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难录》(卷一)
2014/3/21 王阳明心学

     《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难录》(卷一)

     明朝 冯梦龙

     诗曰:

     绵绵圣学已千年,两字良知是口传。

     欲识浑沦无斧凿,须知规矩出方圆。

     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

     握手临岐更何语,殷勤莫愧别离筵。

     这首诗,乃是国朝一位有名的道学先生别门生之作。那位道学先生,姓王,双名守仁,字伯安,学者称为阳明先生。乃浙江省绍兴府余姚县人也。

     如今且说道学二字。道乃道理,学乃学问。有道理,便有学问。不能者待学而能,不知者待问而知。问总是学,学总是道。故谓之道学。 且如鸿蒙之世,茹毛饮血,不识不知。此时尚无道理可言。安有学问之名。自伏羲始画八卦,制文字,泄天地之精微,括人事之变化。于是学问渐兴。据古书所载,黄帝学于太真,颛帝学于录图,帝喾学于赤松子,尧学于君畴,舜学于务成昭,禹学于西王国,汤学于伊尹,文王学于时子思,武王学于尚父,成王学于周公。这几个有名的帝王,天纵聪明,何所不知,何所不能。只为道理无穷。不敢自足。所以必须资人讲解。此乃道学渊源之一派也。自周室东迁,教化渐衰,处士横议,天生孔圣人出来,删述六经,表章五教,上接文武周公之脉,下开百千万世之绪。此乃帝王以后第一代讲学之祖。 汉儒因此立为经师。易经有田何,丁宽,孟喜,梁丘贺等。书经有伏胜,孔安国,刘向,欧阳高等。诗经有申培,毛公,王吉,匡衡等。礼经有大戴,小戴,后苍,高堂生等。春秋有公羊氏,谷梁氏,董仲舒,睦弘等。各执专经,聚徒讲解。当时明经行修者,荐举为官。所以人务实学,风俗敦厚。 及唐以诗赋取士,理学遂废。惟有昌黎伯韩愈,独发明道术,为一代之大儒。 至宋大祖崇儒重道,后来真儒辈出,为濂洛关之传。濂以周茂叔为首,洛以二程为首,关以张横渠为首,闽以朱晦庵为首。于是理学大著。许衡,吴澄当胡元腥世,犹继其脉,迄于皇明。薛瑄,罗伦,章懋,蔡清之徒,皆以正谊明道清操劲节相尚生为名臣,没载祀典。然功名事业,总不及阳明先生之盛。即如讲学一途,从来依经傍注。惟有先生揭良知二字为宗,直抉千圣千贤心印,开后人多少进修之路。只看他一生行事,横来竖去,从心所欲,勘乱解纷,无不底绩。都从良知挥霍出来。真个是卷舒不违乎时。文武惟其所用。这才是有用的学问。这才是真儒。所以国朝道学公论必以阳明先为第一。有诗为证。

     世间讲学尽皮肤,虚誉虽隆实用无。

     养就良知满天地,阳明才是仲尼徒。

     且说阳明先生之父,名华,字德辉,别号龙山公。自幼警敏异常,六岁时与群儿戏于水滨。望见一醉汉濯足于水中而去,公先到水次,见一布囊。提之颇重,意其中必有物。知是前醉汉所遗。酒醒必追寻至此。犹恐为他儿所见,乃潜投于水中。群儿至,问: “汝投水是何物。”公谬对曰: “石块耳。” 群儿戏罢,将晚餐拉公同归。公假称腹痛不能行,独坐水次而守之。 少顷前醉汉,酒醒悟失囊,号泣而至。公起迎问曰: “汝求囊中物耶。” 醉汉曰: “然。童子曾见之否。” 公曰: “吾恐为他人所取,为汝藏于水中。汝可自取。” 醉汉取囊解而视之,内裹白金数锭分毫不动。醉汉大惊曰: “闻古人有还金之事,不意出自童子。” 简一小锭为谢曰: “与尔买果饵吃。” 公笑曰: “吾家岂乏果饵,而需尔金耶。” 奔而去。归家亦绝不言于父母。 年七岁母岑夫人授以句读。值邑中迎春。里中儿皆欢呼出观。公危坐读书不辍。岑夫人怜之谓曰: “儿可出外暂观。再读不妨。” 公拱手对曰: “观春不若观书也。” 岑夫人喜曰: “是儿他日成就殆不可量。” 自此送乡塾就学。过目辄不忘。同学小儿所读书,经其耳无不成诵。年十一从里师钱希宠初习对句,辄工。月余学为诗。又月余学为文。出语惊人。为文两月,同学诸生虽年长无出其右者。钱师惊叹曰: “一岁之后,吾且无以教汝矣。” 值新县令出外拜客。仆从甚盛。在塾前喝道而过。同学生停书争往出观。公据案朗诵不辍。馨琅琅达外。钱师止之曰: “汝不畏知县耶。” 公对曰: “知县亦人耳。吾何畏。况读书,未有罪也。” 钱师语其父竹轩翁一曰: “令公子德器如此。定非常人” 年十四学成。假馆于宠泉寺。寺有妖祟。每夜出抛砖弄瓦。往时借寓读书者,咸受惊恐,或发病。不敢复居。公独与一苍头寝处其中。寂然无声。僧异之,乘其夜读,假以猪尿泡涂灰粉,画眉眼其上,用芦管,透入窗棂,嘘气涨泡,如鬼头形。僧口作鬼声欲以动公。公取床头小刀剌泡,泡气泄。僧拽出,公投刀复诵读如常。了不为异。闻者皆为缩舌。

