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不再摇尾巴的老狗
2022/5/31 11:33:36 腰线
这标题乍一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近来变得越来越中肯的老胡，但别误会，本文要讲的，是一条真正的老狗，他叫恩奇。
继路易之后，我的带薪撸狗事业有了新的进展，这几天我又营业了。恩奇是一个急单，主人一上来就很有礼貌地道歉，因为这是个“last-minute”请求，她说恩奇很安静，很好带，白天总在睡觉，因为它已经14岁了。狗14岁，已经不仅仅是老年，而且是高龄，相当于人类7、80岁的年龄。我突然对“老”这件事产生了兴趣，见过了无数活蹦乱跳的小狗，很想看看一只狗老了是什么状态。来我家见了一面之后，约定好了三天之后把狗送过来。恩奇是2岁时被收养的，和主人一起度过了12年时光，比我养妮莫时间还长，我想感情应该特别深了。没想到主人离开的时候，放下它的东西就准备走，我问，你要不要和它说个再见？主人潇洒地说：不用了，它没事的。恩奇没有抓门也没有哭，只是站在玻璃门前，淡然地看着主人远去的背影，然后转身上楼，跳上了沙发，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睡了下来——果然是一只见过人间悲欢离合的老狗，和那些哭天抢地如同来上幼儿园的小狗完全不同。
我观察过恩奇，它眼神清澈机敏，跳上沙发的动作非常矫健，在户外一遛就是三公里以上(主人说它可以走6-7公里)，单从外表和体力，完全看不出是一条14岁的老狗。但是还是能觉察出它的老来。它好像患上了轻微的白内障，从侧面可以看到黑黑的眼珠上，蒙着一层珍珠白的薄雾。摸它的时候，也会发现，它的毛发之下，有两处隆起的鼓包，鸽子蛋大小。在玩它最喜欢的找胡萝卜游戏时，它的后腿，不能控制地一直在拼命地抖动。
有太阳的时候，它长时间地独自呆在阳台上晒太阳，眼神缥缈虚空地望着远方，一言不发，浑身都是沧桑。
主人给我留了张小纸条：如果你发现它身上有肿块，不用惊讶，那只是因为它老了。如果你发现它在发抖，不用害怕，那只是因为它老了。如果晚上它出现了咳嗽一样的呼噜，不用担心，那只是因为它老了。读到这些的时候，一阵悲凉涌上心头，当衰老如此坦然直白地呈现在我面前，我多少会联想到奔四的自己。老，有一天也会自己找上门来，我也会如此不堪一击。
恩奇很有分寸感，它从不进我的卧室，每次就算我开着门，它也只是站在门口，把头探进来，默默地看着我，绝不越线半步。到了晚上9点，自己爬上我的懒人沙发，盖着我的毯子，安安静静一觉睡到天亮，就算它先醒了，也只是静静等我们起床带它出门，绝不会去扒门嘤嘤嘤。
回想之前的丑狗路易，整天磨磨唧唧要上床，每天半夜两点求抱抱，恩奇，简直像个矜持的老绅士。老绅士内心也有些许的柔情，来我家两三天之后，它也开始喜欢跟着我。我写稿，它就乖乖地趴在旁边看着我，有时候会像个人一样两脚站一两分钟，两只爪子垂在胸前，对我叽叽咕咕说一通狗语。
我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它会凑过来，在我腿形成的港湾中，把自己团成一团，卡进去，然后把头轻轻地枕在我的脚上，长长地叹一口气。我和老公并排坐着，老公伸手说：恩奇，抱抱。它嫌弃地后退一步。我说，那我抱抱。它就马上把两个爪子搭上我的腿来。但它的柔情也就仅限于此，什么都是淡淡的。如果说狗狗摇尾巴代表着它的快乐笑容，那我几乎没见过恩奇大笑的样子。我出门回家，它只是慢慢地走过来，看我一眼，没有欢迎仪式，也没有舔舔蹭蹭，那种气氛，就好像一个老领导端着泡了枸杞的茶杯，对小同志说：小李啊，你来啦。好几次我一开门就专注地盯着恩奇的尾巴，想看看到底摇没摇。佛说，风吹幡动，仁者心动。有一次，我似乎看到了摆动角度不超过1°的摇尾巴，但那一定是我的幻觉而已。不管是人是狗，活得越久，经历得越多，快乐的阈值越高。