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缘灭,人间值得否--忆想“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2018/4/3 王阳明心学

来源:吕峥

当青年导演胡迁在北京的出租屋上吊自杀时,并不知道自己的遗作《大象席地而坐》四个月后将在柏林电影节上得奖。
他是我大学室友的好兄弟,他拒绝迈入自己的30岁。
胡迁出版过两本小说,在台湾拿过奖。生活困顿固然是他厌世的原因之一,但将他逼上绝路的还是倾注了他全部心血的《大象席地而坐》。这部电影长达三个多小时,胡迁坚持自己的艺术表达,拒绝按制片方的要求将其剪辑到两个小时,最后被剥夺了导演署名权。
在生命的终点,他兴许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后悔当初为何执迷不悟地要考电影学院,给自己戴上一副“纸枷锁”。他盯着导演徐浩峰博客上的那句“一念之愚,千里之哀”看了半天,喟然道:“人年轻时挺好,什么都不信。等岁数大了,信什么都没用。”
感叹“生命痛苦又无意义”的胡迁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三个月后,昔日的创业明星茅侃侃因生意失败在家开煤气自杀。
两人同为“八零后”,一个没能等到身后的殊荣,一个从巅峰滑落。命运无常,造化弄人,人世间的痛苦像西西弗斯的神话,日复一日,连绵不绝,而现代人的崩溃都是不动声色的,以至于有人说:“开心点朋友,人间不值得。”
因上努力,果上随缘,没有一点佛系的生活态度,似乎挺不过这漫漫人生路。
五百年前,当王阳明提出他的心学后,“近禅”的非议便不绝于耳。虽然王阳明一直否认自己的学说同禅宗有任何关系,但事实却是他一生当中造访的寺院不计其数,留下的诗赋涉及佛学的超过八十首,《传习录》里也有四十多处引用佛教术语或典故。
王阳明晚年用“天泉证道四句教”总结自己的学术,首句“无善无恶心之体”即与佛家的“不立正邪,本性清静”类似。这是让人消除分别心,不要觉得有人无缘无故欺负你就是坏人,有人平白无故关心你就是好人。只有消除了分别心才能无所谓善恶,无所谓正邪,无所谓你我,达到本性的清静状态。
龙场悟道时,王阳明已经37岁,遍尝人世艰辛,遍睹人心险恶。残酷的命运把他逼上了绝路,只欠一死。于是,他给自己打了一副石棺,躺进去等死。
佛家认为人生就是受苦,即便有短暂的快乐,也只是为了让你在快乐消弭时承受更大的痛苦,所以人生不值得留恋,不值得活。
既如此,自杀不就一了百了了?可佛陀会说,自杀毫无意义,因为生命的本质是六道轮回,当你以“人”的身份自杀后,下一世还会转生为猪、马、牛,换一种形式继续活着,永远无法真正死掉。
每个人都在此岸的苦海里日复一日地忍受折磨,不知伊于胡底。唯一的救赎是放下执念,通过学佛脱离轮回,抵达彼岸世界的光明乐土。
为什么放下执念就可以跳出轮回呢?因为我们迷恋的很多事物比如豪车和美女都是“不常在”的,都是许多东西通过各种机缘暂时聚合又迅速消散的产物,就像天上的“云”,只是人们为了方便起见而给一团水蒸气取的名字,一旦风力或温度发生变化,云也就飘散或变成雨了。
云聚便是所谓的“缘起”;云散则是所谓的“性空”,即云从来没有一个稳定、实在和能够自主的形态。好比“家庭”这个概念,仅仅由于一些因缘,你和配偶聚合在一起,便成了家。家庭的人口时增时减,当你经历了失独和丧偶,孑然一身时,试问“家庭”还存在吗?如果存在,那你未婚时不也是一个人吗?
可见,“家庭”和“云”一样,是一种虚妄的东西,忽生忽灭,忽聚忽散,没有自性,“缘起性空”罢了。

缘起性空是佛陀历经千辛万苦悟出来的那个“道”,也是佛教各种理论、戒律和修行方法的基础。用缘起性空的眼光重新看待诸事万物,会发现世界的模样立刻改变了。山在你眼里不再是山,而是岩石、土壤和植物的聚合体,且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死了几棵树,碎了几块石头——人们不过是出于沟通和理解的便利,才把那一团变动不居七拼八凑的混合物称之为“山”。
同理,据《四十二章经》记载,天神为了试探佛陀的修为,送给他一个美女。佛陀瞥了一眼,说:“革囊众秽,尔来何为?”
