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中杰 | 历史的河流,分分合合,合合分分
2023/1/14 18:00:00 悦悦图书



吴中杰,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1957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留校任教。主要从事文艺理论与中国现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于鲁迅研究用功尤勤。已出版的学术著作有《吴中杰评点鲁迅作品系列》《鲁迅传》《鲁迅后传》《文艺学导论》《中国现代文艺思潮史》等,又有散文集《人生大戏场》《旧途新旅》《曦园语丝》《海上学人》《复旦往事》等。他所主持的“文艺学系列教材建设”项目,于2001年获上海市教学成果奖一等奖、国家级教学成果奖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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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父亲教我读《古文观止》,最先选读的两篇文章是《公羊传》上的《吴子使札来聘》和骆宾王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父亲说:季札是我们吴家的祖先,骆宾王是我们义乌的先贤,初唐四杰之一,所以你要先认识一下。
骆宾王是义乌人,而且在我当时所住的临海县做过县丞,书上说得清清楚楚,是我乡先贤不假,文章也的确写得漂亮,敢说敢骂,痛快淋漓,值得熟读;
但说季札是我们吴家祖先,我总觉得有些玄虚,两千多年前的事,又没有族谱可查,谁能说得清楚?
就是族谱上写着,也未必可靠,中国人总喜欢拉着同姓大人物当祖先,不甚可靠,就像我外公家的灯笼上写着“陇西李氏”四个大字,颇有攀附世家大族之嫌。
可见我这个人从小就有点叛逆,难怪日后在复旦大学受批斗时,别人说我脑后长有反骨——其实我只是想搞清其中的事实根据和逻辑关系,不肯从众轻信而已。
不管我们家是否像阿Q 自吹的那样,先前曾经阔过,总之,到了近世,早已是穷苦百姓,即使拐弯抹角,也排不出什么显赫的家世来。
我父亲能够说得清楚的,只有他的父亲,即我的祖父吴嗣荆。

作者周岁照
祖父号九成,人称九成先生。乡亲们叫他先生,是因为他以教书为业。先教私塾,后教学堂,一介寒儒而已。
因为家里很穷,回家脱下长衫还得下地种菜。种的菜自吃有余,就叫我父亲挑到街上卖了补贴家用,说得好听一点,算是“耕读人家”。
但我祖父字写得很好,放学后常被人家请去写字,只是当时义乌还未形成文化市场,所以他替人写字没有润笔,只吃一顿酒菜,常常喝得大醉而归。
1953年我到上海复旦大学读书时,在丁吕堆表伯家碰到一些义乌乡亲,其中有些是我祖父的学生,他们还对我大夸祖父的书法,说是当年义乌城里,有一大半店家招牌是九成先生写的。
我父亲和叔父都继承了祖父的特长:字写得好,而且酒量也大。只是鉴于祖父常酒醉误事,所以父亲平时从不喝酒,而在宴会上却能划拳拼酒。
但这两个特长,到了我身上,却都失传了。我的字写得很蹩脚,酒量也极差,真是末代子孙。
祖父虽然教书兼种菜,非常勤劳,但是家里人口多,前祖母丁氏有三个子女:我大姑兰翠、我父亲汝熙、二叔汝为;
续弦的后祖母龚氏又有两个子女:我小姑兰碧、小叔汝烈,所以生活一直非常困难。
