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是伟大的,但它现在被用成了“话术”,多么油腻的两个字 | 李盆 一席
2021/6/22 21:22:42 一席

    

     李盆,写作者。

     这个片子里男主角的名字叫菲茨卡拉多,按照当地语言翻译过来之后,它的意思是“无谓事物爱好者”。这个词给了我一些很重要的暗示,我感觉我后半生的一切都是从这个词带来的暗示展开的。

     也就是那两年,我开始胡写一些东西,一些毫无意义的非常离谱的文字。

     羊呆住了2021.05.23 杭州

     大家好,我是李盆,今天演讲的主题《羊呆住了》,就是我书的名字。这本书大家可能在网上见过,因为这个腰封被骂得不轻。

    

     这个腰封确实是太像小区里的条幅了。这个书有一些差评,很多类似这样的。

     垃圾。?第一本死撑看到六十页放弃的书,应该也是第一本一星的书,观后感可用四个字概括“我呆住了”。?垃圾。?很糟糕,作者的语气太令人反感了,好像世界上就他一个人牛逼。?对不起,序看到第五页,我简直想在公众号上写个烂书影音推荐了。而且放全免费的电子版不让这种人赚一分钱。?浪费钱。

     当然也有很多特别好的好评,极端的好评,觉得我是天才,有这样的声音。

     但是好评和差评我都没有太在意,因为我的现实生活教会我,要珍惜和坚持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道路。我的道路是业余写作,自由自在的业余写作。

     “业余写作”

     我是这么认为的,用母语写作是我唯一能够完全由自己掌控的一小块事情,不大于一也不小于一。因为母语是本来就会的东西,用母语写字就像走路一样,这件事情是最自由的。

     我在我自己的书里面说过我是横穿专业毕业的,确实是这样。这个专业特别难找工作,所以毕业之后,我就通过考试,去了一个报社,济南日报。

     济南,日报,就是年轻人很难进的那种报社。一开始去的时候是很兴奋的,因为我进报社了,这简直跟去央视差不多。但现在媒体在我心目当中已经祛魅了。

     媒体虽然自己什么都不行,但它就是敢指责别人。而且有欺软怕硬的属性,在老实人面前天然就有特权,它可以随意调用你的肖像,随意指责你,但在公权力面前一动都不敢动。

     那时候的媒体像是无能青年收容所,如果你学历不高,没有什么专长,但是能写点东西,你就可以去。所以我就去了。

     那段生活没有留下什么好的印象,我选择性地遗忘了好多,只记得一些片段。

     有一个片段是,我当时所在的那张报纸,它的正面是揭露美容药品骗局的新闻,翻过来之后,背面就是这个美容药品的广告,就在同一张报纸上。这件事情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导致编辑部跟广告部开战。

     第二个是我的老主任,将近五十岁的一个领导。他有一天把我叫到办公室里说:你好像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的,你是耻与小厮为伍吗?这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刻。明明我是一个很弱势、很自卑的人,他说我“耻与小厮为伍”。

     还有一个片段是我每天去食堂的时候,都能看到旁边时政部门的楼下,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编辑,每天拿着抹布擦他的帕萨特。那时候的老款帕萨特是肥胖的那种车型,他每天都在擦,他很珍惜他的车。

     这种生活状态给我留下了很不好的暗示,我到现在都很讨厌帕萨特,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也不想成为这样的人。我想,我如果在这个报社继续待下去,二十年之后我就是这样的老编辑,我心里其实是有这样的暗示的。

     从入职那天开始,我的行李箱就从来没有拆过,我知道有一天我会把锁一拉上就走。大概几个月之后我就走了,当时是2006年5月,我来北京了。

     我拿了一个小铝锅,还有几本书。一个是北岛的《时间的玫瑰》,一个是《重现的镜子》,是阿兰·罗伯-格里耶的小说,一个是《书与画像》,邹波的书。邹波的书还买不到,是我自己打印出来的。

    

     我对那天的印象是这样的:5月17日,沙尘暴,10块钱的照烧鸡盖饭太贵了。

     来到北京之后,我做了一个下限更低的行业,广告。这么多年做下来,我觉得广告大概是这么一个行业——用别人的钱,替别人说话,打动别人——唯独跟自己没有关系。跟自己的唯一关系就是我能挣点钱,养家糊口。

     我当时想去这样的公司,这个广告人叫杨海华,我觉得他是中国大陆有史以来最好的广告人。在座的观众可能知道他,台湾有许舜英,大陆有杨海华,这是两座高山。

    

     我非常想去这样的公司,但我当时连简历都不敢投,我觉得我没有那样的能力。结果我就在泥塘里挣扎了好多年,我做的作品都是这样的。

    

