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既是主人,也是座上客
2022/10/18 6:00:00 阅读行动

     一

     有一件很小的事我一直记得。大概是2003年,我在北京,要写一篇跟乳制品有关的采访稿。我联系了一家牛奶企业的员工,她的职责是到各地超市培训销售员。在电话里,她口齿清楚、言笑晏晏。当时正渐渐入冬,我转了好几次车才到她的住处附近,然后要先穿过一个放着巨大音量音乐的超市,上楼后再经过一个吵得震天动地的游戏厅,站在昏黑的楼道里,前面出现一个小小的楼梯,直通阁楼——我几乎没勇气上去了。她在阁楼房间门口招呼我,一个模糊的黑影。我硬着头皮走上前,感觉很不好。灯一开,我奇异地放松下来:整个屋子笼罩在带着暖意的橘黄色里,像一只睡得懒懒的猫。房间很小,而且不是规整的长方形,但一眼看过去,只觉井井有条,床铺、衣架、小书架都与墙贴合得严丝合缝,简直像度身定做的。我惊叹。她略不好意思地笑:“天天去家具城跑,跑多了,自然就能遇到合适的。”被褥当然都叠得好好的,杂物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很小的方桌上,一本摊开的书,一支笔,旁边是一个胖胖的酸奶瓶,插了三枝芦苇。我嗅得到她身上若隐若现的奶香。她的外貌只能用“朴素”二字形容:齐耳短发,不着脂粉;牛仔外套相当旧,是真的洗褪了色,袖口纽扣金漆尽脱,露出金属本色,却闪闪发光。她的家和她都一尘不染,带着清洁的暖意,让我想到“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我惊奇极了:她学历不高、收入微薄,没有余钱购买奢侈品,却把自己的生活收拾得舒适、简洁且宜人。人人都会说“心安之处就是家”,还有人会抱怨“你没有给我安全感,所以这里不是我的家”。不,她分明在说——“安”是自己缔造的,屋顶下一个女子有滋有味的好生活,便是安全、安静、安宁,便是幸福,哪怕这只是一个窄小的出租屋。二后来我回到武汉,有一次我要拍个视频,在网上买了三脚架却迟迟没有收到。我向亲友们打探谁家有现成的,一位老师热情地说:“我有,你来我家。”和老师不熟,只知道她退休了,怎么好意思上门打扰。但老师一再邀请,工作日程又实在很紧,我就去了。让我吃惊的是,她家有一个巨大的地下室,里面有三脚架、摄像机、投影仪、三角钢琴……这里有艺术工作需要的很多东西。老师一生家境宽裕,热爱艺术,热爱得十分孤芳自赏。晚年,她遭遇了爱人的背叛,儿女各有自己的生活。她什么都有,有钱、有余暇、有大房子、有健康,但—空荡荡的家里,总像缺了什么。有一次,有人怯生生地拜托她:“老师,您家地下室能不能借我们用一下,开个读书会?”她不想家里来外人,她甚至都没听说过“读书会”,但又觉得是跟文化有关的事情,迟疑了一下,就同意了。难得的,家里再一次人声鼎沸,许多张带着渴求的脸聚在这里,如林间聚满了鸟雀。老师自己也旁听,熟悉的字眼有了不同的意义,陌生的字眼像推开一扇窗,新鲜空气涌进,她大口呼吸,身心都为之一醒。事后,年轻的主办者问:“老师,场地费是多少?”她说:“不要钱。你们有需要就尽管来。”陆陆续续,总有人来借用场地。有人要借她的场地开小型演唱会,她便为此购买了相关设备。年轻的歌手非常不安:“老师,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出道……”她由衷地说:“我祝你能很快成名,但如果你担心的是我这边的开销,那你想多了。”年轻的美术老师带学生,学生数量少,租不起画室。她一如既往地豪爽:“就在我这里吧。”不太年轻但尚未成名的电影人需要一个场地给投资人放自己拍的片子,她装修出一间观影室。这一切都是免费的。她很洒脱:“我这把年纪了,要钱还有什么用?做这些事我自己开心。”而我,此刻也是被帮助的年轻人。她帮我拍摄、做PPT、剪辑、上传。我佩服她的能干,她很自豪:“都是跟着你们这些小朋友学会的。要不是你们,我就被时代甩下了。”又叮嘱我,“要开读者见面会或者新书发布会,也可以过来——这里有好咖啡。”三像被什么叩击,我想起多年前那位带着淡淡牛奶香的女孩子,她与老师的面容叠加,仿佛是同一个人,从少女到老太太。清寒的时候,把自己安排得妥妥当当,所谓独善其身。富而闲的日子,便来关心全世界,所谓兼济天下。不汲汲于名利,却与人——活生生的人须臾不分。年少时,不怕吃苦,不怕迎接未来;当老去,乐于学习,乐于摆脱过去。爱花花草草,也一生盛放。她们是人间的花花草草,到最后,更是园丁,培育新鲜花木。天下是一桌永远不散的宴席,她们既是主人,也是座上客,是坐在上首指点江山的老太太,也是在桌旁端茶送水的长孙媳妇。她们的存在,令钢筋水泥、灰头土脸的大城,有了雨后的繁花似锦。我想,幸福没有别的面目,无非是:爱自己,爱他人,而且一以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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