经济上一困顿,家庭矛盾必然就多,这种矛盾最容易爆发在后娘与前妻所生的子女之间。
我父亲说后娘如何虐待他,经常打骂,他在家里呆不下去,于是决心外出谋生。
那时,我父亲自己母家的表哥丁吕堆已经到上海进了三友实业社,他就请表哥介绍,也进了这个厂家。
这家工厂属于纺织行业,生产的毛巾很出名,直到我懂事时还在畅销。
我父亲因为读过几年书,能写会算,很受老板的器重,但另一家小公司来挖他,许以职员的位置,当时无论是经济待遇或是社会地位,职员都高于工人,他自然就跳槽了。
可惜跳过去不久,这家小公司就倒闭了,我父亲不好再吃回头草,于是就失业了。失业之后,在上海就很难生活下去,他又不愿落魄回乡,觉得无脸去见江东父老。
正在为难之际,恰逢当时的政府在招兵,他就去报名投军了。但中国有句老话,叫作“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祖父听到他跑去当兵的消息之后,大发脾气,要他马上退出。
我父亲本人也受这种传统观念的影响,并不以为当兵是好职业,但是若要退出,又能到哪里去谋生呢?也只好混下去再说。
要混,就得混个样子出来。于是他就一级一级往上爬,在抗战以前就爬到了连长这个位置。
不但自己没有遵照父命退出军队,而且在父亲死后,还把两个弟弟也带进去了。
不过,他也并非故意违抗父命,实乃出于无奈。
我们家中除了几间祖上传下来的东倒西歪屋之外,别无恒产,就靠祖父教书的薪水和卖菜所得勉强度日,祖父一死,一家人的生活就难以为继了。
大姑已经出嫁,两个叔叔和小姑便都陆续出外谋生。二叔和小姑到上海做工,小叔在杭州一家商店做学徒。
但由于市面不景气,工厂裁员,商店倒闭,两位叔父先后都失业了。失业之后,再找工作也很不容易,就先后都到父亲部队里去当兵吃粮。
父亲对他们很照顾,但也颇为感慨。有一次他对弟弟说:军队是要打仗死人的,我们家有我一个进来就够了,真不该把你们都带进来!
但他们不进军队吃粮,又能到哪里去谋生呢?
二叔是一直跟着父亲在国民党部队里混,小叔则在抗日战争开始以后不久,就回到家乡去了。
他脱离国民党部队,是受了小姑的影响。小姑在上海做工时,就受到红色工会的教育,抗战后回到家乡,参加了共产党的地下工作。
当时虽然已经开始第二次国共合作,但两党的阵线还是分明的,她不能让弟弟在国民党部队里混下去,就把他叫回义乌。
小叔先是以小学教师的职业为掩护,与小姑一起做地下工作,我们家也就成为义乌共产党的地下联络站,连小脚的祖母也常常帮他们送情报。
凡做地下工作者,通常都要改换名字,以免暴露。我小姑改名为坚毅,小叔改名为子刚,从字面上看,也比原来的要革命化一些。但后来小叔还是参加了部队,不过这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
那时,金华、义乌一带沦陷,共产党在金华、义乌、浦江三县边界相毗邻处建立了抗日根据地,是浙东根据地的一个组成部分。
有了根据地,当然要有自己的武装,这支武装力量也属于浙东根据地统一编制,叫作第八大队,属于新四军金萧(金华、萧山)支队。
当时地下党缺乏军事干部,小叔在国民党部队里混过几天,参加过上海八一三淞沪战役,进过干部训练团,算是懂得一点军事,于是把他作为军事干部调入八大队,开始担任军事教官,后来担任一个中队的队长。
这样,我父辈兄弟姐妹五人,除大姑嫁到农家做农民外,其余四个人,刚好分成两半,一半在国民党,一半在共产党,开始是一致对外抗日,后来就深深地卷入了国内的政治斗争。我们家父辈的分化组合,很富有戏剧性,也具有时代意义。
只是,他们并不在同一地区工作,形不成正面交锋,构不成“三一律”或别的什么律的戏剧冲突。
