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父亲曾经是老师
2023/2/27 6:00:00 阅读行动

     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在家附近的中学做语文老师。他是一个痴迷于讲台的人,即便是无需加班的周末,饭后散步的时候,也常常拐到学校。哪怕只是看一眼校园里的花草,听一听那些住校孩子们的读书声,他认为这一天才算没有白过。

     我小时候还不知道父亲是一名民办教师,随时会被学校辞掉。因为他被那么多学生喜欢着,又被包括校长在内的老师们尊崇着,而且他教的班,成绩也一直都是第一,所以学校有什么理由将他撵出校门?况且,能够听父亲激情飞扬地讲一节课,一直都是外校许多老师们的梦想呢。只有一次,一名家长想雇父亲给她的孩子做家教,被父亲婉言谢绝,心里不爽,便扔下一句话:有什么好清高的,不过是个民办老师,指不定哪天就失业了呢!父亲听了,没说什么。我却有些微的难过,扭头去看时,却发现父亲原来也是一脸的忧伤。我高中毕业那年,校长终于找父亲谈了话。父亲听校长断断续续地说完,停了许久,才说:好的,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父亲用了一天的时间,给他所教的每一个学生,都认真地写了留言。每写一个,他的心便会痛一次。他曾那样爱着这些孩子,他熟悉他们稚嫩的字体,熟悉他们的单纯和任性,熟悉他们甜美的笑容。可是他再怎么不舍,也终于要走了。父亲开始在小城里做一种又一种工作。他跟母亲卖过糕点和咸菜,也开过三轮给人运货;在无事可做的时候,甚至跟在一群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后面,扛过大包。有一次我去找他,看见他正红着脸,跟一个老板模样的人,推让着什么。走近了才知道,原来那个老板认出父亲是自己当年的老师,执意要多付给他一倍的工钱。或许这名学生是为了感激当年的一份师恩,但他却不知道,自己的好意,多么深地伤害了父亲的自尊——一位当年被学生爱戴的老师,如今为了生活,给自己的学生打工。回去的路上,我像小时候那样,坐在后车座上,脸紧贴着他的后背,双手环着他的腰。父亲开始在阳光里,大声唱歌给我,很欢快的一首曲子。但我知道,父亲哭了。因为,他的泪水,已将我的手臂打湿。在我读大学的四年里,父亲很少提及“老师”这两个字。我和母亲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他内心的伤疤。我们以为他在琐碎的日子里,会将那些尴尬的往昔,慢慢地淡忘。可是,他还是那样倔强,在附近学校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他会突然放下手中的活儿,怔怔走到书房里去,看那一摞教案和课本。他还是那样固执,不走经过学校大门的柏油路,而改走远离校门的崎岖小道。甚至每天吃过晚饭,他不去开电视看《新闻联播》,而是踱到书桌前,静坐上片刻。父亲这样的习惯,在我大学毕业后,终于开始改变。那时我在小城的高中当语文老师。像一个盼着糖吃的孩子,父亲每天都渴盼我有改不完的试卷带回家来。这样他就可以戴上老花镜,在灯下细细帮我批阅。起初我并不理解他的这份迫切,反而觉得麻烦,不愿将厚厚的试卷塞到包里带回家。他知道了竟是隔三岔五地跑到学校里来找我,看我埋头于作业本,便微笑着坐在旁边,一本本地帮我翻好了放在一旁。偶尔我请教他一个词的用法,他立刻满脸的欢喜。我以为这是因为父亲老了,所以才越来越像孩子一样天真和单纯。直到有一天,我请父亲听我的课,中间让他给学生们讲一些感悟,他竟又回复到当初的神采飞扬。我坐在台下,看着身边学生纯真的神情,忽然想起了我曾经无限崇拜着父亲的往昔。原来,老的不是父亲,而是时光,它走得如此之快,以至跟在它身后的我们,再也想不起像父亲一样被中途撵下车去的一代。一个阳光温暖的周末,我闲着无事,帮父亲数头上的白发。数着数着,我突然说,爸爸,为什么你的白发我总也数不清呢?爸爸便笑,说,傻丫头,那是因为爸爸老了。第一次,我站在父亲的身后,哭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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