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炎:暖雪
2022/10/26 6:00:00 阅读行动
小酒馆里清冷寥落。我们面对面坐着,面前是两样简单的菜肴,一瓶酒,两只酒杯。窗外,今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
“雪天小酌,正好暖暖身子,干!”我向他举起杯。他笑笑,和我碰杯,轻轻抿了一口。我知道他刚刚经历了一场遗产风波,心情应该不好,所以特意约了他晚上一起吃饭。打小,我们便是一块光屁股长大的。他的眼圈红了,泪花打湿了眼睫。我说:“有话就说出来,别闷着。”他竟然哭出了声。这么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哭起来多少有些滑稽。我看到他的腮帮有些痉挛,对于我这个写小说的人来说,他的痛楚我能够体会。“大伯去世了,他那两个不孝儿子倒来争遗产,可恶!”我替他愤愤不平。“爸……”他埋下头,肝肠寸断。他不是老韩头的亲生子。他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当年他被遗弃街头的时候,老韩头的老伴儿已经过世。在街坊们议论纷纷的时候,老韩头拨开众人,把他抱回了家。“万一是个病孩子,那可是个讨债鬼呢。”有人不无担心地劝他。老韩头只说:“一条命,一条小命啊!”老韩头的两个儿子不喜欢他,几次都要把他扔掉。只有小女儿翠翠把他当成个宝,护着他,疼着他。就这样,他在老韩头和翠翠的呵护下长大,他把老韩头和翠翠当成了最亲的人。“别和那两个畜生置气,不值。”我说。他拭了把泪,摇摇头说:“我没和他们置气。”“我知道你伤心,”我拍拍他的手背,“这么多年,你寸步不离地照料大伯,那两个白眼狼一年也回来不了一两次,翠翠嫁人后忙着生意,也没时间孝敬老人。要不是你,大伯该多孤单。”他长长地吁了口气,低声说:“应该的。”老韩头晚年瘫痪在床,吃喝拉撒全靠他。他原在一家工厂打工,老韩头无法自理后,他就辞了工,专心在家护理。我常见到阳光晴好的日子,他把老韩头背出来晒太阳,为他按摩、擦洗。老韩头流着口涎,看着他笑,老人的心里一定满是欣慰和幸福。“瞧瞧,比亲生儿子还孝顺呢。”街坊邻居说。他只是微笑不语。谁也没想到,老韩头撒手人寰时,那两个几乎把老人遗忘的儿子,第一时间就赶来了,哭得震天动地,眼里却看不到泪水。“你不该让着他们。”我咬了咬牙。他喝了一杯酒,满满一杯:“爸不在了,财产要不要又有什么意义?”悲意又从心头升起,他耸动着肩头,近乎哀号,“我再也没有爸了,再也没有了……”我把他的手攥在我手里,他的手冰凉而颤抖。等他稍稍平静一些,我说:“别难过,大伯要是看你这么伤心,九泉之下也会不安的。”其实,老韩头若在天有灵,此刻恐怕会气炸了肺。他的两个儿子干号之后,便同时向他发难:“你没权利继承我爸的遗产。”他们显然有备而来,“按照《遗产继承法》,还有《民法典》,你和我爸没有任何关系!”他无力辩驳。的确,他和老韩头没有血缘关系。老韩头也没有合法收养资格。他的户口还是老韩头求着一个远房表弟,上在他的户头上的。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他都没有觊觎遗产的资格。“我从没想过和你们分遗产。”他说。“算你识相!”然而他拿出了老韩头的遗嘱,以及老人瘫痪之前私下去公证处做的公证。老人心中有杆秤,把全部遗产留给了他。猝不及防,他的脸上挨了一记重拳,眼冒金星,差点儿跌倒在地。“你竟敢骗我爸的财产,做梦!”他终于站稳了,没有还手。“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只有父亲,”他平静地说,“放心,财产我一分不要,你们尽管拿去。”在场的人无不动容。老韩头火化之后,他就搬出了家,那里再也不是他的家了。他临时租了一间民房,聊以栖身。搬家那天,是我帮他搬的行李。“你就是太善良了。”我叹了一声。他看着窗外的飞雪,良久说:“善良,这就是我爸留给我的遗产。”离开小酒馆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是翠翠打来的:“弟弟,姐公司需要一个保卫科长,你是最合适的人选。还有,宿舍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今年春节,就在姐家过年,咱们永远是一家人。”他的泪水潸然而下。走上街头,他伸手接住雪花。雪花在他温暖的掌心融化,变成浅浅的水痕。“今年的冬天一点儿不冷,”他说,“你瞧,这雪是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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