音调,只是大声地喊过一首儿歌——后来才知道,其实,这也是一首被喝醉了酒的人颠三倒四胡加减乘除助兴的酒歌: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两只青蛙两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五只青蛙五张嘴,十只眼睛二十条腿——我家隔壁是八仙女家,那就得要——八只青蛙八张嘴,十六只眼睛三十二条腿,哇!

     那时候,家家都是屋子小炕大,如果只看腿的话,密密麻麻戳了一地,满屋子的向日葵杆子,如果再往上看——朵朵葵花向太阳,一圈嗷嗷待哺的嘴,豁牙的不豁牙的,刚长牙的。灿烂是够灿烂的了,尤其是到了每个月的月底那几天,家里紧抠慢算,还是只剩下毛票了,面缸见底了,油瓶子用水都涮过了,酱油嘛,半年用一块固体酱油有点颜色就行了——不是爹的脸就是娘的脸或者就是两个人脸对着脸,一块儿不灿烂吧。

     兄妹五张嘴,叽叽喳喳,蹦蹦跳跳,更像五只麻雀。

     兄妹五个,大哥最老实,小妹最胆小。

     那年代提倡勤工俭学。大哥刚刚上中学,他用了整整一个暑假的时间,脱土坯挣钱,一块土坯几厘钱,一个暑假的太阳晒下来,大哥的背上脱了几层皮,他让我们几个帮他一点一点揭下来,然后用纸包好,说要留作纪念。大哥挣钱的目的是想买一双滑冰鞋,几十元一双的滑冰鞋几乎成了大哥的天堂梦。脱土坯挣的钱拿到手了,兴奋极了的大哥把钱交到母亲手里,说让母亲先替他存着,等天冷了再去买。天冷了,冰冻结实了,大哥的冰鞋钱也被贴补家用了。大哥的天堂梦注定只能是梦了。

     胆小的小妹老要缠着我们玩,二哥就拿一块带尾巴的兔子皮在小妹面前晃来晃去,做出吓唬她的样子,还警告说如果哭的话兔子就会咬她,然后把兔子皮放在屋门口,胆小的小妹居然就不敢越过门口半步。

     等我们玩累了回来喝水,小妹才哇一声大哭起来。二哥又是一阵折腾,他先跺兔子皮几脚,然后抓住小妹的脚让她小心地也跺几下,报仇一样,一会儿的工夫,小妹就又笑开了。

     小妹笑了。老妹却又哭了。老妹爱哭,她一哭,我就凑到她面前学她哭的模样,可能我学的模样滑稽,老妹脸上挂着泪珠就笑开了。我用手刮着脸皮一遍遍说:又哭又笑,没羞没臊……

     看见六指头家养了一群鸽子,每天放学之后,六指头把脖子上的红领巾解下来系在一根细竹竿上,然后登着梯子去把房顶上的鸽子棚打开,竹竿一挥,一大群鸽子就呼啦啦飞上了天空,只听见鸽哨忽远忽近地响着——那一刻的我恨不能一把夺过六指头的竹竿,然后使劲一挥——看着天空中上下翻飞的鸽子,一只只小雨点、红眼皮、大鼻子、两头乌……

     我一遍遍央求母亲也给我买两只鸽子,最便宜的小雨点就可以了,鸽子下蛋再孵鸽子,要不了几年,就是一大群鸽子。天空的鸽哨,像正在变声的嗓音唱着一首儿歌,仿若美梦。

     那天早上,母亲买了几只毛绒绒的小鸡回来,说,养几只鸡多好。我喜欢的鸽子啊,感觉让我一下子从小雨点变成了落汤鸡!几只刚孵出壳的小鸡,叽叽叽……奶油冰棍一样黄黄的小鸡,那只身上有斑点的像是豆沙冰棍,白白的那只仿佛白糖冰棍,那只有点花哨的——我找不出形容词了,就叫花花吧。每天除了菜拌麸皮包谷面,我还去臭水沟捞鱼虫挖蚯蚓。你见过两只小鸡抢食一条蚯蚓的热闹吗?这场面我后来在齐白石的画中见过,感觉又亲切又有点略微的伤感。

