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永安：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谎言系统，人如何选择？

梁永安：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谎言系统，人如何选择？
2023/1/11 19:30:00 悦悦图书

     一个为希特勒算过命的怪老头，一个寻找爱之咒语的小男孩。两个时代、两个地域、两个代际，因一次荒唐的邂逅开始交织。在《谎言守护人》中，谎言并不意味着欺骗，有时守护谎言也是守护生命的奇迹。

     文学博士、复旦大学人文学者梁永安教授做客陆家嘴读书会，从《谎言守护人》这部小说谈起，与读者探讨人生的真实与虚幻。以下是讲座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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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谎言构成的世界与人的绝对价值

     《谎言守护人》这本书写的是犹太人。犹太人在现代文明中特别重要，尤其是在艺术领域。我钦佩的小说家中就有不少犹太人，像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索尔·贝娄，他一生都试图在这个迷惘的世界中找寻绝对价值。而我们这个世纪最不缺相对价值，特别缺绝对价值。

     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说，我们从感官世界出来之后进入理性世界，却囿于理性困境。很多问题用理性是回答不了的，只能依靠信仰。文艺复兴以来，个人价值流行了八百多年，最终还是回归到了信仰。在信仰面前，话语是多样的，真实是一种话语，谎言也是一种话语。而在谎言或真实之上还有更高的东西，就是我们生命中最根本的价值——善。一切话语，无论是谎言还是真话，归根结底都是由善为导向，这就是为什么美丽的谎言也能构筑真诚的生活。

     《谎言守护人》实拍图

     犹太作家特别擅长这方面的叙述，索尔·贝娄在《赫索格》结尾安排赫索格去枪杀他老婆的情夫，却发现那人正在帮自己的小孩洗澡，他温柔的眼神一下就触动了赫索格的内心。哪怕两人有夺妻之仇，赫索格最终还是离开了。犹太文明内在的宽恕，能让人抵达人性最深处。所以有时真实会让人浑身冰凉，而谎言反而能让人与人之间达到一种互联。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世界就是由谎言构造的。中世纪一千多年来，人们坚信世界是由上帝创造的，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因为人类本身就需要谎言，我们必须不断虚构出一些理论和故事，来构建人类社会所需要的相互关系和准则，从而装下这个社会。

     这就带来一个问题，真实的人生在哪里？或者说人生的价值在哪里？为了构成自己生命的某种确定性，人这一生时刻都在抓稻草，房子、汽车、好工作，这些都是构筑人生价值的稻草。

     然而这样的人生不是由自己定义，而是由环境定义的，别人说好你才好，所得的不过是相对真实。如何尊崇自己内心来定义生活，活出内心的真实，是一个反磨灭的过程，就像珊瑚不甘心被磨成细砂，拼命构成珊瑚丛一样。而当珊瑚死亡，珊瑚丛碎裂，仍旧会被海水磨成细砂。如果我们一心求真，人很可能被真相击溃，这是我们人生必须面对的问题。

    《钢琴家》电影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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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谎言的保护与真相的惩罚

     《谎言守护人》开头，布莱尔离家去参加“一战”，妻子和楼上锁匠莫舍有了一腿，布莱尔回家后发现妻子怀孕了。在这个过程中，布莱尔不得不面对巨大的谎言。他去参加“一战”，看过《西线无战事》的读者就知道，“一战”本身就是以民族名义构造的巨大谎言。布莱尔为了这个谎言失去了一条腿，回来又发现老婆给自己戴绿帽子。尽管布莱尔心中十分明白，但他却不敢明白。为了回避真相，他给儿子取名莫舍，和锁匠一个名字。

     从国家到个人生活，大家都不敢去触摸真相。因为今天人类社会还处在非人阶段，必须用谎言来建构一种更加适于人的生活，不但适于宏观生活，具体到个人也需要不同的谎言来柔化自己的生活。

     《西线无战事》电影剧照

     小说开始，莫舍以谎言承担者的身份来到世界，谎言的逻辑不会突然出现，也不会突然消失，而会代代相传。母亲去世后，莫舍逃到了一个魔术团，把虚幻的谎言具体化为魔术。他谎称自己是波斯王子扎巴提尼，并以这个身份闯入更大的谎言。他跑到柏林，凭借读心术、塔罗牌受到民众疯狂的追捧，甚至希特勒半夜都去请他预测德国的未来。在整个过程中，从个人到马戏团最后到整个国家，谎言与谎言环环相套。