佛陀眼中的美女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拆散来看,看到一张人皮里裹着的心、肝、脾、肺、大肠、小肠、盲肠和膀胱等一堆杂碎。并且,由于新陈代谢的缘故,每时每刻她都是一个全新的人。
缘起性空揭示了一个真相,即各种名词虽是我们理解这个世界的方便法门,但它们也扭曲了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比如“女权主义”这个词在中美两国不同的文化语境里就有大相径庭的解释。
人是擅长脑补的动物,看见三条线段搭在一起便会联想到三角形,即使它们连接得并不严丝合缝。这是进化为大脑塑造出来的认知能力,虽不准确,但贵在高效和节能,利于严酷的生存竞争。而学佛就是要反其道而行之,认识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相”者,人的观念、意识和事物的形态、表象是也,《金刚经》的核心宗旨就是“破相”。把所有的“相”都破除了,心里就没有妄见和执念了(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破相”的路径有两条,一是从空间上破,意识到天地万物与所有概念都是一个“集合体”,而不是独立自存的实体;二是从时间上破,明白那些“集合体”都是瞬息万变的,没有确定性和一贯性,即“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有为法”就是你耳闻目睹的一切现象,它是“缘起法”的另一种说法。而所谓“缘起”,归根结底就是因果律。佛陀看到,万事万物都在因果律的束缚之中,既没有无因之果,也没有无果之因。今天发生的事一定是前因造成的,今天做的事也一定会成为以后某件事的原因。
“因”就是“业”,“果”就是“报”,“因果”就是“业报”,因果律的束缚就是“业力”。
当人说了一句话,做了一件事,甚至仅仅动了一个念头,都是种下了一个因,将来必定导致某个果。种因即“造业”,未来一定会有相应的报。做事造的业叫“身业”,说话造的业叫“口业”,想法造的业叫“意业”。
善念、善行造的业叫“善业”,恶念、恶行造的业叫“恶业”,不善不恶的业叫“无记业”。善业得善报,恶业得恶报,无记业不得果报。
业力就像一组精密的齿轮,把诸事诸物的前世今生都牢牢扣死了,正所谓“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
要想从六道轮回中解脱出来,就必须让齿轮的转动停止下来。既然有因才有果,那么无因便无果。人一辈子不说话、不做事、不动心起念是不可能的,但“无记业”不产生果报,如果能既不行善,也不作恶,因果律也就束缚不住自己了。
这就是为什么修佛的人要出家,远离世俗生活和亲情羁绊。因为人际关系会牵动很多情感与恩怨,造下许多业。
早期佛教徒对世事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什么大慈大悲,济困扶危,不存在的。因为在因果齿轮的啮合中,受苦的人都是该受苦的,自己的业报自己承受。换言之:“若问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若问后世果,今生做者是。”
把啼饥号寒看作遭罪,把钟鸣鼎食当成享福,这是凡夫俗子的眼光。站在佛的立场,二者同样是受苦。帮冻馁交加的人吃饱穿暖,等于把他们从一个火坑推进另一个火坑,毫无意义。真正救人于水火的办法是教他们佛法,使其通过修炼挣脱轮回的宿命。
但在王阳明看来,佛家表面上坚持虚无,追求的却是离苦得乐,说到底还是私欲。用他的话说就是:
佛氏不着相,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
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了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如果说佛家是把人还给自己,道家是把人还给自然,儒家是把人还给社会,那么王阳明就是先把人还给自己,再把人还给社会。
他也讲“涵养心性”,只是跟佛学相比,追求的是心物合一,不离却人伦和事物。而佛家还要破“我相”,把自我意识都消解了,彻底遁入虚空,这是呼吁“莫向蒲团坐死灰”的王阳明所不认同的。
阳明心学主张去私欲的工夫,为的是“时时勤拂拭,擦亮明镜台”,即让人人皆有,感应神速的良知重新发挥作用,以便照物,妍媸自别,作出准确的价值判断。
所谓私欲,就是人的正常“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的过或不及。比如,爱是一种自快于心的情感,可《天龙八部》里康敏对乔峰的爱,游坦之对阿紫的爱,秦红棉、阮星竹和甘宝宝对段正淳的爱,都超过了合理的范畴,蜕变为私欲;再比如,王阳明曾在虎跑寺遇见一个离家十余载,闭关三年,竟日枯坐,不视一物的和尚。同他打禅机时王阳明得知和尚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亲,未知存亡。于是问:“想念她吗?”和尚沉思良久,叹了口气说:“无法不想。”王阳明直言不讳道:“父母天性,岂能断灭?你不能不起念,便是真情流露。虽终日呆坐,徒乱心曲。”和尚闻言,泪流满面,当天就回家去了。可见,有些修道之人为了成佛成仙压抑乃至断绝亲情,殊不知用力过猛,欲念太深,到头来适得其反,一无所获。