     叽叽叽的小鸡冒出红冠子了,叽叽叽的小鸡开始练习打鸣了,叽叽叽……九只小鸡被偷走了五只——母亲一气之下把剩下的几只都杀了,青椒辣子鸡——我拒绝吃,尽管肚子里的馋虫蠢蠢蠕动着,我拒绝吃我的鸡。我的鸽子梦,我的鸡啊!第二天,母亲买了一条带鱼,红烧了让我一个人吃。看着大妹妹眼巴巴的眼神,我分了一块给她;看着小妹妹眼巴巴的眼神,我也分了一块给她。

     六指头家的鸽子还在天空飞着。我的鸡没有了。母亲用几根鸡毛做了一个毽子,妹妹蹦蹦跳跳踢着。鸡毛毽子是用一个乾隆铜钱裹上布头缝制的,几根好看的毛是花花的,那是一只刚刚开始打鸣的小公鸡啊。

     兄妹五张嘴,但是一和邻居八仙女家八张嘴比起来可就逊色多了,时不时可以看见八仙女的父亲坐在自家门口,八仙女从大到小或者从小到大排着队在他面前唱歌,一人一句都要唱一会儿时间,八仙女一个个又唱又跳,就仿佛我们现在的音乐大奖赛,她们的爹就像是评委会主任,一院子的人围着看热闹,他爹也一改平日里好像生多了姑娘没有儿子对不起左邻右舍的样子,一副面对一大笼屉的白面馒头不屑一顾,得意非凡的还乡团地主模样。再看看我们兄妹,五张笨嘴,只会一窝麻雀似地乱吵乱嚷。人生的许多事情想想就如同一个悖论——小时候最不爱说话的小妹长大后当了最需要说话的老师。

     兄妹五张嘴,每天天一亮就叽叽喳喳地叫开了,好在那时候的树比现在的树多,那时候的天比现在的天空旷。那时候,一张好看的米老鼠或者大白兔糖纸就可以让我们快乐一天,那样的日子,现在想想还能感受到甜蜜。

     作者简介

    

     阳飏,一级作家,已出版《风起兮》《风吹无疆》《墨迹·颜色》《古遗址里的文明》《简牍的惊世表情》《话说兰州》《笔墨天下》等诗歌、历史文化、艺术类随笔著作20余本,曾获2011年《星星》诗刊年度诗人等奖项。

     穿过记忆的蒸汽火车

     雨 眠

     阳飏为人所熟知的诗歌写作,如《风起兮》《风吹无疆》等,大都以西部粗犷的景物人事为写作对象,凸显出自然和文化交织而成的西部大力之美。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的扩大,游历、阅读、沉思、绘画和各种历史及文化的非专业研究,多样的人生涵养,不断丰富了诗人的诗歌文本内涵,写作的数量虽然不自觉地减少,但是写作的形态由此而多样,在地理空间的拓展之外不断增加时间元素,在一己命运的历史感喟之中体现了人生和社会的情感深度。

     这组诗从话题对象讲,有着较为漫长的时间跨度,但让人记忆特别深刻的一点,这组诗的写作似乎都往来着一列蒸汽火车,或者说可以通过火车意象进行串联和解读。

     火车意象所带来的,是一双沧桑之眼所看到的历史的暴虐。《一点点的恶》写几个孩子逮了一只癞蛤蟆,用竹棍敲它的肚皮,最后,一个小孩穿着他爸的破靴子,一脚将癞蛤蟆的肚皮踩爆了;而《一则年代久远的故事》则讲了一截废弃的火车车厢之内,几只聚光手电筒照在一对赤裸男女的身上,单位开了介绍信来领人,原来这对男女是结婚后没有房子住的新婚夫妇。这暴虐是个人的,同时也是整个时代的,那个年代不保护私人的空间,流行的是没完没了的人和人之间的斗争。上有所行下有所效,孩子们的游戏因此也就极为自然地成为了大人生活的再版。