     当莫舍在魔术团中与尤利娅相识，这中间也曾出现过瞬间的真实。在懵懵懂懂的青春岁月，莫舍与尤利娅相互依存，一直到柏林才分开。作为雅利安人的尤利娅竟然和犹太人发生了关系，这在当时是死罪，所以纳粹威逼莫舍，让他说出尤丽娅的所在地，不然他也要死。这时谎言已无法掩盖真相，莫舍最终说出了尤丽娅的所在地。莫舍再次看到尤丽娅的时候，她已经被纳粹吊了起来，全身伤痕累累，这就是没有谎言保护的真相，真实却悲惨。

     《布达佩斯大饭店》电影剧照

     但这并不意味着谎言是拯救，谎言只是一种保护。小说中莫舍犹太人的身份最终被识破，他面临的是集中营，是一个悲惨的世界。最终揭穿莫舍犹太人身份的是魔术团的半月先生，半月先生发现他的女人尤利娅和莫舍的私情，本来打算在表演中杀死他们，却被莫舍放火搅局。失火后莫舍以为半月先生被烧死了，没想到半月先生竟然能脱险，最后还告发了莫舍的身份。这就是人与人之间最真实的关系，这种真实的关系一旦被揭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变成这样了，人与国家的关系也就变成这样了，这是人本身的悲剧。

     《美丽人生》电影剧照

     古希腊悲剧中，神对人的惩罚就是揭开背后的真相。到了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的叔叔杀死他的爸爸，篡夺王位，谎言笼罩全国。幽灵出现告诉哈姆雷特谋杀的真相，于是哈姆雷特非常痛苦，必须在生存和毁灭中做出选择。生存还是毁灭，这本身就是由真相引发的问题。

     到了二十世纪，伟大的剧作家奥尼尔指出人们对外部世界的渴望。而现在，现实主义艺术创造了一种幻象，那就是彼岸更美好。工业化之后，人们对大众文化愈发排斥，产生了强烈的逃离当下的动机。所谓拒绝美学、否定美学，就是否定当下、否定此处。生活在远方，实际上整个世界都是此处，整个世界都是一个巨大的异化，此岸与彼岸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谎言守护人》实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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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大的谎言就是对自己的欺骗

     《谎言守护人》中有两个孩子的形象，一个是莫舍，他在少年时代苦苦追寻真相，在一个个谎言中穿行，最终自己也变为一个巨大的谎言符号。离开集中营后，荒凉孤寂地在养老院中生活。将莫舍的生活普遍化后，我们会发现很多人都活在这种虚幻的追求里。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在追求各种泡沫和幻象，直到最后才发现是一片荒凉。

     书中另一个孩子是马克斯，马克斯的父母婚姻破裂，他无意中在一张唱片后发现“爱的咒语”，于是离家出走寻找咒语的创作者扎巴提尼。从小小的唱片开始，小孩抱着对世界充满温暖和期待的单纯之心，不断去寻找，在莫舍准备自杀时找到了他。奶奶看见莫舍，发现他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父母也因此重新找回对对方的爱，这一结尾象征世界能够被拯救的可能。

     《辛德勒的名单》电影剧照

     最好的世界是需要谎言的世界，最好的人生也是需要谎言的人生。这个世界之所以需要谎言，是因为人的承载力太薄弱了。一个不需要谎言的人生，一定要像大地一样宽广，既能接纳戈壁沙漠，也能接受冰川海洋。如果人只能承载期望得到的东西，就只能通过谎言来构造世界的美好，从而继续往前走。归根结底，谎言印证了人内心的渴望。

     我在苏州曾做过一个专访，以75到80岁的老人为对象，询问他们对自己的一生是否满意。70%—80%的受访者都表示不满意，年轻时候的想法受到周围人的反对，就只能改变自我，做一只小绵羊，在另外一种自我里生活，直到晚年才发觉一辈子太苦，因为得到的东西都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都是虚构出来的。其中蕴藏的真理是，追求自己向往的生活，可能会被认为是现实世界的失败者，但是其实并不是，正因为有自己的想法，才能打开生活不同的面，找到生命的价值所在。