     娶夫人郑氏于成化七年,怀娠凡十四月,岑夫人梦神人衣绯腰玉,于云中鼓吹送一小儿来家。比惊醒闻啼声。侍女报郑夫人已产儿。儿即阳明先生也。 竹轩公初取名曰云。乡人因指所生楼曰瑞云楼。云五岁尚不能言。一日有神僧过之,闻奶娘呼名。僧摩其顶曰: “好个小儿,可惜道破了。” 竹轩翁疑梦不当泄。乃更名守仁。 是日遂能言。且祖父所读书,每每口诵。讶问曰: “儿何以能诵。” 对曰: “向时虽不言:然闻声已暗记矣。” 其神契如此。 有富室闻龙山公名。迎至家园馆谷。忽一夜有美姬造其馆。华惊避。美姬曰: “勿相讶。我乃主人之妾也。因主人无子,欲借种于郎君耳。” 公曰: “蒙主人厚意畱此。岂可为此不肖之事。” 姬即于袖中出一扇曰: “此主人之命也。郎君但看扇头字当知之。” 公视扇面,果主人亲笔。书五字曰: “欲借人间种。” 公援笔添五字于后曰: “恐惊天上神。” 厉色拒之。姬娘怅怅而去。公既中乡榜。明年会试。前富室主人延一高真设醮祈嗣。高真伏坛遂睡去。久而不起既醒。主人问其故。高真曰: “适梦捧章至三天门,遭天上迎状元榜。久乃得达。故迟迟耳。” 主人问状元为谁。高真曰: “不知姓名。但马前有旗二面。旗上书一联云,欲借人间种。恐惊天上神。” 主人默默大骇。时成化十七年辛丑之春也。未几会试报至,公果状元及第。阳明先生时年十岁矣。

     次年壬寅,公在京师,迎养其父竹轩翁。翁因擕先生同往。过金山寺,竹轩公与客酣饮,拟作诗未成。先生在旁索笔。竹轩翁曰: “孺子亦能赋耶。” 先生即书四句云:

     金山一点大如拳, 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 玉箫吹彻洞龙眠。

     坐客惊异,咸为起敬。少顷游蔽月山房。竹轩公曰: “孺子还能作一诗否。” 先生应声吟曰:

     山近月远觉月小, 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 还见山小月更阔。

     坐客谓竹轩翁曰: “令孙声口,俱不落凡。想他日定当以文章名天下。” 先生曰: “文章小事,何足成名。”众益异之。

     十二岁在京师就塾师。不肯专心诵读。每潜出与群儿戏。制大小旗帜,付群儿持立四面,自己为大将,居中调度。左旋右转,略如战阵之势。龙山公出见之怒曰: “吾家世以读书显。安用是为。” 先生曰: “读书有何用处。” 龙山公曰: “读书则为大官。如汝父中状元,皆读书力也。” 先生曰: “父中状元,子孙世代还是状元否。” 龙山公曰: “止我一世耳。汝若要中状元,还是去勤读。” 先生笑曰: “只一代虽状元,不为希罕。” 父益怒朴责之。 先生又尝问塾师曰: “天下何事为第一等人。” 塾师曰: “嵬科高第,显亲扬名如尊公,乃第一等人也。” 先生吟曰: 嵬科高第时时有 岂是人间第一流 塾师曰: “据孺子之见,以何事为第一。” 先生曰: “惟为圣贤方是第一。” 龙山公闻之笑曰: “孺子之志何其奢也。”

     先生一日出游市上,见卖雀儿者,欲得之。卖雀者不肯与。先生与之争。有相士号麻衣神相,见先生惊曰: “此子他日大贵。当建非常功名。” 乃自出钱,买省以赠先生。因以手抚其面曰: “孺子记吾言:

     须拂领,其时入圣境。 须至上丹毫,其时结圣胎。 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

     又嘱曰: “孺子当读书自爱。吾所言将来以有应验。” 言讫遂去。先生感其言:自此潜心诵读,学问日进。

     十三岁母夫人郑氏卒。先生居丧哭泣甚哀。父有所宠小夫人,待先生不以礼。先生游于街市,见有缚鸮鸟一只求售者。先生出钱买之,复怀银五钱赠一巫妪,授以口语,“见庶母如此恁般。” 先生归,将鸮鸟潜匿于庶母床被中。母发被,鸮冲出绕屋而飞,口作怪声。小夫人大惧,开窗逐之。良久方去。俗忌野鸟入室。况鸮乃恶声之鸟,见者以为不祥,又伏于被中。曲房深户重帷锦衾,何自而入。岂不是大怪极异之事。先生闻房中惊诧之声,佯为不知,入问其故。小夫人述言有此怪异。先生曰: “何不召巫者询之。” 小夫人使人召巫妪。巫妪入门便言: “家有怪气。” 既见小夫人,又言: “夫人气色不佳。当有大灾晦至矣。” 小夫人告以发被得鸮鸟之异。巫妪曰: “老妇当问诸家神。” 即具香烛,命小夫人下拜。索钱楮焚讫。妪即谬托郑夫人附体,言曰: “汝待我儿无礼。吾诉于天曹,将取汝命。适怪鸟即我所化也。” 小夫人信以为真,跪拜无数。伏罪悔过言: “此后再不敢。” 良久,媪苏曰: “适见先夫人。意色甚怒,将托怪鸟啄尔生魂。幸夫人许以改过,方才升屋檐而去。” 小夫人自此待先生加意有礼。先生尚童年,其权术已不测如此矣。

     先生十四岁,习学弓马,畱心兵法,多读韬钤之书。尝曰: “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事,必有武备。区区章句之儒,平时叨窃富贵,以词章粉饰太平,临事遇变,束手无策,此通儒之所羞也。”

     十五岁,从父执游居庸三关,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一日梦谒伏波将军庙,赋诗曰:

     卷甲归来马伏波, 早年兵法鬓毛皤。

     云埋铜柱雷轰折, 六字题文尚不磨。

     其时地方水旱,盗贼乘机作乱。畿内有石英王勇,陜西有石和尚刘千斤。屡屡攻破城池,劫掠府库。官军不能收捕。先生言于龙山公, “欲以诸生上书请效终军故事,愿得壮卒万人,削平草寇,以靖海内。” 龙山公曰: “汝病狂耶。书生妄言取死耳。” 先生乃不敢言。于是益专心于学问。

     弘治元年,先生十七岁,归余姚,遂往江西就亲,所娶诸氏夫人,乃江西布政司参议诸养和公之女也。既成婚。官署中一日信步出行,至许旌阳铁柱宫,于殿侧遇一道者。庞眉皓首,盘膝静坐。先生叩曰:“道者何处人。” 道者对曰: “蜀人也。因访道侣至此。” 先生问其寿几何。对曰: “九十六岁矣。” 问其姓。对曰: “自幼出外,不知姓名。人见我时时静坐,呼我曰无为道者。” 先生见其精神健旺声如洪钟,疑是得道之人。因叩以养生之术。道者曰: “养生之诀,无过一静。老子清净,庄生逍遥。惟清净而后能逍遥也。” 因教先生以导引之法。先生恍然有悟。乃与道者闭目对坐。如一对槁木。不知日之已暮。并寝食俱忘之矣。 诸夫人不见先生归署。言于参议公,使衙役遍索不得。至次日天明,始遇之于铁柱宫中。隔夜坐处尚未移动也。衙役以参议命促归。先生呼道者与别。道者曰:“珍重珍重,二十年后,当再见于海上也。” 先生回署。 署中蓄纸最富。先生日取学书。纸为之空。书法大进。先生自言吾始学书。对摸古帖,止得字形。其后不轻落纸。凝思于心久之始通其法。明道程先生有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是此学。” 夫既不要字好,所学何事。只不要字好一念,亦是不敬。闻者叹服。

     明年己酉,先生十八岁,是冬与诸夫人同归余姚。行至广信府上饶县,谒道学娄一斋。(名谅)语以宋儒格物致知之义。谓, “圣人必学而可至。” 先生深以为然,自是奋然有求为圣贤之志。平日好谐谑豪放。此后每每端坐省言曰: “吾过矣。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何其晚也。”

     弘治五年壬子,先生年二十一岁,竹轩翁卒于京师。龙山公奉其丧以归。 是秋先生初赴乡试塲中,夜半巡塲者见二巨人。一衣绯,一衣绿,东西相向立,大声言曰: “三人好做事。” 言讫忽不见。及放榜,先生与孙忠烈燧,胡尚书世宁同举。其后宁王宸濠之变,胡发其奸,孙死其难,先生平其乱。人以为三人好做事。此其验也。

     明年癸丑春,会试下第。宰相李西涯讳东阳,时方为文章主盟。服先生之才。戏呼为来科状元。丙辰再会试,复被黜落。同寓友人以不第为耻。先生曰: “世情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 友人服其涵养。时龙山公已在京任。先生遂寓京中。

     明年丁巳,先生年二十六岁,边任报紧急。举朝仓皇,推择将才,莫有应者。先生叹曰: “武举之设,仅得骑射击剌之士,而不可以收韬略统驭之才。平时不讲将略,欲备仓卒之用,难矣。” 于是畱情武事。凡兵家秘书莫不精研熟讨。每遇宾客宴会,辄聚果核为阵图。指示开阖进退之方。一夕梦威宁伯,王越解所佩宝劔为赠。既觉喜曰: “吾当效威宁以斧钺之任,垂功名于竹帛。吾志遂矣。”