不过,舞台和屏幕上的戏剧冲突,也是虚构的成分为多,现实中的事,本来就是松散的,这倒是生活的本来面貌。
我父亲在抗战前属于郑洞国部队,因为有些文化,又能治军打仗,所以深得长官的信任。
我的名字中极,还是郑洞国取的,说是我出生的那天晚上,他夜观星象,以中极星最为明亮,所以就以这个星座为名,也是希望我将来有出息的意思。
可惜世运变迁,等我长大以后,他已经成为败军之将,连这个名字都成为反动性的象征,一再受到批判,我之所以写文章时改用吴中杰为笔名,也就是要避开中极这个本名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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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性情刚烈,讲究直道,受不得窝囊气,见不得不平事,常要打抱不平,而且乡下人的野性不改,弄不好火气就要上来,所以虽能吃苦,也能打仗,但升迁却不是很快。
听说他在郑洞国部队做连长时,顶头上司营长很霸道,有一次冲突起来,我父亲拔出手枪来要与那营长对决,还是郑洞国出面制止,这才作罢。好在他对郑洞国还比较相信,所以郑洞国的话,他还能听。
大概在我出生的时候,日军步步进逼,形势就已非常紧张了。所以在我满月不久,就由母亲带回她的老家浙江临海。
我外祖父李柳堂是个小商人,赚了钱后买了点田地居家养老。他先后娶过三任外婆,只有第二任外婆生下一个女儿,就是我的母亲李菊芬。
没有儿子,是他最大的遗憾,弥补的办法,就是招一个上门女婿。但上门女婿在当时是被人看不起的,条件好的人不肯当,肯当的人条件差,所以我母亲拖到二十三岁还没有结婚,这在当时就算是“大龄剩女”的了。
这时,刚好一个邻居的丈夫张仲甫与我父亲一起当小官,两人关系不错,他知道我父亲的家庭情况,不可能回到义乌去,就介绍他到临海做上门女婿。
我父亲觉得从小缺少家庭温暖,做个上门女婿,有个新的家庭也不错,反正在外面做事,不会经常住在临海,而且只要自己有地位,别人也就不会讥笑了。
这样,他们结婚后就以临海为家。我小时候从母姓,算是接续李家香火,直到抗战胜利,母亲带我到洛阳,父亲才把我改为吴姓,说是他在外面总还有些朋友,人家知道是他的儿子,会有些照顾,如果姓李,别人就搞不清楚了。
这时,外祖父已故世,母亲觉得他说得有理,也就同意了,但回到临海之后,外婆还嘀咕了好一阵子。

我出生后刚满月不久,二叔护送我们母子从蚌埠回临海,路过上海时与小姑、小叔合影。左边是小姑、小叔,右边是二叔、母亲和我
我出生后的第二年,抗日战争爆发了。八一三淞沪战役中,我父亲的部队调到江湾、大场一带防守。中国军队抵抗得很顽强,损失惨重。有些部队是整连整营地牺牲。
总算我父亲命大,只受了点伤,活着走出战场,而且在火线上被提升为营长。撤出之后,让他回家疗伤,这样,他就回临海住了一些时候。
但那时我还太小,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只是从照片中看到他牵着我在东湖石桥上散步,我还刚学走路。
不久,父亲就归队了,但却已经调离郑洞国部队,而改属胡宗南指挥的九十军六十一师。
想不到这一走就分别八年,整个抗日战争期间,母亲带着我生活在临海,父亲则在豫中和豫西与日本人打仗,然后就调到陕西韩城、宜川一带驻防,于是天各一方。
我因为在临海长大,所以就成了临海人,身份证、户口簿、工作证上的籍贯栏里,都填的是浙江临海,直到上大学后才到义乌去探过亲。
抗战胜利后,父亲的部队在河南洛阳接受那一带的日军投降,并做日俘的遣返工作。他自己走不开,就派了跟他当兵的我母亲的表侄回到临海来接母亲和我。