     《美丽人生》电影剧照

     我最近读了一本书《活出意义来》，追求快乐的人只能在快乐中不停打转，随着边际效应递减，所获得的快乐越来越少，必须要不断找寻新的获得感。在这个过程中，人是焦虑、被动的。而追求意义的人虽然也有痛苦和孤独，但内心却有坚守的价值，构筑了人生的持久性。反观今天的年轻人，经常辞职换工作。他们缺的其实并不是工作，而是支撑自己持续往下走的信念。

     小说中的马克斯就具有这种生活的寻觅感，凭小小的唱片，构筑了自己不懈的追求。虽然在别人看来非常虚幻，但对他来说唱片背后的爱情咒语是他唯一的希望。孩子身上的不放弃，对比出成年人的太容易放弃。因为一路走来，人一直都在放弃自己的追求。成年社会就是谎言社会，谎言社会就是放弃，可以说成年化就是谎言化，其中最大的谎言就是对自己的欺骗。在成长的过程中，人不断背离自己的初心，过上非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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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在谎言的世界中如何选择

     从叙述角度看，《谎言守护人》在写法上还有许多非常好的点，在阅读时让人感觉到审美上的愉悦。犹太作家非常善于写一些有意思的场景，会使整个叙事充满情趣和调侃，幽默里面有点惊奇，让你觉得滑稽，同时又触及残酷的真实。

     《谎言守护人》实拍图

     小说开篇讲到布莱尔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犹太学者，他的生活既有信仰也有世俗，每个安息日的晚上，这张床会依照圣经的要求吱嘎作响，这是拉比夫妇在尽义务。又因为拉比夫妇生不出孩子，这种描写在幽默中让人感到真实。然后说楼上的莫舍是锁匠，成天和不得体的老婆大声吵架。一对是整天努力生不出孩子的夫妻，一对是整天吵架的夫妻，这种交错让人感到很有意思。布莱尔上前线后，锁匠莫舍就和留在家的妻子有了交互，最后就有了莫舍这个孩子。

     《钢琴师》电影剧照

     《谎言守护人》是复线叙事，刚还在叙述“一战”，笔锋一转又到了21世纪，相隔几十年的两条线并行。这种并行的写法有点像电影中的蒙太奇，对读者的调动感很强，要在两个时代中跳来跳去，最后在某一个点汇合。这两个不同的时代也是人类社会两个不同时期，一个时代充满宏观的悲剧，战争、意识形态冲突、反犹主义盛行。另一个时代是世俗社会，家庭内部因情感枯竭产生各种各样的矛盾。一个时代国家编织了巨大的谎言，大家疯狂造神，民族渴望谎言。另一个时代社会在分级，情感在分级，谎言制造能力枯竭。

     马克斯作为新生代，面对这样一个没有能力制造谎言的世界，不仅兼容了天使的角色，还兼容了大航海时代以来寻找者的角色，正是这样一个角色，将两个不同的时代连接起来。他用唱片中的爱情咒语重创了这个世界，揭开了充满悲惨与谎言的历史，在历史的遗留中获得了奶奶与莫舍的重逢，父母的重归于好。之所以说谎言就是真相，是因为我们没有办法构造出一个完全真实的世界，关键在于人在谎言的世界中如何选择。在谎言连连的世界里，在纳粹时代，莫舍通过魔术把小女孩藏了起来，用谎言拯救的生命就是真实。人生追求的是价值，但价值不一定是真实。

     《魔术师》电影剧照

     我在韩国教书时，学校需要原来十个教授全票同意，才能引进新教授。其中有一个教授想推荐他的师弟来任教，并一个一个去和另外九个教授介绍沟通，经过很大努力，大家终于都认可了他的师弟。结果到了投票阶段，出现了一票反对票，没想到这一票是这位教授师兄自己投的。所以说真相背后还有真相，谎言背后还有谎言。

     人心是一个多面体，他的师兄担心师弟来了后把自己比下去，让自己成为透明人，就投了反对票。按理来说，师弟得知真相后会很愤怒，对师兄深恶痛绝，但这位师弟非常了解人性，知道人心充满变化与纠结。于是主动去找师兄，剖白自己的内心，师兄听后既惭愧又特别感动。第二年招聘时，师弟获得了全票通过，后来两人关系仍非常好。

     世界就是这样，无法用一个恒定的真实去定义。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可能就有不同，这时的你和那时的你也可能不太一样。人生中谎言、真相虚虚实实，谎言背后也有一种真实，一种回归到实践中对价值特有的坚持。

    《谎言守护人》实拍图

     [德] 埃马努埃尔?伯格曼著，景丽屏译

     来源：文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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