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空中摄影当作我这辈子要做的一件事 | 齐柏林 一席第160位讲者
2017/6/16 一席

     齐柏林,台湾摄影师,航拍二十余年,拍摄影像超过30万幅,纪录片《看见台湾》获得2013年金马奖最佳纪录片。

     2017年6月10日,52岁的齐柏林在花莲航拍《看见台湾2》时,不幸坠机罹难。

     这是2014年3月2日齐柏林在一席的演讲。

    

     看见台湾

     齐柏林

    

     台湾是一个非常小的地方,它整个土地的面积大概是三万六千平方公里。我昨天从台北坐飞机过来,算了一下里程大概是八百公里,而整个台湾从南到北大概也就四百公里而已。

     虽然小,可是台湾的环境却是非常丰富,她大概有百分之六十的面积是被森林覆盖的,都是高山和丘陵,但是因为台湾的人口密度比较高,这个岛屿上面住了两千三百多万人,所以整个环境相对是比较拥挤的。

     我不知道在座各位有没有去过台湾,大家对台湾的印象是怎样的呢?这是台北101大楼,它曾经是世界最高的大楼。大家应该都听过一首歌:“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右边就是阿里山的森林,还有大家比较熟悉的日月潭,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高山湖泊,我想这就是大陆的朋友对台湾的一些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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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二十多年来,我全部都在从事空中摄影的工作。空中摄影在台湾来讲是一个比较少从事这样工作的一个类型,那我在飞机上工作的时候,我得到了成就感。可是各位你们知道,直升机一小时要十几万,然后我在飞机上工作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时间真的是金钱,现在你们看到的这架直升机,空中飞行一分钟的成本是两千五百块台币。

     所以我在飞机上工作的时候压力非常大,我抱着的完全是要对我们的家园、对我们生长的土地留下一个记录的使命感。因为这样的使命感,让我一直从事这样的工作,无怨无悔,我在飞机上争取每一个可以拍摄的机会,要带非常多设备在飞机上工作。

    

     大部分的人对在飞机上工作觉得充满了好奇,充满了想象,可是我跟各位说,你只要碰到一次乱流,碰到一次飞机状况不稳定的时候,你可能就不敢再上去了。

     我在二十年的时间里面,飞行时数超过了两千个小时。我大概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在飞机上工作,必须把上半身向飞机机体外面延伸,因为这样你的镜头才不会拍到飞机的旋翼,不会拍到飞机的滑撬,这才能够拍出一张完美的作品。

    

    

     我要靠我腰间的这条安全带,系住我这将近一百公斤的体重,因此我必须要有一个很稳重的下盘,来支撑我上半部分的稳定。实际上,在飞机上其实是很安全的,除非你自己往下跳,要不然想掉出去都是不太容易的,所以我大部分都是用这样腾云驾雾的方式在飞机上工作。

     从我二十年前第一次上飞机的时候,我就把空中摄影当作我这辈子要做的一件事情。我真的是非常有使命感的一个人,我希望透过我的观察,透过我的摄影技术,把台湾美丽的部分呈现出来。

     大家可能对台湾有点陌生。台湾冬天也是会下雪的,这是在台湾最高的山,三千九百五十公尺的玉山主峰,台湾的高山有非常多的神话故事,这是大霸尖山,台湾也是有火山的,然后有很特殊的月世界地形,还有蜿蜒曲折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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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湾是一个海岛,四面环海,海洋资源非常丰富,海岸地形也非常瑰丽。在十六世纪,葡萄牙人的水手经过太平洋的时候,看到台湾的样貌,忍不住发出赞叹:“福尔摩沙”,就是在这个地方,花莲的清水断崖。

    

     这里是台湾的最南端,叫鹅銮鼻,从海平面到两千四百公尺的高山,几乎就是一面大墙一样矗立在太平洋上面,这个半岛完全是一个珊瑚礁形成的一个岛屿。

    

     这个地方你们可能很陌生,可是你应该也看出来它像一只大海龟,对,它叫龟山岛,非常可爱。

    

     这片地方是在台湾海峡上的群岛,叫澎湖群岛。澎湖群岛真的是像一串遗落在海上的珍珠,六十四座小岛串联了一个美丽的海岸地形。

    

     但是在美丽的背后,台湾跟世界各地一样都面临环境问题。我们在追求经济的发展,在追求更高的生活质量,我们从事工业、石化工业、各方面产业的时候,其实不经意间也伤害到了我们自己的环境。