王阳明肯定“情”,否定“欲”,追求的是“中和”的境界。《中庸》有言:“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人的情感尚未发动时,内心保持一种寂然不动、不偏不倚的状态,叫作“中;情感表现出来时能把握好度,没有过或不及,在适当的分寸里,符合自然常理与社会规范,就叫“和”。

《中庸》认为,当人们普遍能达到“中和”的境界时,天地便能各安其位而运行不息,万物便能各得其所而生长发育。
具体到每个人,路径就是“反身而诚”。“诚”固然有不欺人的意思,但更重要的含义是不自欺,它强调的是人与自我的关系。
你可以不面对他人,但不得不面对自己。不管你走到地球的任何角落,拥有多少同类,你的内心世界只有你自己在感受,与你相依相伴的也只有你自己。所以,你要为自己负起责任,来不得半点虚假。事实上,这个世上只有一种活法,那就是诚实地活着。
圣人就是诚实地活着并解决了诸多问题的人。但让他们去经历别人所经历的,则未必能化险为夷。比如把王阳明放到孙传庭的位置上,多半也无法挽狂澜于既倒,拯救大明。
由此观之,圣人同每个人一样,都只能在自己的人生中处理自己的难题。换句话说,圣人没有什么了不起,人人皆可成圣,只要你开始反躬自省,立志立诚。
王阳明的一个弟子患了眼病,整天凄凄惨惨,忧闷不堪。王阳明对他说:“你这是珍惜你的眼睛,却轻贱了你的心。”
很多人跟这个“贵目贱心”的学生一样,一辈子奔忙都是为了肉体焦虑,极少照看自己的内心,无视心灵的残缺和病变。
王阳明说:“常快活便是功夫。”阳明心学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养成快乐的习惯,甚至让自己成为快乐的源泉。这是一种由内而外,本自具足的快乐,源于心灵的成长和人格的完善,唤作“真乐”。
“真乐”是反求诸己的。生活中的许多麻烦,都是因为人心迷失却又盲目向外追求快乐所导致的。正如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所言:“没有一种快乐本身是坏的。但有些可以产生快乐的事物,却带来了比快乐大得多的烦恼。”心理学的解释是:让人不快乐的原因主要有两样。一是本来与我们个人无关的事,却要让自己对号入座;二是对那些不能掌控的事,人潜意识里总是想掌控。
没有人不向往更好的生活,但“更好生活”的定义权已被商家垄断。本来成功都要摸爬滚打许多年,梦想都要经过千锤百炼,幸福都要从一点一滴的生活中感悟,而在消费社会里,只需要“买买买”就可以了。在“中产”、“轻奢”等各种标签的裹挟中,生命丧失了意义,依赖欲望和幻觉运转。于是一事当前,很多人脑子没动心先动,被自己的情绪和好恶控制,在利害计较与患得患失中蹉跎了一生,还疲惫不堪,伤痕累累。
“人是什么”比“人有什么”更重要,也比“他人的评价”重要得多。用王阳明的话说就是做人首重成色(内在的人格),再论斤两(外在的事功)。而摆脱苟且生活的重要标志即在于一个人凡事是“循理”还是“从欲”,“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从欲则虽槁心一念而未尝静”。
理即良知,从之则“心能转境”,否则“心随境转”,一生懵懂。
由此可见,“心”与“境”不能割裂,王阳明只是重新界定了“内心”与“外物”的关系,即“意之所在便为物”(思维的对象就是物)。
人总是通过自身的认知系统把万物审美化、符号化。我们感受到的不是现实本身,而是经过阐释、意义化的现实,这就是王国维的“有我之境”,比如杜甫的名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人因为心中感伤,看见花瓣上沾着露珠,就觉得花在流泪;亲人分别,满心离愁,看见飞鸟掠过,便觉得它跟人一样惊惶。
王阳明的世界观是“万物一体”,认为宇宙是个巨大的生命体,无论山河湖海还是草木鱼虫,日月星辰还是我们自己,都是宇宙身上的细胞,彼此相通。正因如此,五谷可以成为人的食物,药石可以医治人的疾病。
而既然天生万物以养人,那么人的一切也应该在现实中圆满地解决,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是的,诸行无常,世间所有的现象无时无刻不在生灭变化,没有恒常的本质;诸法无我,世间所有的事物都相互依存,没有独立的实体。
是的,因果律是如此强大,以至于我们都快忘记人之为人最重要的是拥有自由意志了。但你仍可选择相信《了凡四训》,相信袁了凡的“命由天定,运由己生”。
是的,人间不值得,但还是要过上一过,因为当贾宝玉最终沦为“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乞丐,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中茕茕孑立,踽踽独行时,忽然想起晴雯撕扇的那个端午节,想起史湘云醉卧芍药裀的那个午后,想起那年春天桃花盛开,自己与林黛玉在树下共读《西厢》的情景,禁不住心头一热,一丝浅笑还是在布满污垢的脸上浮现。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作者:吕峥,传习书院的老师;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代表作《明朝一哥王阳明》《中国误会了袁世凯》《非如此不可,顾准传》《你不必向这个世界证明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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