     火车意象所带来的,还有特殊时期一个孩子懵懂的心理需求,特别是饥饿体验。《故事会》中有谬误的精神满足,《名字》中有“把她的名字也写在火车头上”的幼稚愿望,而《红鸡蛋》和《小小的恶》中因红鸡蛋和烧鸡而致的深刻记忆,这些记忆和不平所体验的,是导演侯孝贤、杨德昌黑白片一般的底层少年叛逆而寂寞的成长,其动力所在,往往是一个现在的孩子难以理解的饥肠辘辘的胃。

     从心理学上讲,记忆之所以是记忆,就在于它们已经过去,在阳飏的诗中,蒸汽火车在记忆中不断轰鸣穿行之际,诗人有了对于时间流逝的感喟,《父母合葬记》“我抱着父母的骨灰/就像父母抱着儿时的我/就像一棵小草抱紧了土地/直到/一棵小草/也成为了土地”。《兰州忆》“一列蒸汽火车/仿佛一大群人喘着粗气/风尘仆仆在赶路/火车一声鸣叫/像是落日浑厚的声音/父亲喊我的声音”。火车经过、人群赶路、大河流淌、父母合葬在南山之上,时间的四重奏,蕴藏了一座城市的无尽兴味;同时诗人更为熟稔地掌握了“穿行”对于自己写作的重要性。《故事会》的结尾从叙事中突然抽身对往事进行了评价,《一则年代久远的故事》的结尾则将往事的回忆坐实于现实中那对夫妻长大了的儿子,《手风琴》则是在手风琴和一颗龋齿的频繁倒换之中,表达了一种欲说还休的复杂况味。

     关于诗歌和记忆的关系,2018年北京第四届诗歌节的策划广告有言:“诗人的记忆体现了一种对昨天历史事件的生理筛选,同时也包含着对个人诗歌写作史的再次梳理。”身体和精神,历史和现实,记忆和再构,一种写作多重并置的二属关系,当其自由转换且又相互促进之时,阳飏的诗歌便呈现出了种种动人的“恍惚之美”。《茉莉花》写父亲去世的那一年,父亲喜欢的一盆双瓣的茉莉花突然就开成了单瓣,这让诗人不能不感觉到了一种生物学不能解释的“玄幻”;《梅花》中梅花、鹤、画和诗,梅花的无人可见和鹤的虚无之飞,重重叠叠的诗歌意象复杂交织,于现实和想象往来还复的关系之中,营造出了一种禅意满满的“太虚幻境”;尤其那首《母亲来看我》,文本内有双重的事实之真——梦中,母亲来看我,坐在我的床边,想说什么但没说,只是掖了掖被子又走了,早晨醒来,一双拖鞋被挪动了。

     梦耶?非梦耶?真切的感知和具体的疑惑,真有多真,虚就有多虚,并置却又反衬着的自我心理的一体两面,当诗歌最后说“母亲来看我/空空的/没有身体”时,一种因清醒后的绝望而反向推动的至深思念,瞬间便击中了读者的痛点。

     曾经而又现实,伤感而又慰藉,记忆而又重建,阳飏诗歌中不断出没的蒸汽火车,使诗人的文字表达跨越了生活和艺术的界限,既出自经验,同时又成为象征。如果要拍摄以阳飏为原型的一部电影,我想用这样的镜头开始故事的讲述:时近黄昏,兰州城陷入了落日悠长的余晖之中,毛茸茸的远方,大地开始震动,一辆老式蒸汽火车突然轰鸣着从意识中逆光出现,车轮翻卷起往事的浪花,在火车经过一幢高楼之际,一扇窗口定格了一双深情凝望的眸子,窗前伫立的瘦高身影之后,是人们熟知的那条默默流淌的古老大河。

     作者简介丨雨眠,本名王元忠,高校教师,文学博士,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现居甘肃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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