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吟:你站在共鸣的云端,无人可以接近
2022/6/27 17:14:15 星星诗刊

    

     · 音乐课 (组章) ·

     冷 吟 (山东)

     独 唱

     有人在你的身体里跳舞。她有七只脚,像背负七颗星星的瓢虫。

     她是节奏感的孩子。忽高忽低的台阶或琴键,在模仿一艘摇晃的船。你胸膛里的飓风,吹不坏她的绸带或帆。

     一个胸膛就是一座殿堂。

     低音中音高音,民族美声流行。词和曲,一首歌的两只眼,一把钥匙的两排牙齿。推开门,一只鸟顺势把梯子搭上了天空。

     你站在共鸣的云端,无人可以接近。

     合 唱

     把自己区分出来,是困难的。如同大海中的一滴水,一朵浪花,你的存在毋庸置疑,却无法凸显。

     但你有自己的位置。

     男声,女声,高音,低音。时如春风拂面,时如雷霆万钧,时如铁戟沉沙,时如白云苍狗。在和声的照耀下,我们层次分明地成长,努力让自己变得精致或经典。春华秋实,那么大片茂盛的美,缺了谁都是一个破绽。

     而那些乐器织出的,又是谁苍茫的心境?

     众目睽睽。指挥者跌宕起伏,如一只孤独的小船或猎人。

     他舞动的双手,紧紧抓住一个棒形的开关,或方向。

     伴 唱

     副词,侧枝,一心一意追随,决不喧宾夺主。你是锦,她就是花;你是花,她就是叶。

     你不会分身术,你的嗓子只能一次送出一条河流。伴奏,是两岸流动的风景,伴唱,则是风景中那只兴奋的鸟,时落,时起。

     她的口型,情绪,与你同出一辙,但追光灯追不到她的脚步,掌声,也淋不着她的发梢。她暗淡,寂寞,如阳光下的灯泡,可有可无。

     但她兀自亮着。

     你是千万人的眼睛,而她,只是你的睫毛。你流泪的时候,她情不自禁跟着颤动。

    

     民 歌

     这种歌曲,要用青藏高原的胸膛方能种植;

     这种歌曲,要有长江黄河的喉咙才能演唱。

     山歌田歌小调,号子花儿信天游……从民间走出来的精灵,一声比一声粗犷,一声比一声倔强。

     情感在大地上燃烧;

     骨气在天宇中激荡。

     时间是一面古老的大旗,绣着鸳鸯、合欢,也绣着刀枪、信仰。一些爱情,以酒的方式飘香;一些精神,以船的姿势破浪乘风。日与月,水与火,拧成一根长长的铁索,勒住了一个民族的沧桑。

     高度,需要一双翅膀降落。

     脚步,需要一双耳朵安家。

     而那个孤独的歌者早已化身为埙,把自己埋在了群峰之上。

     MV

     现在,它伸出了两只手——你的耳朵和眼睛同时落网。

     一种藤蔓植物在唇齿间生长,词语的枝叶被时间吹拂——其中一些会变成刀片,切分某颗驿动的心,而一些则会变成针脚,为你密密地缝合。几滴露珠,拼命坚持破碎前的明亮;爱与恨是两只蝴蝶,一只忽高一只忽低。

     谁为谁做了注脚?谁是谁的影子或前身?

     冰与火,黑与白,哪个更适合成为酒杯?

     而道路早已完成了拼接,预设的背景,恍惚的眼神,注定会跟着台阶走到终点。偶尔的卡顿或停靠,仿佛不经意的蹙眉,让你平添几分期许。此刻你是自由的,松弛的,如一只鸟儿或不系之舟,你在一面小小的镜子里找到了身体的去向。

     也摸到了灵魂的开关。

    

    

     在琴弦上行走

     刘继伟是我同学。

     初中毕业考上师范的时候,我们大都十五六岁左右的年纪,如一树顶着花萼的青柿子。但刘继伟思想显然是超前的。他那一身灰白色的风衣和九寸宽的喇叭裤,在当时大片的学生服中山装中间绝对算得上鹤立鸡群。那时诗歌还没有进入我的生命,我最大的爱好是模仿港台风格写点爱情歌曲,不疼不痒的。某日饭毕,忽闻阵阵金属之声从隔壁传来——那是一种足以让血液燃烧的动静。循声而去,只见卷发掩耳的继伟正站在床与床之间的狭小地带摇头摆尾,一种令人震撼的光芒从他胸前的木吉他发射出来。声声嘶吼一齐击穿了我们艳羡的眼神和寝室外粉红色的黄昏。

     那一年,崔健刚刚走上北京工人体育场的舞台,用同样嘶哑的嗓音唱出那首风靡全国的《一无所有》。

    

     喜欢音乐。真的,不是一般的喜欢。父亲是一个小学教师,吹拉弹唱样样拿得起。而母亲,是一个参加过业余宣传队的农村妇女。但他们对我的影响无疑是终生的,这也就是我在多年之后爱上了诗歌却又始终对音乐念念不忘的原因。那时同学们已作鸟兽散,除了偶尔的书来信往没有任何联系方式。校园生活的单调,理想与现实的反差,让我懂得了什么叫孤独。时隔两年,我终于有了一把自己的吉他:淡金色的面板,暗红色的箱体,六根琴弦仿佛六条坚韧的小路,从琴头铮亮地指向琴尾。美声牌,除了背带是低调的蓝黑,与刘继伟那把几乎一模一样。正是它,陪我一起沐浴枝叶茂盛的庄稼和书声,品味静若处子的日月和流水,并为那群麻雀似的山村孩子带来了几粒艺术的秕谷。

     在《致爱丽丝》《恋曲1990》忧郁的旋律中,常常想起继伟,想起他写在我软皮本上的留言:徐子,当西南风吹起的时候,我为你歌唱。

     我始终坚信,在那个狼多肉少的年代,他能把全班最痴情的女同学变成自己的爱人,那把吉他功不可没。

    

     当我们在平阳河畔再次举杯,已是三十年之后的事了。才知道,其间继伟度过了一场生死劫难,迫于生计辗转到过南方几个城市,最终又回到了老家一所中学。而那把曾让他视若生命的吉他竟离奇地失踪了。我呢,从一个学校到另一个学校,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亦如浮萍般尝尽了风吹雨打。两个皱纹丛生的老男人,就这样被浮华的尘世锤炼成了一块铁,冷静、沉稳,掩饰不住内心的苍凉。我们聊起那些发黄的岁月、唐突的爱情以及某个发达或死去的同窗,偶尔也会聊起当年我教他吹笛、他教我弹琴的情景,喟叹的缝隙里便照进一道久违的光来。不知何故,我总是从继伟身上察觉到某种气息—— 一种梦想破碎之后无法黏合的隐痛与落寞,又不失与生俱来的孤傲与清高。但不论人前人后,继伟从不吝啬对我的赞美,看到我在朋友圈晒出的文学、音乐作品,必定在第一时间点赞转发,而我只默默回个无声的拥抱。这么多年,我们放弃了很多东西,但从来没有放弃过真诚。他依然叫我徐子,我依然喊他继伟。就像音符在生活的琴弦上行走,我们耗尽所有的力量和激情,只是为了向世界证明自己的存在。

     月夜,我将那把落满灰尘的吉他取下来,抱在怀里,闭上眼睛,轻轻扫出一串古典而浪漫的和弦——我认出了,那就是青春的声音,那就是翅膀扇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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