     譬如我们海洋的污染,大量的污水从河川溪流被带到了海岸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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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也是一样,因为我们人类的欲望必须开采很多的矿石,或者是因为地狭人稠,我们可用的土地面积越来越少,我们的居住已经往山坡地上面去发展,结果也造成环境的失衡。

    

     高山上的农业也会造成水土破坏,很多游客到台湾来,最喜欢的就是台湾甜美的高山茶叶,为了满足这些需求,我们在这样的环境下超出限度地利用高山土地种植高山茶叶。

    

     近年来,不仅是台湾,全世界的气候都有异常变化。最近几年,台湾经常刮台风,台风来的时候,各位会看到土石崩开的现象,千百年长成的林木在一隙之间顺着河水被冲到了海岸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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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当时飞到这个地方的时候,看到这一片的沙洲。我心里面想说奇怪,这是我熟悉的高屏溪,为什么出海口有这么一大片沙洲,原来都是各位看到的是从山上坍方下来的森林尸体,密布在河川的出海口上面。这时候你就会知道,除了面对人类的开发破坏之外,事实上,我们完全没有办法去抵抗天然灾害所带来的摧残。

    

     因此,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我透过很多很多方式去讲述台湾土地的故事,我透过演讲的方式,我透过出书的方式,我透过办摄影展览的方式。

     可是你们知道,在一个一千个人的场合里面演讲的时候,大概七八成的观众都在睡觉的,因为大家对这样环境的议题不太有兴趣。更何况我是一个已经老得快要可以免费搭出租车的人,然后他们不想听我唠唠叨叨,所以当时我就在想说,是不是可以换一种方式,可以来让大家能够看见台湾?

     在2008年时,我做了一场白日梦:我想拍一部纪录片,能够来把台湾的环境议题,变成一个大概一个半小时两个小时长的演讲,让大家能够看得见。

     可是你们知道,我们在飞机上拍照的时候,一张张照片要拍清楚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是你要把空中摄影的方式变成影片的时候,它就十分困难了,因为需要有很稳定的画面。这在过去台湾没有,在中国大陆这边也没有,在世界上都非常少见。

     我过去帮很多导演,帮很多摄影师担任飞行顾问的时候,我们在直升机上花了很多钱,但最后拍下来的影片完全不能用在他们的作品里面,我当时就觉得很狐疑,为什么会这样?在美国好莱坞电影里面,经常有飞行画面,警匪追逐,大楼穿梭,还有英国BBC的节目里面你们可以看到非常多的生态影片,候鸟迁徙,野生动物迁徙,从空中拍摄的时候画面都如此稳定。

     原来因为我们采用的是土法炼钢的方式,我发现原来有一个专门空中摄影的系统,知道这个摄影系统设备后我就写了信,去原厂问这套系统要多少钱,最后他们给了我报价是七十万美金,七十万美金在2008年的时候,在台湾换算成台币将近要三千万元。

    

     我那个时候还在上班,是一个公务员,我的薪水大概每个月五万块台币。那如果说你有三千万现金的话,你会做什么事情呢,你应该去买间房子,买个车子去环游世界,你不太可能说为了买一套摄影设备花这么多的钱。所以很快我的梦想就被浇熄了,因为那太遥不可及。

     可是我就很想去完成它,后来知道这个设备可以租赁,比如说从美国租这个设备到台湾一个礼拜,加上直升机的费用,大概要花到三百万的台币。

     我当时就把我所有的存款都拿了出来。我那时候没有经验,但我就是想要拍这部纪录片,我当时想,飞三四个小时,拍个一千分钟左右,应该能剪出九十分钟的画面,讲个故事应该是能做到的,所以那时候我就决定这样干下去了。

     我把钱领出来,所有的设备运到台湾,飞机也都准备好了。但是就在这时,天开始下雨。

     第一天下雨,第二天下雨,第三天还下雨,我只剩下不到四天的时间可以拍。

     当时我六神无主,跑去一个庙里求神拜佛,我跟妈祖请求说,请问什么时候能给我比较好的天气,给我一个机会可以让我完成这个计划。妈祖告诉我说,几天之后天气会好。

    

     可是她跟我讲的这个状况,跟气象局用计算机算出来的天气预报是完全不同的结果。我在三天的时间环岛一圈,拍了大概就三四个小时。最后这个影片剪出来了,你们知道我剪了多长的画面吗?不到六分钟而已。