     我做的很多很多都是这样的,就不好意思给大家看,我的大概感受是那样的。

     (偷偷放大,给大家看看)

    

     在这个工作当中我是可以完成任务的,因为我是一个非常勤劳的人。但我的表现越好,对我的身心伤害就越大,因为我是用消耗自己来完成工作的。我感觉我的人生里面只有一块红、一块蓝,红的是PPT,蓝的是Word。

     所以很长时间我都过着非常浑噩的生活,空有愤慨,没有任何行动。那个时候我的习惯是,把纸搓成一团放在手里边,到现在我还有这个习惯。

    

     我觉得这种细节代表了我的两种状态,我自己对自己进行精神分析的结果是这样,一个就是我是穷人,我穷过,所以我觉得一张纸擦完水之后没有别的用处了,很可惜,我就拿着它,但也不知道干什么用。

     第二个是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安抚道具,因为我有一种深层次的焦虑,我感觉非常不安,所以就一直拿着它,我现在还拿着一个。

    

     这是我的塑料奶嘴,可以这么看,直到现在我在家里面还这样。

     “无谓事物爱好者”

     大概在十年前,我那会儿会大规模地通宵看电影。这是赫尔佐格的一个片子,叫《陆上行舟》,我非常喜欢这个片子,男主角克劳斯·金斯基是一个很厉害的演员,《德州巴黎》里面那个很漂亮的女主角就是他的女儿。

    

     这个片子里男主角的名字叫菲茨卡拉多,按照当地语言翻译过来之后,它的意思是“无谓事物爱好者”。这个词给了我一些很重要的暗示,我感觉我后半生的一切都是从这个词带来的暗示展开的。

     也就是那两年,我开始胡写一些东西,一些毫无意义的非常离谱的文字。

     写作主要是给自己反向洗脑,白天被别人洗完之后,晚上我要洗回来。这是一种精神上的休息,也是为了弥补持续过劳带来的一种意志消耗。

     写多了之后,就真的成了自己的精神角落了。我当时的同事,也是我比较好的朋友,叫成长,他说:你要认真写一写,李娟在给《南方周末》投稿之前已经写了一麻袋的稿子了,你这么写下去,五年之后是可以成为一个作家的。

     我就听进去了。我得到的信息是,要勤奋,规律,要持续地劳动,要认真对待这件事情。所以我就一直在写。

     写的过程中我大概有三个准则,这也是我现在都非常相信的,今天我想跟大家说说我真正相信的事情。

     “? ”的一声

     第一个准则是不分文体。这是去年“后浪”出的一个书,叫《鹅》,作者是张羞,一个诗人。这个书通篇就是一句话,“在繁殖,不停地繁殖”。他其实可以写得更厚,可以写得无限厚。

    

     这个书的文体就很难分,编辑朱岳老师把它分到了小说里面,我的书也被分到了小说里面,其实它不是小说。

     我们现在的文体被分得太清晰、太牢固了,这种文体划分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现在大大小小的文学奖都按照这个来评判。很多年轻人,写了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状态的东西的时候,他就不敢发,甚至不敢写。

     诗歌、小说、戏剧这三座大山不是艺术高峰,是权力的高峰。在我们中国还要加上另外一套土特产,叫杂文,这是鲁迅给它的权力。

     我向往的文学状态是每个人有他独特的声音,写的人心里面有一声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这个声音只有自己能听到,读的人心里也会听到一个声音,触发了他自己心里的那个声音。这种声音可能完全不同,每个人都不同。

     第二个是逃离故事。我一开始拟的标题是“反故事”,后来我想这简直是愚公移山,冒天下之大不韪,还是写一个“逃离故事”吧。故事是一个非常强势的东西,整个人类文明的底层逻辑就是故事。

     我从小就对故事有天然的疏远,看不动长篇小说,也不会起名字,导致我写的东西里有很多个苏老师,苏老师苏老师苏老师,全都叫苏老师。

     故事其实是文学之父,它在文学之先就有。苏珊·桑塔格给故事的定义是,虚构和真实之间互相拉扯的一个作用力,或者叫张力吧。作者加工去调度这种张力,这叫创作。读者去提取这种张力,感受这种张力,这叫阅读。

     我觉得她说的像数学定理,有一种定理的美感,但我不是真的理解它。我自己的感觉是,故事是求同的艺术。它是一种复述,就是人类在寻找共同质地。

     我们一群人,相同文明的人,或者我们跟不同文明的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共同质地,然后使劲地探寻这个东西。如果探寻到了,大家就会倍感安慰,大家看到伟大作品的时候都会有这种感觉。