     弘治十二年己未,先生中会试第二名。时年二十八岁,廷试二甲,以工部观政进士。受命往浚县督造威宁伯坟。 先生一路不用肩舆。日惟乘马。偶因过山马惊,先生坠地吐血。从人进轿,先生仍用马。盖以此自习也。 既见威宁子弟,问先大夫用兵之法。其家言之甚悉。先生即以兵法部署造坟之众。凡在役者更番休息。用力少,见功多。工得速完。其家致金帛为谢。先生固辞不受。后乃出一宝劔相赠曰: “此先大夫所佩也。” 先生喜其与梦相符,遂受之。 复命之日,值星变达虏方犯边。朝廷下诏求直言。先生上言边务八策。言极剀切。 明年授官刑部主事。又明年奉命审录江北。多所平反,民称不冤。 事毕遂。游九华山历无相化城诸寺,到必经宿。时道者蔡,蓬头踞坐堂中。衣服敞陋,若颠若狂。先生心知其异人也。以客礼 致敬,请问神仙可学否。蔡摇首曰: “尚未尚未。” 有顷先生屏去左右,引至后亭再拜。复叩问之。蔡又摇首曰: “尚未尚未。” 先生力恳不已。蔡曰: “汝自谓拜揖尽礼。我看你一团官相,甚说神仙。” 先生大笑而别。 游至地藏洞,闻山岩之巓,有一老道,不知姓名。坐卧松毛,不餐火食。先生欲访之,乃悬崖板木而上,直至山巓。老道踡足熟睡。先生坐于其傍,以手抚摩其足。久之老道睡方觉,见先生惊曰: “如此危险,安得至此。” 先生曰: “欲与长者论道,不敢辞劳也。” 因备言佛老之要。渐及于儒。曰: “周濂溪,程明道,是儒者两个好秀才。” 又曰: “朱考亭是个讲师,只未到最上一乘。” 先生喜其谈论,盘桓不能舍。次日再往访之。其人已徙居他处矣。

     有诗为证。

     路入岩头别有天, 松毛一片自安眠。

     高谈已散人何处, 古洞荒凉散冷烟。

     弘治十五年,先生至京复命。京中诸名士俱以古文相尚,立为诗文之社,来约先生。先生叹曰: “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作此无益之事乎。” 遂告病归余姚,筑室于四明山之阳明洞。洞在四明山之阳,故曰阳明。山高一万八千丈。周二百一十里。道经第九洞天也。为峰二百八十有二。其中峰曰芙蓉峰,有汉隶刻石于上曰四明山心。其右有石牕四面玲珑如户牖,通日月星辰之光。先生爱其景致,隐居于此。因自号曰阳明。 思铁柱宫道者之言:乃行神仙导引之术。月余觉阳神自能出入,未来之事便能前知。一日静坐谓童子曰: “有四位相公来此相访。汝可往五云门迎之。” 童子方出五云门,果遇王思舆等四人。乃先生之友也。童子述先生遣迎之意。四人见先生问曰: “子何以预知吾等之至。” 先生笑曰: “只是心清。” 四人大惊异。述于朋辈,朋辈惑之。往往有人来叩先生以吉凶之事。先生言多奇中。忽然悟曰: “此(簸)弄精神。非正觉也。” 遂绝口不言。 思脱离尘网,超然为出世之事。惟祖母岑太夫人与父龙山公在念,不能忘情。展转踌躇,忽又悟曰: “此孝弟一念,生于孩提。此念若可去,断灭种性矣。此吾儒所以辟二氏。” 乃复思三教之中,惟儒为至正。复翻然有用世之志。

     明年迁寓于钱塘之西湖。怎见得西湖景致好处。有四时《望江南》词为证:

     西湖景, 春日最宜晴。 花底管弦公子宴, 水边罗绮丽人行, 十里按歌声。

     西湖景, 夏日正堪游。 金勒马嘶垂柳岸, 红妆人泛采莲舟, 惊起水中鸥。

     西湖景, 秋日更宜观。 桂子冈峦金谷富, 芙蓉洲渚丝云间, 爽气满前山。

     西湖景, 冬日转清奇。 赏雪楼台评酒价, 观梅园圃订春期, 共醉太平时。

     又有林和靖先生《咏西湖》诗一首:

     混元神巧本无形, 幻出西湖作画屏。

     春水净于僧眼碧, 晚山浓似佛头青。

     栾栌粉堵摇鱼影, 兰社烟丛阁鹭翎。

     往往鸣榔与横笛, 斜风细雨不须听。

     那西湖。又有十景。那十景:

     苏堤春晓。平湖秋月。麯院风荷。段桥残雪。雷峰夕昭。南屏晚钟。雨峰出云。三潭印月。柳浪闻莺。花港观鱼。

     先生寓居西湖,非关贪玩景致。那杭州乃吴越王钱氏及故宋建都之地。名山胜水,古刹幽居,多有异人栖止。先生遍处游览,兾有所遇。 一日往虎跑泉游玩。闻有禅僧坐关三年。终日闭目静坐,不发一语,不视一物,先生往访。以禅机喝之曰: “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 其僧惊起作礼,谓先生曰: “小僧不言不视已三年于兹。檀越却道口巴巴说甚么,眼睁睁看甚么。此何说也。” 先生曰: “汝何处人。离家几年了。” 僧答曰: “某河南人。离家十余年矣。” 先生曰: “汝家中亲族还有何人。” 僧答曰: “止有一老母。未知存亡。” 先生曰: “还起念否。” 僧答曰: “不能不起念也。” 先生曰: “汝既不能不起念,虽终日不言:心中已自说着。终日不视,心中自看着了。” 僧猛省合掌曰: “檀越妙论更望开示。” 先生曰: “父母天性,岂能断灭。你不能不起念,便是真性发现。虽终日呆坐,徒乱心曲。俗语云,爹娘便是灵山佛。不敬爹娘,敬甚人。” 言未毕,僧不觉大哭起来曰: “檀越说得极是。小僧明早便归家省吾老母。” 次日先生再往访之。寺僧曰: “已五鼓负担还乡矣。” 先生曰: “人性本善,于此僧可验也。” 于是益潜心圣贤之学。 读朱考亭语录反覆玩味。又读其上宋光宗疏,有曰: “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 掩卷叹曰: “循序致精渐渍洽浃,使物理与吾心混合无间,方是圣贤得手处。” 于是从事于格物致知,每举一事,旁喻曲晓,必穷究其归,至于尽处。

     弘治十七年甲子,山东巡按御史陆偁,重先生之名,遗使致聘,迎主本省乡试。先生应聘而往,得穆孔晖为解元。后为名臣。是省全录,皆出先生之手。 其年九月改兵部武选司主事。先生往京都赴任。谓学者溺于词章记诵之末,不知身心之学为何等。于是首倡讲学之事。闻者兴起。于是从学者众。先生俨然以师道自任。同辈多有议其好名者。惟翰林学士湛甘泉(讳若水)深契之,一见定交,终日相与谈论。号为莫逆。

     弘治十八年孝宗皇帝宴驾。武宗皇帝初即位。宠任阉人刘瑾等八人。号为八党。那八人:

     刘瑾 谷大用 马永成 张永 魏彬 罗祥 丘聚 高凤

     这八人自幼随侍武宗皇帝,在于东宫游戏,因而用事。刘瑾尤得主心。阁老刘健与台諌合谋去之,机不早断。以致漏泄。刘瑾与其党,泣诉于上前。武宗皇帝听其言:反使刘瑾掌司礼监。斥逐刘健杀忠直内臣王岳。繇是权独归瑾,票拟任意。公卿侧目。

     正德元年,南京科道官戴铣,薄彦徽等,上疏言。皇上新政宜亲君子远小人。不宜轻斥大臣。任用阉寺。刘瑾票旨,铣等出言狂妄纽解来京勘问。 先生目击时事,满怀忠愤抗疏救之。略曰: “臣闻,君仁则臣直。今铣等,以言为责。其言如善,自宜嘉纳。即其未善,亦宜包容以开忠谠之路。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不过少事惩创,非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窃惜之。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安危之事,亦将缄口不言矣。伏乞追回前旨,俾铣等仍旧供职,明圣德无我之公,作臣子敢言之气。” 疏既入触瑾怒。票旨下先生于诏狱。廷杖四十。瑾又使心腹人监杖。行杖者加力。先生几死而苏。谪贵州龙塲驿驿丞。 龙山公时为礼部侍郎。在京喜曰: “吾子得为忠臣垂名青史,吾头足矣。”

     明年先生将赴龙塲。瑾遣心腹人二路尾其后,伺察其言动。先生既至杭州,值夏月天暑。先生又积劳致病。乃暂息于胜果寺。妹婿徐曰仁来访。首拜门生听讲。又同乡徐爱(衍字),蔡宗,朱节,冀元亨,蒋信,刘观时等皆来执贽问道。先生乐之。