     因为没有经验,而且短时间里拍下来的影像,它没有办法成为一个很有系统的故事,所以当时我就觉得,应该必须要有自有设备,才能够来拍这部纪录片。

     那刚刚前面你们看到几个台湾面临天然灾害的画面,就是在2009年的时候莫拉克台风,大概你们比较熟悉的是「八八风灾」。八八风灾来临的时候,台湾南部地区的山区三天时间内下了将近三千毫米雨量,非常集中,所以你们才看到山林大规模崩块。

     风灾过后头一个可以飞行的天气,我就租了飞机进去拍摄。我过去二十年的空中摄影,从来没有掉过眼泪的,因为每一次出去出任务的时候都充满了亢奋的心情,就像去打仗一样,只是我拿的是相机。

    

     但那一次我吓坏了,我看到我自己的家园,面临到这么强烈的天然灾害的摧残,几乎到了一种毁天灭地的程度,我不禁潸然泪下,心里非常难受,我真的希望把我看见的影像,能够分享给我自己的同胞。

     所以当时我就决定要放弃我的工作。我原本是一个公务人员,我已经工作了二十三年,但是我要五十岁才能退休,当时算算我还要三年多才能够退休,可是你知道在我那个年龄,眼睛已经开始老花眼了,体力也开始逐渐衰退了。更重要的是,我担心等到我五十岁的时候,我的意志力可能会变得薄弱,我连想要去拍这个纪录片的动力都没有了。

     因此我决定,在我四十七岁的那一年,我放弃了我的退休金,放弃我的公职身份,我就来做这件事情,就来拍《看见台湾》这部纪录片。

    

     可是真的是万事起头难。在台湾,我的摄影著作超过三十本,我自以为有点小小的的知名度,我自以为我出来放弃公职以后,我离开以后要去寻找资金来拍摄这部电影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是事实不然。我离开了公职以后,我们去拜访了台湾很多大型企业,希望他们能共襄盛举,来帮忙协助拍摄这部片子。但有企业家告诉我说,你应该自己去赚钱,赚了钱以后然后才来实践你的梦想,而不是你老是跟人家伸手要钱,我们赚的每一块钱都是辛苦赚来的,为什么要用我赚的钱,去实践你的梦想?

     这是让我感到非常挫折的一番谈话,但他讲得也没有错。因为这个社会上太多人去跟人家伸手要钱了,所以当时我知道,这样子一直虚耗下去是没有办法的。

     这位你们认识吗?侯孝贤导演,不仅在台湾,在大陆,在世界他都是一个非常知名的导演,他的作品在全世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当时我跟他一点都不认识,我去拜访了他,然后我把我想要拍台湾的想法告诉了他。

    

     在告诉他之前,我跟很多人说我要拍一个台湾航拍,全部都从鸟瞰的角度来拍摄这部纪录片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相信可以做到,觉得也不可能,因为没有男主角,没有女主角,直升机飞来飞去,你怎么去吸引观众?

     我遇到很多挫折。可是侯孝贤导演刚好相反,他觉得这是一个不管能不能得到支持,不管有没有票房,但是为我们自己成长的环境,为我们自己的土地留下影像记录的事情,是一件非常值得去做的事情。

     在跟他完全不认识的情况之下,我就邀请他说,侯导演你可不可以担任这部片子的监制。侯孝贤导演就像侠客一样讲义气,听了我一番说明,他就说,他的名字随便让我去用。

     当侯孝贤导演担任我们监制之后,我们陆陆续续收到了几个台湾非常关心环境企业和基金会的支持,让我们能够开始拍摄。

     刚刚我在来到会场的过程中接待我的朋友,他很好奇地问我说,为什么我们拍出来,空中摄影拍下来的画面可以如此的稳定?从这张照片可以跟各位介绍,我们买了一套专门属于空中摄影的系统,这个摄影机里面有非常稳定的一个功能,不管你飞机怎么摇晃,怎么震动,它都可以提供稳定的影像质量。

    

     过去没有这套设备的时候,我们都是把机舱门打开,坐在门边把摄影机架在肩上,抱在腿上,用土法炼钢的方式摇摇晃晃地拍下来。有了这套设备以后,我们的拍摄装置是装在飞机机鼻前端,它里面有五个不同方向的陀螺仪去稳定镜头,通过高速地运转来稳定镜头,所以提供你们刚看到那些很平顺稳定的画面。

    

     从我们2010年有资金拍这个片子开始,这三年多来,困扰我们最大的就是天气。台湾地方很小,可是台湾的地形非常复杂,有时候像这边的雾霾也会影响到台湾,所以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在等待天气。