     我想逃离故事主要是想逃离两个宿命,第一个是娱乐,广义的娱乐,但凡能让你情绪被调动起来产生一些感受的东西,其实都是娱乐的过程。

     还有就是刻奇,集体感动,大家一起哭。这个过程中,私人感情公共化了,个人回忆变成了集体的回忆。我对这个过程非常警惕。

     假如说左边一条路是讲故事,右边一条路是完全私人的语言装置的话,我宁愿走右边这条道路,把文学推到当代艺术那个领域去,也不愿意进入这个文学和故事的殿堂。

    

     其它的门类也有这个过程,这个作品是杜尚在1926年的时候做的《大玻璃》,他那个时候就宣告了绘画的终结,他觉得艺术早已经不是一种视网膜艺术了,艺术的视觉属性是要被废除的。

    

    ▲ 杜尚,《大玻璃》 1923

     这是将近一百年前了,到现在,当代艺术的门类已经非常多、非常繁荣了,但是文学没有这个过程。即便乔伊斯——大概是杜尚的同龄人,他在那个年代已经做了那么多探索。

     现在我们对现实主义题材的故事还是非常感兴趣,《你好,李焕英》《我不是药神》这样的电影票房还是非常高。

     第三个我相信的准则是反工具化。这个是我在书里面写的一段文字,这段文字其实不应该放进去,因为它没啥用,是胡写的。

     把?翻过来想把马翻过来,想把马翻过来,想把马翻过来,想把马翻过来。什么马什么马,说的是一些什么之类的马。把马翻过来翻过来,你稍等先把马翻过来。没有马,也没有马躺着,你在你舅家你没有马。得把马翻过来翻过来,翻过来就可以了那匹马。哪匹马哪匹马哪匹马哪匹马,马在哪你没有马。把马翻过来,把马翻过来,想把马翻过来一下不行吗。你没有马,你没有马,没有马的意思就是基本没有任何马。只想把马翻过来翻过来,翻过来翻过来一下不就完了。你没有马没有马,啊你明明没有马没有马没有马。意思就是想把马翻过来,咔一下把马翻过来把马翻过来。你并没有马,没有黑马,没有红马,没有蓝马没有马。想把马翻过来,想把马翻过来,想把马翻过来哪里不对了。这里完全不含马,不管什么马,马为零没有马。那也得翻过来那匹马,翻过来翻过来得把马翻过来啊。你有什么马,你想你哪来的马,你哪来的马哪来的马。把马翻过来,翻过来翻过来,很着急了为什么不能翻过来。查了完全没有马,有1918有1928,直说吧就没有马。可以把马翻过来吗,可以吗是时候了吗,能翻过来吗那匹马。并没有马,而且怎么会有马,根本没有马,你想一想是不是没有马。先把马翻过来,把马翻过来,差不多了把马翻过来一小下。到底什么马,到底什么马,外面在下雨不要再说马,另外你不可能有马。谁不想把马翻过来,谁不想把马翻过来,所以慢慢把马翻过来。

     我当时看塔可夫斯基的《安德烈·卢布廖夫》,里面有一匹马在河边打滚,我画的就是那个马的状态。

    

     我不知道怎么就写了一堆这个东西,后来我就放进去书里了,其实这可能是类似一种行为。我甚至还想过把说明书抄一下放到书里面,来表示我对文学工具化的反抗。后来考虑到读者,就没放。

     “话术”

     汉语本来是一门伟大的语言,虽然有点繁琐,有点麻烦,但它是伟大的。它现在被用成了“话术”,多么油腻的两个字,大家感受一下。

     我在工作中就常年写各种商业话术,而且成了一个熟练工。我们必须要和用户沟通共情,要抓点找洞察,语言文字必须要主题明确,逻辑清晰,要动人,有说服力,有记忆度,有传播性。

     可是,一旦有了这些写法和处理方式,语言本身所做的事情,就再也不会是沟通。不管它存在于什么场合,表现得多么正当,很大程度上就会自动变成这六种东西:娱乐、宣贯、控制、倾销、煽动、宣泄。

     我们的文学很久以来,都是儒家的意识形态工具。大概是隋代,中国的第一个状元产生在山东德州,我的家乡,这是一个不祥之兆,山东现在的语文教育都是非常刻板的。

     “文以载道”是正统观念,“言之无物”是不行的,上不了台面,老师会这么说。而高考作文完全是科举的延伸,它的命题方式一模一样。

     教育部的目的是要“立德树人”——靠文学来立德树人,我觉得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在技术角度上,就完全偏离了语文教育该有的样子。

