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苇:诗歌从来不是分行的论文和论述
2022/4/18 14:25:02 星星诗刊
论 诗(组诗)
论诗(诗与寺)
我的身体住着“我”和“无我”
谢天谢地,我还有一具身体可住
罹难者、临终者、消逝者……
许多人,已经没有身体可住了
谢天谢地,语言的肉身住着诗:魂
逸乐,受苦,隐忍,修葺……
这肉身,仍是一座风吹雨打的:寺
论诗(另一个)
秦观常问:何人览古凝眸?
他深知豪俊如虹、故国繁雄
却更愿化身为另一个秦观
洗心的狂客,徘徊牛宿和斗宿下 [注]
书写微茫、缠绵、无寐、肠断
斜阳、寒鸦、流水、孤村
柳愁杏怨,一帘幽梦,十里柔情
吴霜渐稠,秦观以月光洗心、再洗心
洗成一颗柔肠回转、芳思交加的女子心
注:牛宿和斗宿,星宿名,合称牛斗,古以扬州为二星之分野。
论诗(和事佬)
老年惠特曼认定自己
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和事佬”
这或许高于荷尔德林的“金色中庸”
关于学院与民间、抒情与叙事
三十年前,我就是一位
置身边疆启示录背景下的“和事佬”
论诗(命)
在赤水河的二郎滩
一位兄长对我说:
沈苇,你有两条命
一条在西域,一条在江南
我说,两条命都丢啦
第三条可能正在诞生中
论诗(虚词)
为一个虚词服务
血肉个体,隐而不见
形容词,这些夏日知了
被病理学的热,鼓噪起来
而动词和名词,转身进入
漫长的沉默史和无为史
论诗(米)
诗的遗忘是选择过的
诗的记忆是挽留过的
诗的味道是辨认过的
他在诗中煮熟一锅米饭
不见白米和乌米
他只煮无色大米饭
论诗(江南)
当江南等于诗——
湖水在天秤另端上演苏小小的人鬼恋
当江南大于诗——
潮生的江南正在朗读《春江花月夜》
当江南小于诗——
暴雨还在敲打浑浊的河水和眼窝……
论诗(杜甫)
在风雨和鬼神之间
杜甫的笔起落、喟叹、肠断
在不薄今人和爱古人之间
杜甫化多师为吾师
爱众人中的至贫、至弱
在翡翠兰苕和鲸鱼碧海之间
杜甫颠沛流离,经纬纵横
提前开拓“无边现实主义”
论诗(荷马)
盲,就盲到蔚蓝和光明中去
七城诞生一个众我,再化为我众
战争、还乡、爱……《伊利亚特》
和《奥德赛》,只是神明的游戏
当荷马的琴声和歌声响起
人类尽头的地中海,就有了
人类源头的隐秘波澜
论诗(气骨)
离人,一座奈何桥上久徘徊
幽人,一间蜗室里打坐入定
词人,一首老歌起哀怨
诗人,一盆劫灰换气骨
论诗(视阈)
我用羊的眼睛看江南
取缔草原与草坪的界限
我看见烟雨、舟楫、庙宇
和蝴蝶翅膀上的眼睛
蝴蝶不仅梦见庄子和自己
还会梦见天涯、西风、古道
它们成双成对翩飞在殉情之路上
羊呢,却在去往屠场路上走得沉默安详
论诗(灰岩)
如此多的诗的遗骸
化为层层叠叠的灰岩
生物灭绝,以便地质学
赢取最后的凯旋
幸存之诗,则是锲入
古生界与中生界
二叠系与三叠系
岩石间语言硬度里的
一枚长兴金钉子
“诗之思”与“思之诗”
沈 苇
《论诗150首》的写作持续一年,从2020年12月到2021年11月。实际数量更多些,诗集选出150首,每首4至10行,长短不等。它们大多写于杭州下沙大学城和湖州庄家村,有的写于外出旅途,甚或会议间隙和疾驰的高铁、汽车上。写作过程是愉快的,诗句常常突如其来,好像在主动寻访一位写作者、召唤者,但我不能简单地将它们看作“灵感”的眷顾与莅临。