     居两月余,忽一日午后,方纳凉于廊下。苍头皆出外,有大汉二人矮帽窄衫,如官较状腰悬刀刃,口口吐北音,从外突入,谓先生曰: “官人是王主事否。” 先生应曰: “然。” 二较曰: “某有言相告。” 即引出门外,挟之同行。先生问何往,二较曰: “但前行便知。” 先生方在病中。辞以不能步履。二较曰: “前去亦不远,我等左右相扶可矣。” 先生不得已,任其所之。约行三里许,背后复有二人追逐而至,先生顾其面貌,颇似相熟。二人曰: “官人识我否。我乃胜果寺邻人沉玉,殷计也。素闻官人乃当世贤者,平时不敢请见,适闻有官较挟去。恐不利于官人。特此追至看官人下落耳。” 二较色变,谓沈,殷二人曰: “此朝廷罪人。汝等何得亲近。” 沈,殷二人曰: “朝廷已谪其官矣。又何以加罪乎。” 二较扶先生又行。沈,殷亦从之。 天色渐黑,至江头一空室中,二较密谓沈,殷二人曰: “吾等实奉主人刘公之命,来杀王公。汝等没相干人。可速去。不必相随也。” 沉玉曰: “王公今之大贤。令其死于刃下,不亦惨乎。且遗尸江口,必累地方。此事决不可行。” 二较曰: “汝言亦是。” 乃于腰间解青索一条长丈余,授先生曰: “听尔自缢,何如。” 沉玉又曰: “绳上死与刀 下死同一惨也。” 二较大怒,各拔刀在手厉声曰: “此事不完,我无以复命。亦必死于主人之手。” 殷计曰: “足下不必发怒,令王公夜半自投江中而死,既令全尸,又不累地方。足下亦可以了事归报。岂不妙哉。” 二较相对低语。少顷乃收刀入鞘曰: “如此庶几可耳。” 沉玉曰: “王公命尽此夜。吾等且沽酒共饮,使其醉而忘。” 二较亦许之。 乃锁先生于室中。先生呼沈,殷二人曰: “我今夕固必死。当烦一报家人收吾尸也。” 二人曰: “欲报尊府,必得官人手笔,方可准信。” 先生曰: “吾袖中偶有素纸,奈无笔何。” 二人曰: “吾当于酒家借之。” 沉玉与一较同往市中沽酒,殷计与一较守先生于门外。少顷沽酒者已至,一较启门,身边各带有椰瓢。沉玉满斟送先生,不觉泪下。先生曰: “我得罪朝廷,死自吾分,吾不自悲。汝何必为我悲乎。” 引瓢一饮而尽。殷计亦献一瓢。先生复饮之。先生量不甚弘。辞曰: “吾不能饮矣。既有高情。幸转进于远客。吾尚欲作家信也。” 沉玉以笔授先生。先生出纸于袖中,援笔写诗一首。诗曰:

     学道无成岁月虚, 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许国惭无补, 死不忘亲恨有余。

     自信孤忠悬日月, 岂论遗骨葬江鱼。

     百年臣子悲何极, 日夜潮声泣子胥。

     先生吟兴未已,再作一:

     敢将世道一身担, 显被生刑万死甘。

     满腹文章宁有用, 百年臣子独无惭。

     涓流裨海今真见, 片雪填沟旧齿谈。

     昔代衣冠谁上品, 状元门第好奇男。

     二诗之后尚有绝命辞。甚长,不录。纸后作篆书十字云, 阳明已入水,沉玉,殷计报。 二较本不通文理。但见先生手不停挥,相顾惊叹以为天才。先生且写且吟,四人互相酬劝,各各酩酊。

     将及夜半。云月朦胧,二较带着酒兴,逼先生投水。先生先向二较谢其全尸之德,然后迳造江岸。回顾沈,殷二人曰:“必报我家,必报我家。” 言讫从沙泥中步下江来。二较一来多了几分酒,二来江滩潮湿不便相从。乃立岸上,远而望之。似闻有物堕水之声。谓先生已投江矣。一响之后寂然无声。立了多时,放心不下。遂步步挣下滩来。见滩上脱有云履一双。又有纱巾浮于水面曰:“王主事果死矣。欲取二物以去。” 沉玉曰: “畱一物在,使来早行人人见之,知王公堕水。传说至京都,亦可作汝等证见也。” 二较曰: “言之有理。” 遂弃履,只捞纱巾带去,各自分别。 至是夜,苍头回胜果寺,不见先生。问之主僧亦云, “不知。” 乃连夜提了行灯,各处去(找)寻了一回。不见一些影响。

     其年丁卯乃是乡试之年,先生之弟守文在省应试。仆人往报守文。守文言于官,命公差押本寺僧四出寻访。恰遇沈,殷二人亦来寻守文报信。守文接了绝命词及二诗,认得果其兄亲笔,痛哭了一塲。未几又有人拾得江边二履报官。官以履付守文。众人轰传以为先生真溺死矣。守文送信家中。合家惊惨自不必说。龙山公遣人到江边遗履之处,命渔舟捞尸。数日无所得。门人闻者无不悼惜。惟徐爱言: “先生必不死。” 曰: “天生阳明,倡千古之绝学。岂如是而已耶。”

     却说先生果然不曾投水。他算定江滩是个绝地没处走脱。二较必然放心。他有酒之人,怎走得这软滩。以此独步下来,脱下双履,畱做证见,又将纱巾抛弃水面,却取石块向江心拗去。黄昏之后,远观不甚分明。但闻扑通声响,不知真假。便认做了事。不但二较不知,连沉玉,殷计,亦不知其未死也。 先生却沿江滩而去,度其已远,藏身于岸坎之下。次日趁个小船。船子怜其无履,以草履赠之。七日之后,已达江西广信府。行至铅山县。其夜复搭一船。一日夜到一个去处。登岸问之,乃是福建北界矣。舟行之速,疑亦非人力所及。巡海兵船见先生状貌不似商贾,疑而拘之。先生曰: “我乃兵部主事王守仁也。因得罪朝廷受廷杖,贬为贵州龙塲驿驿丞。自念罪重。欲自引决,投身于钱塘江中,遇一异物。鱼头人身,自称巡江使者,言奉龙王之命前来相迎。我随至龙宫。龙王降阶迎接。言我异日前程尚远,命不当死,以酒食相待。即遣前使者送我出江,仓卒之中附一舟至此。送我登岸,舟亦不见矣。不知此处离钱塘有多少程途。我自江中至此。才一日夜耳。” 兵士异其言:亦以酒食款之,即驰一人往报有司。