     其实我想全世界的环境是没有界限的,海上的垃圾、空气的污染等等,都是互相有关联的,那我们在拍摄过程中我完全不敢出国,我每天都在台湾等着天气,天气是我最大的压力。

     因为要飞行摄影,所以我们的飞机并不是停在机场里面,我们要把飞机停在我们要拍摄地点附近,找一个合法的、安全的、可以停靠飞机的地方,像这次我们能停靠的地方只有一棵树,这棵树的影子就是我们唯一可以遮阴的地方。

    

     早上的时候大家可以坐得比较靠近一点,到了中午大家就要全部挤到树底下,影子越来越小,有的时候我们还要停在没有人的地方,像这是停在河堤的上面,那停在河上没有遮阴的地方,那我们怎么办?我们就在附近的香蕉园里面休息吃饭。

    

     整个拍摄的过程,跟大家对飞行的那种想象可能会有很大的差别,真的非常辛苦,然后经常会碰到下雨,一碰到下雨的时候,真的人心情会极其低落,背负的压力非常大,为什么?因为只要租了飞机,不管飞没有飞都要付费。

     所以整个团队的士气经常受到天气的影响。我们好不容易花了三年的时间拍完了以后,我们开始要写脚本,我们根据我们三年的过程中,拍到哪些画面,把它组合来写脚本,脚本写完以后要配音。当时要配音的时候,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配音员。

     当时我的团队,我们的编剧都说,哎,导演,这全都是你自己拍的影片,而且你对台湾的土地认识这么多,应该要你自己配音,而且你的声音还蛮标准,蛮不错的。

     那时候我被大家捧得飘飘然的,那我就真的跑去录音室去配了音,最后我发现,声音真的是一门表演的艺术,我很清楚地把每个字念出来,最后当我的声音放到画面里面以后,结果却完全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声音,看了以后整个影片不令人感动。

     各位,我不知道你们认不认识这位先生,这位是吴念真先生,吴念真导演,他是台湾最有魅力的一个可以免费搭出租车的人,我们叫欧吉桑,就是一个老先生,其实他也没有很老了。

    

     他的声音在台湾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声音,他有一种台湾的腔调,虽然他的国语不是那么清晰,不是那么标准,但是可以打到每个人心坎里面。当时我们叫他来看我们的片子,看完以后他跟我说,每看完一个画面,就很想接着看下一个画面,他对这部片子充满了浓厚的情感。

     我就问他,可以请您为这部电影配音吗?他一口答应,他说你找我配音就对了。他跟我说,他配音只有两种价钱,一种是很贵,一种是不要钱。我们跟吴导演也没有任何渊源,但他没有收我们一分钱。

     所以在我拍摄「看见台湾」的这个过程中,一开始有侯孝贤导演的支持,到后来有吴念真导演的参与,让这部片子可以进行到最后一个阶段。

     当影像、旁白、音乐全部都组合在一起了以后,我们作品就完成了。这部「看见台湾」我们一共耗资九千万台币,其中大概有一半资金来自于企业的赞助,所以当这部电影完成的时候,我就很希望能够透过一个公益的放映方式来让大家看见这部电影。

     但是我们当时整个公司的财务已经非常艰苦了,电影上映的时候,已经没有能力去办一个首映式。那时台湾刚好有一个众筹资金的平台,结果我们在台湾用了二十一天,筹到了两百五十万的台币,三千个网友捐钱让我们在台北的中正纪念堂,办了一场三千个人一起看的户外首映典礼。

    

     在上映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得到了金马奖。纪录片在台湾不是一个多么热门的类型,大家喜欢看的是剧情片、喜剧片,这部电影到最后,在台湾有超过一千场的包场,不管是学校,不管是机关单位,大家一起来看这部片子。

     然后我在两个月的时间里,跑了三百场电影院的映后Q&A,跟大家来一起讨论、解释这部电影,在我们上映两个月以后,这部纪录片的票房突破了台币两亿。

    

     两亿代表什么?代表有一百万人次看过这部「看见台湾」,因为这是一个非常不容易的一个成就,所以当时台北101大楼在全世界最大、最高的电子广告牌上面帮我们打出了「看见台湾」四个字。

     希望今年也有机会让看见台湾在大陆上映,跟大家见面。

    

     2013年11月1日《看见台湾》上映,台北101点灯「看见台湾」

     2017年6月10日,齐柏林遇难,次日,台北101点亮顶冠「看见台湾」,悼念「永远的齐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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