     我们关于作文的训练是什么呢?议题投机,现在的时代精神是什么?我们该写什么?看看今年发生了什么事,很容易猜中的。还有写作套路训练,不管高考作文命题出什么题目,你用这个套路去套准没错,这就是当代的新的八股。

     文学的工具化听起来不重要,但它会导致教育工具化,教育的工具化就会教育出“工具人”出来,“工具人”是去年特别流行的词。

     现在网络暴力泛滥,医闹,性别失衡,男的比女的多了三千多万,还有很多深层次的社会问题,我觉得都是工具化带来的教育崩塌所导致的后果。

     “鹅卵石”

     对我来说,文学的工具化和人的工具化是同一个过程,这两个可以划等号。这个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它事关我后半生的意义感。

     我妈,一个老人,我觉得她是备受伤害的一个人,可以说是社会的牺牲品,历史烧剩下的一块炉渣,他们那代人都是这样。

     她一生的行为模式就是不断地逃离。小时候她要逃离她所在的学校,逃离她所在的寄养的家庭,结婚之后她想逃离家庭,把我扔下。现在老了她也要逃离,她想逃离天通苑,逃离昌平,逃离她现在所在的地方。

     这种逃离她也不是要去哪,她就是想走,这是她的行为模式。然后她做了一件事情,在昌平的郊区捡鹅卵石。

    

     她相信这个石头能卖很多钱,钱可以补贴子女家用,也可以让自己独立于子女。于是每天在手机上扒着看拍卖行的联系方式,拍卖行当然高兴了,因为你只要联系上了,首先要收鉴定费、打印费等等各种费用,我妈就真的很相信。

     我为此非常恼火,但是我制止不了她。她还煞有介事地跟我说,这石头要是卖了1500万,我只留10%,剩下的都给你。特别慷慨。

     我实在劝不了她了,就由她去吧,她只要相信这个事情,开心就好了。

     这件事是我生活中的真事,像一个荒诞的寓言故事。我觉得她在搞艺术,在激烈地反抗她工具化的命运。

     这件事也成为了我思考自己生活意义的一个例子,因为它对我的生活形成了反讽:她在捡石头和期待石头的过程中,所获得的精神回报远远大于我。

     我的生活比她捡鹅卵石更有意义吗?没有。

     我道听途说的这点知识,比她捡鹅卵石的那种知识更高级吗?也没有,我们这两种知识距离真理的差距是一样的。

     我的快乐比她的快乐更多吗?显然不是,她很开心,我不开心。

     我看未来有巨大的不确定性,但她很确定,一点都不怀疑。我的生活遵循工具理性,因为这样我才能在社会里生存。她有自己幻想出来的宗教信仰和生活方式,她简直是在脑内搭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文明。

     其实我是不自由的,她挺自由的。我的生活很有逻辑,遍布各种价值的判断和逻辑的思考,但其实是伪的。她的生活没有逻辑可言,但她真的信,它就是真的。

     我觉得,人还有人的作品,文学、音乐、摄影,或者任何其它能表达人灵魂的东西应该是这种状态,没有边界,没有形状,你不能抓它,你只要能感受它的存在就行了。

     本来的人

     本来人不需要有什么特质的,模糊和流动地活着,才是天然状态。但实际上我们是这样的,把这些线捋直了,这样就算是有“抓手”了。

     找到“抓手”的人

    

     之前互联网黑话里面的“抓手”就是这样整理出来的,我们给自己提取特质,找到自己所谓的擅长的一面,给自己分工,从文还是从理?进营销口还是技术口?

     文学作品当然也不应该这样,如果文学作品都有文体,有故事,有处心积虑的话术,它就会变成这种有抓手的样子。

     我相信的写作方式是这样的:语言什么也不承载,语言就表达不大于它自身的东西——这样它是最自由的。人这样从事语言或者处理语言,感受这种自由,他会变成一个自由的人。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是不可描述的绵延之物,就跟刚才我们看的那个线一样。

    

     因为这种自由度极高的业余写作,我终于对后半生感到不那么虚无了。之后不管命运如何,都会比较坦然,这就像一个人找到了他自己的信仰和精神支柱。

     我今年已经快四十岁了,如果不按照这样的准则去生活,我的生活就没什么好过的。自由自在的业余写作,就和我学的横穿专业一样,没用,但是很重要。

     如果在文学实践中能够自由一点,那么人的意识就会自由一点,意识自由一点,生活方式就会自由一点——我是抱着这样的幻想和期待的,而且我会按照这样的幻想和期待去实践我的生活。

     假如有一些朋友们,很困顿,很难过,不知道该干吗,可以留意一下自己放空时候的胡思乱想,或者自己真正喜欢、但不自信的东西,抓住它。

     这就是今天我要说的所有的东西,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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