     先生恐事涉官府,不能脱身,捉空潜遁,从山径无人之处,狂奔三十余里,至一古寺。天已昏黑,乃叩寺投宿。寺僧设有禁约,不畱夜客歇宿。寺傍有野庙久废。虎穴其中。行客不知,误宿此庙,遭虎所啖。次早寺僧取其行囊,自利以为常事。先生既不得入寺。乃就宿野庙之中。饥疲已甚。于神案下熟寝。夜半群虎绕庙环行,大吼。无敢入者。天明寂然。寺僧闻虎声,以为夜来借宿之客,已厌虎腹。相与入庙,欲简其囊。先生梦尚未醒。僧疑为死人,以杖微击其足。先生蹷然而起。僧大惊曰: “公非常人也。不然岂有入虎穴而不伤者乎。” 先生茫然不知。问, “虎穴安在。” 僧答曰: “即此神座下是矣。” 僧心中惊异,反邀先生过寺朝餐。 餐毕,先生偶至殿后。先有一老道者打坐。见先生来即起相讶曰: “贵人还识无为道者否。” 先生视之,乃铁柱宫所见之道者,容貌俨然如昨。不差毫发。道者曰: “前约二十年后相见于海上。不欺公也。” 先生甚喜。如他乡遇故知矣。 因与对坐,问曰: “我今与逆瑾为难,幸脱余生。将隐姓潜名,为避世之计。不知何处可以相容。望乞指教。”道者曰: “汝不有亲在乎。万一有人言汝不死,逆瑾怒逮尔父。诬以北走胡,南走越。何以自明。汝进退两无据矣。” 因出一书示先生。乃预写就者。

     诗曰:

     二十年前已识君, 今来消息我先闻。

     君将性命轻毫发, 谁把纲常重一分。

     寰海已知夸令德, 皇天终不丧斯文。

     英雄自古多磨折, 好拂青萍建大勋。

     先生服其言:且感其意。乃决意赴谪。索笔题一绝于殿壁。

     诗曰:

     险夷原不滞胸中 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 月明飞锡下天风

     先生辞道者欲行。道者曰: “吾知汝行资困矣。” 乃于囊中出银一锭为赠。先生得此盘缠,乃从间道游武夷山,出铅山,过上饶,复晤娄一斋。 一斋大惊曰: “先闻汝溺于江。后又傅有神人相救。正未知虚实。今日得相遇,乃是斯文有幸。” 先生曰: “某幸而不死。将往谪所。但恨未及一见老父之面。恐彼忧疑成病。以此介介耳。” 娄公曰: “逆瑾迁怒于尊大人,已改官南京宗伯矣。此去归途便道可一见也。” 先生大喜。娄公畱先生一宿,助以路费数金。 先生迳往南京,省觐龙山公。父子相见出自意外。如枯木再花。不胜之喜,居数日不敢久畱。即辞往贵州,赴龙塲驿驿丞之任。擕有仆从三人。始成行李模样。

     龙塲地在贵州之西北。宣慰司所属。万山丛棘中,蛇虺成堆,魍魉昼见,瘴疠蛊毒,苦不可言。夷人语言:又皆鴂舌难辩。居无宫室,惟累土为窟,寝息其中而巳。夷俗尊事蛊神,有土中人至,往往杀之以祀神,谓之祈福。先生初至。夷人欲谋杀先生,卜之于神不吉。夜梦神人告曰: “此中土圣贤也。汝辈当小心敬事听其教训。” 一夕而同梦者数人。明旦转相告语。 于是有中土往年亡命之徒能通夷语者,夷人央之通语于先生,日贡食物。亲近欢爱如骨肉。先生乃教之范木为墼(音激),架木为梁,刈草为盖,建立屋宇。人皆效之。于是一方有栖息之所。夷人又以先生所居湫隘卑湿,别为之伐木构室,宽大其制。于是有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统名曰龙冈书院。翳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先生日夕吟讽其中,渐与夷语相习。乃教之以礼义孝悌,亦多有他处夷人特来听讲。先生息心开导略无倦怠之色。

