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建臣:采艾记
2022/7/29 6:00:00 阅读行动

     “鸡未鸣时,采艾似人形者,揽而取之、收以灸病,甚验。是日,采艾为人形,悬于户上,可禳毒气。”

     定是说好了的,凌晨4时左右,窗外有人轻唤“起吧起吧”!

     娘似仍在梦中,嘴不时咂咂,似有呓语。听到唤声,便即弹起,望向窗外,那挂着的帘子有了一层薄蓝。地下的耗子还没有歇着,窸窸窣窣啃着柜腿或者啃着一本破书,听到母亲的声音,便一下子静了。黑夜的世界是耗子的,从一关灯,它们就出来了。白天,世界以人的方式活着;到了黑夜,就以老鼠的方式活着。娘早就认可了它们,任它们跟她在一个屋檐下出生、成长,并慢慢地老去。

     娘急急地穿了衣服,也顾不上梳洗,就从堂屋拎了早已准备好的镰刀,夹起蛇皮袋子往出走。

     二娘见娘出来了,说声“走吧”就前头走了。二娘也拎着镰刀、夹着袋子。二娘走路一拐一拐的,她前几年腿骨折了,做了手术,就留下了后遗症。上了年纪的人,生活总会给他们留下后遗症,而所有的留下,都是活过的证据。

     “梦里还在采艾哩,到了西湾、到了榆岭,还到了前阳坡。前阳坡艾多,齐刷刷地一片……”娘边走边说,娘的话里满是艾草的味道,娘的话一下子让空气里全是端午的味道了。

     “想啥梦啥哩。”二娘说:“我也是,正做梦哩闹钟就响了,感觉没睡多大一会儿。”

     “阳坡的艾多,割都割不完。”娘还陶醉在梦中的一大片艾草里。

     娘和二娘在一起的时候,常开玩笑。她们把玩笑当成了调料,在土墙围起来的烦琐日子里,她们偶尔会放进一点调料,让这日子多少增加一点味道。娘近八旬,爹前几年走了,只剩下娘一个人。爹的离开,是岁月给娘的生活撕开的一个口子,娘看不到那个口子,但总能感觉到背后的寒冷。二娘也是近七旬的人了,二爹还在,孩子们都到了远方,但二娘和二爹没有远方,她们的远方就是围着这个院子的一个圆圈。她们在这个圆圈里过了大半生,而且还要过剩下的日子。

     出了院子,两个人径直往南走。没有风,但似乎能听到风吹口哨的声音,是二娘和娘影子的声音,影子在夜里总是会发出声音,影子的声音一旦遇到黑暗,就会飘来飘去。许是被影子的声音惊醒了,两棵老榆树上突然有什么飞了起来,把夜吓了一跳,也把娘和二娘吓了一跳。

     “是野鸬鸬(鸽子)。”二娘说。娘在黑暗中点了点头,娘也知道是野鸬鸬。野鸬鸬就住在老榆树上,平日里落在树枝上、电线上、屋顶上和土堆堆上,喊出一种永远不变的声音“姑姑苦——姑姑苦——”。野鸬鸬个儿不大,声音却很响,它们的声音一出来就能把整个村子覆盖。娘曾说过,它们的叫声还有过一个故事哩。村庄的上空,总是飘满故事。村庄里的一砖一瓦、一枝一叶、一个拐角、一块石头都有故事,当然也包括一只鸟。其实,村庄本身就是故事。

     下一个坡,是原来的水库。水库是若干年前修的,曾经蓄满了水,那水平平地铺开,让乡村显得很饱满。只是后来,水库没水了,库沿也被人挖走垫了牛圈和羊圈。草们倒是欢实,一溜儿就高高低低爬得到处都是,没人管的乡村少年一般,有人一走过去,就都伸出手来,是要抱住的样子,有一些还粘在人的身上,摘都摘不下去,一直带回家去,在炕上一坐,竟就刺疼了身子,就猛力往下摘,边摘边说:“这讨人嫌的黏缠货,这讨人嫌的黏缠货!”

     水库里草是不少,但艾不多,两个人采了几把,就没了。娘说感觉很多,原来不多,是被人拔了呢,是被人拔了呢。就又往别处走。娘说,村子周围到处都是草,不愁没有哩。隐隐约约地,就看到了远远近近晃动的人影,都是出来采艾的,都是要趁了太阳没出来早早地把艾采回家。在乡村,节气就是约定,每一个节气到来的时候,人们就约定好了一般以某一种方式做着同一件事情。或者,节气就是契约,乡村就是以这种契约的方式存在下来的。

     娘是将近八旬的人了,精神头还特别足,走起路来比一些年纪轻的人还要快。太阳出来的时候,娘和二娘已经拔了好几堆了,天边的一抹红从东边的树头上挤出来,娘就说行了行了,二娘也说行了行了。两个人直起了腰,朝东边看看,再看看远处的渠梁,东边越过树头的红就笼在她们脸上了。

     “你说咱们这是做啥哩,弄这么多艾?”两个人就都笑了起来。

     “也不多,也不多,这不一定够孩子们一冬天泡脚哩!”

     “也许还不够呢!真是,也许还真的不够呢!要不是太阳出来了,还得拔,那不是?那不是那儿还有哩!”

     在早晨的阳光下,两捆艾朝前移动着,感觉大地上所有的艾草都聚集在这两个老人的背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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