“以文论诗”,在中国传统中历史悠久,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是开创之作、经典之作,当然,《文心雕龙》是兼论诗文的。而“以诗论诗”这个新体制,则为杜甫首创,这里指的是他的《戏为六绝句》,还有《解闷十二首》也属此例。“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这是杜甫的高度自觉,“转益多师”,兼采众长,成就了一位风格多样化的集大成者、一代伟大的“诗史”。唐末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是比较系统化的“以诗论诗”,但今天我们主要将它归于古典文学理论。宋朝的苏轼、陆游、杨万里,金、元朝的王若虚、元好问,明朝的方孝孺、王士祯,清朝的袁枚、洪亮吉、龚自珍等,都写过论诗绝句。其中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体量最大,质量最高。元好问主张“天然”“真淳”,反对“雕琢”“柔靡”,尤为重视诗歌的独创精神,旨在恢复建安以来的优良诗歌传统。“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纵横诗笔见高情,何物能浇块垒平”……志深笔长,梗概多气,其高情之绝思,能够影响和警策今人。杜甫和元好问,无疑是“以诗论诗”的高手、高峰。
在西方,英国浪漫主义诗歌有一个“以诗论诗”的显著现象,布莱克、华兹华斯、柯尔律等,都写过这方面的作品;现代主义之后,从波德莱尔、瓦雷里、里尔克到奥登、博尔赫斯、希尼、斯奈德等,都有过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波德莱尔的十四行诗《通感》直接“以诗论诗”,认为诗人是自然与人类之间的中介(惠特曼说是“和事佬”),各种感觉在宇宙中交融、统一,“香味、颜色和声音在交相呼应”,从而可以汲取“普遍的一致的迷醉”。希尼的《个人的诗泉》写儿时乡村记忆中的水井——观井即凝视、窥幽,他将地方性的日常经验和瞬间感知转化为诗学意义上的“使黑暗发出回声”。
遗憾的是,白话文运动之后,我们古典的“以诗论诗”传统没有很好地承继下来并加以光大。现代文学中,出现过零星一些篇什。到了当代,也未见有关此类的专著。前些年袁行霈先生写过《论诗绝句一百首》,评述历代诗歌和诗人,仍采用七绝形式,主要以今天视角向古典传统致敬。“以诗论诗”,可以涉及诗歌写作和诗学问题的许多方面,也关乎诗人的身世、境遇、性情等,在今天,可视为一种“元诗歌”。
作为一种“元诗”,令人欣慰的是,许多当代优秀诗人、诗评家或多或少写过“以诗论诗”,如陈先发的两卷本《黑池坝笔记》,主要是断片式的随笔体,但也有不少诗歌体。这一现象的再度复苏、出现,代表了诗歌自觉精神的回归,以及新诗百年之际中国诗人正在日益走向内省、稳健、成熟。
诗歌从来不是分行的论文和论述,这是我在写作《论诗150首》时的一个自我提醒。论文都可以写在大地上,“以诗论诗”更不能变成象牙塔里的沉思默想。即便以诗歌样式去论诗,除了思想性,还要有必要的可读性。与此同时,情感、张力、感性、具象、细节、语感、口吻等,都是一首诗(哪怕只有短短几行)不可或缺的要素。雅与俗也是相对的,就像诗与词、曲的多棱镜,折射出的乃是“世界无限多”。我的“以诗论诗”,更接近“诗之思”与“思之诗”的混合体,一种瞬息化凝固下来的个人“正念”,也契合我在1990年代提出的“混血写作”“综合抒情”的诗学理念。
将诗学内置于我们的诗歌,类似于布鲁诺·拉图尔所说的“文学内置生态学”。理论与原创,是可以并驾齐驱、并行不悖的。这本诗集算不上填补什么“空白”,但至少可视为漫漫求索路上一位“知天命”诗人自我鞭策的“尝试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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