我时常能听见女儿在家爆发出哈哈哈哈咯咯咯的狂笑，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一个弱智到家的电影，她也能像被人咯吱了一顿，笑到前仰后合，笑到满地打滚，遇到再伤心的事，一个冰淇淋就能快乐上天。小时候我的笑点也是这样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变成了一条矜持的老狗。既不爱哭也不爱笑，什么都见过了，什么都淡淡的，说心如止水也差不多。当做出一脸哇塞的表情，打出一串哈哈哈哈的时候，往往是因为客气。我甚至怀疑18岁之后的成年人，一生笑的次数，在童年，就用掉了99%。成年人甚至愿意花钱去买一点卑微的快乐，看看德云社和脱口秀的台柱子票有多难买就知道了。脱口秀演员何广智说：周五场是最好演的，都不用我们演员讲，观众自己就会笑。就感觉是，哎，他们这个演出很垮，但是我明天就不用上班了呀!发自内心的愉悦!但周一的观众他来了之后，他永远不笑，他永远耷拉着脸看着你，有时候你就感觉，周一的观众他不是来看演出的，周一的观众他是来报复社会的，“今天我就让我帮脱口秀演员知道知道，什么叫做生活!”是生活慢慢带走了成年人的笑容吗？我跟我老公说了这通关于“摇尾巴”的感想，我老公说，你也可以这么想，年纪越大，就越没有必要去讨好他人了。嗯，也是个不错的理解，各人大概都对着恩奇的尾巴，摇出了自己的心境。
恩奇的主人留了一盒南瓜泥给我们，说每天都要舀一大勺，拌狗粮给它吃。可是我发现，恩奇似乎对南瓜泥深恶痛绝，我第一次把南瓜泥的勺子给他舔的时候，他闻了一秒，立刻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仿佛在嘟囔：“天啊宿命哪，去哪都逃不脱南瓜泥”。看它那架势，敢情每天都没少吃。恩奇可能因为长期吃这种素得能成仙的饮食，导致它的食欲变得非常古怪，嗅觉变得超级发达，每次出去遛它，我都发现它会主动吃草，还对野外的任何蛋白质来源极其着迷。
有次大草地上散着步，它突然咯嘣咯嘣地嚼起了什么，吓得我赶紧捏住嘴喊它吐出来，定睛一看，不知道是谁在草坪上吃了鱼，剩下的一丁点鱼骨鱼鳞。它在我们的后院松树下面，刨出了一只被松鼠偷走藏起来的野鸭蛋，可怜的小鸭子都已经快成型了。昨天晚上，黑灯瞎火地带它出去上厕所，平时它都是死活不肯回家，但昨天，它尿完，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跑，我还在想，它今天怎么这么乖？一进家门，它低头往进门的地毯上吐了个东西，特别得意地看着我，仿佛向我献宝。我开灯一看，立马吓到尖叫昏厥，是一个小指头大小的老鼠干!我喊老公赶紧扔外面的垃圾桶，恩奇一转身发现它的宝贝不见了，慌了，满屋翻垃圾桶，想找回它的老鼠干。
也许天天吃南瓜泥是为了它的身体好，能延年益寿，但它已经14岁了，也许明年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代入自己想了想，如果我到了生命之末，我特么一定想吃啥吃啥，每天麻辣烫炸鸡翅吃香喝辣，日复一日吃着自己最讨厌的东西，能活到一百二，又有个逑的意思，生命就是体验嘛。我给恩奇的主人发信息，问它能不能吃点白水煮的鸡胸肉？得到了她的允许之后，我给恩奇做了一次鸡胸肉，当然还加了可怕的南瓜泥。锅里咕嘟咕嘟煮着鸡肉的时候，恩奇已经激动得开始发抖了，我放下狗盆它就冲了过来，眼睛都绿了，好像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那天恩奇非常快乐，呼噜呼噜地囫囵大口吞着，一边吃一边发出满意的嗯嗯嗯的声音，吃完的碗舔得跟洗过一样发着光，它的尾巴尖情不自禁地轻轻地晃了起来。希望它所剩无几的狗生里，能记得这快乐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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