     久之得家信言逆瑾闻先生不死,且闻父子相会于南都,益大恚忌,矫旨勒龙山公致仕还乡。先生曰: “瑾怒尚未解也。得失荣辱,皆可付于度外。惟生死一念,自省未能超脱。” 乃于居后凿石为椁,昼夜端坐其中。胸中洒然,若将终身夷狄患难俱忘之矣。 仆人不堪其忧,每每患病。先生辄宽解之,又或歌诗制曲,相与谐笑,以适其意。因思设使古圣人当此,必有进于此者。吾今终未能免排遣二字,吾于格致工夫未到也。 忽一夕梦谒孟夫子。孟夫子下阶迎之。先生鞠躬请教。孟夫子为讲良知一章。千言万语指证亲切,梦中不觉叫呼。仆从伴睡者俱惊醒。 自是胸中始豁然大悟。叹曰: “圣贤左右逢源,只取用此良知二字。所谓格物,格此者也。所谓致知,致此者也。不思而得,得甚么。不勉而中,中甚么。总不出此良知而已。惟其为良知。所以得不繇思,中不繇勉。若舍本性自然之知,而纷逐于闻见,纵然想得着,做得来,亦如取水于支流,终未达于江海。不过一事一物之知,而非原原本本之知。试之变化,终有窒碍。不繇我做主。必如孔子从心不踰矩,方是良知满用。故曰:无入而不自得焉。如是又何有穷通荣辱死生之见,得以参其间哉。”于是嘿记五经,以自证其旨,无不吻合。因着五经臆说。 水西安宣慰,闻先生之名,遣使馈米肉。又馈鞍马金帛。先生俱辞不受。 夷人传说,益加敬礼。时正德三年,先生三十七岁事也。

     明年癸巳,贵州提学副使席书号元山,亦究心于理学。素重先生之名,特遣人迎先生入于省城。叩以致知力行,是一层工夫,还是两层工夫。先生曰: “知行本自合一,不可分为两事。就如称其人知孝知弟,必是已行过孝弟之事,方许能知。又如知痛,必然已自痛了,知寒必然已自寒了。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古人只为世人贸贸然胡乱行去,所以先说个知。不是画知行为二也。若不能行,仍是不知。” 席公大服,乃建立贵阳书院,身率合省诸生以师礼事之,有暇即来听讲。先生乃大畅良知之说。

     正德五年,安化王置鐇反,以诛刘瑾为名。朝廷遣都御史杨一清,太监张永率师讨之。未至而置鐇已为指挥使仇针用谋擒缚。一清因献俘,阴劝张永以瑾恶密奏。永从之。武宗皇帝听张永之言:族瑾家,并诛其党张文冕等。凡因瑾得官者尽皆罢斥,召复直諌诸臣。先生得升庐陵县知县。临行之际,缙绅士民送者数千人俱依依不舍。过常德辰州,一路讲学从游者甚众。有睡起写怀诗为证:

     红日熙熙春睡醒, 江震飞尽楚山青。

     闲观物态皆生意, 静悟天机入窅冥。

     道在险夷随地乐, 心忘鱼鸟自流形。

     未须更觅羲皇事, 一曲沧浪击壤听。

     先生时年三十九岁。 既至庐陵,为政不事刑威。惟以开导人心为本,慎选里正三老坐申明亭,凡来讼者使之委曲劝谕。百姓有盛气而来,涕位而归者。繇是囹圄日清风俗大变。 城中失火。先生公服下拜。天为之反风。乃令城市各辟火巷。火患永绝。

     是冬入觐馆于大兴隆寺,与湛甘泉,储柴墟(讳巏)等,讲致良知之旨。进士黄宗贤等,闻其说而叹服,遂执贽称门生听讲。 十二月,升南京刑部主事。湛甘泉恐废讲聚,言于冢宰杨一清。 明年正月即调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时有吏部郎中方叔贤讳献夫位在先生之上。闻先生论学有契,遂下拜,事以师礼。先生赠以诗云,

     休论寂寂与惺惺, 不妄繇来即性情。

     却笑殷勤诸老子, 翻从知见觅虚灵。

     是年十月。升文选司员外。 明年三月升考功司郎中。弟子益进。如穆孔晖,冀元亨,顾应祥,郑一初,王道,梁谷,万潮,陈鼎,魏廷霖,萧鸣凤,林达,黄绾,应良。皆一时之表表者,余人不可尽述。徐爱等亦至京师,一同受业。先生尝言: “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 诸如此类,乍闻之,亦自骇然。其后思之既久,转觉亲切不可移动。 十二月升南京太仆寺少卿。驻札滁州,专督马政。便道归省。未几至滁州。门人从者颇众。地僻官间。日与门人游遨琅琊(山在州城)瀼泉(即六一泉)之间。月夕则环龙潭(在龙蟠山)而坐者数百人。歌声振谷。诸生随地请益。先生就眼前点化。各有所得。于是从游益盛。

     正德九年四月,升南京鸿胪寺卿。滁阳诸友送至江浦。不忍言别。遂各赁居,候先生渡江。先生以诗促之使归。诗曰:

     滁之水入江流, 江潮日复来滁州。 相思若潮水, 来往何时休。 空相思亦何益, 欲慰相思情, 不如崇令德。 掘地见泉水 随处无不得。 何必驱驰为, 千里道远相即。 君不见尧羹与舜墙。 又不见孔与跖, 对面不相识, 逆旅主人多殷勤, 出门转盻成路人。

     五月至南京。徐爱等相从。又有黄宗明,薛侃,陆澄,季本,萧惠,饶文璧,朱虎等二十余人,一同受业。 正德十年。先生念祖母岑太夫人年九十有六,思一修觐,乃上疏请告,不允。 时汀漳各郡皆有巨寇。兵部尚书王琼特举先生之才,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处。先生因得归省岑太夫人及龙山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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