从临海到洛阳这段路,现在大概一天就可到达,但那时交通极其不便,轮船,火车,最后还乘上马车,走走停停,不断地等票、转车,走了十多天才到。
但全家团聚没有多久,国共内战就开始了。父亲的部队奉调去打共产党的陕甘宁边区,家属则留在洛阳,我们家又分离了。
内战开始时,国民党高层的调子唱得很高,有些少壮派将领发出豪言壮语,说是三个月之内可以解决共军问题,但中下层官兵却普遍有厌战情绪。
一则,刚打了八年仗,人心思定;二则,那八年是抵抗日本侵略者,事关国家存亡,民族安危,不能不拼命,现在是打自己的同胞,就不那么起劲了。
只是军令如山,不得不服从。这仗一开始就打得很艰苦,共产党部队善于打游击战,经常拖着国民党军队在山里转,拖得他们非常疲劳,时常吃不上饭,喝不上水。
有一次我看到母亲买了一小包人参,说是为父亲准备的,让他放在衣服口袋里,在饥渴难耐时含上一点可以救急。我这才知道打仗的艰苦。但是,士兵没有这个条件,如何救急呢?士气的低落也就可想而知。
但后来他们终于打进了中共中央所在地延安。打下延安,好像给国民党部队注射了一针兴奋剂,上下都很兴奋,大事庆祝。
但他们打下的延安,其实是一座空城。共产党的主力部队早已撤走,中央机关也已转移,并没有太大的损失。而国民党部队则陷入了被动。
不久,我父亲所属的部队就在宜川瓦子街中了埋伏,全军覆没,师长严明和一些旅长、团长都战死了。
我翻阅过一些描写西北战场的战史和有关宜川战役的回忆录,都说第181团团长吴汝熙失踪了。
其实,我父亲是被解放军俘虏,他化装成一个伙夫,趁隙逃了出来。大概因为他原是农民出身,又做过好几年工人,本来就是从底层上来的,扮个火头军自然很像,所以没有被识破,不像那些少爷出身的军官,穿上士兵的服装也不像士兵,一眼就被看穿。
回到西安之后,他参加胡宗南召开的宜川战役检讨会,对于指挥失误问题,提了很多意见。他认为这样的打法,这场仗非失败不可。但是他人微言轻,上峰并不把他的意见当作一回事,而他也不愿再打下去了,所以决定脱离部队,解甲归田。
那时候胡宗南正要重建打散了的部队,当然不肯放他走,遂封官许愿,要提升他为师长,加以挽留。
但他去意已决,就以到上海开刀治疗疾病为名,请了病假。只是到上海后并没有进医院,就直接回到临海,接替一个朋友之职,做了大生纺织厂的代理厂长。
而二叔汝为,则没有听从我父亲的劝告急流勇退,却跟随国民党部队一路败退到了台湾。
这个时候,小叔和小姑在哪里呢?看来,我父亲开始时并不知道。
我从小叔保存下来的文档里,看到一则我父亲在抗战胜利后寻找他的启事:“吴汝烈鉴:胜利后叠次寄信未覆为念,究在何处,近况如何?见报速来信。洛阳六十一师吴汝熙启。”
但这启事也没有使他们联系上。因为在重庆谈判之后,共产党浙东根据地的部队都撤到苏北去了,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中(后改为华东)野战军第一纵队。即使后来小叔看到了这个启事,他也不能将行踪告诉在国民党部队里的兄长。
我父亲后来是从义乌本家那里知道姑叔都参加了共产党,认为他们“误入歧途”,甚为着急。
他给小婶王海萍写信道:“弟妹:烈弟无知,致我等悬望。刻有信致你否?如可能通信,盼速转告,嘱望来我处,一切可由我负责也,告他毋再彷徨。你母子均好否?近况如何?速告。我在,不使你等为难也……”这封信很有大哥的风度,但却是一厢情愿。
他们现在有自己坚定的信仰,怎肯放弃革命事业,再来投奔你大哥呢!不过我父亲始终是从他这个角度关心着弟妹们。
1948年秋,他刚回到临海不久,突然接到义乌堂弟的急信,说是小婶作为共军家属,被县政府抓走了。
他和母亲带着我妹妹洛锦,急忙赶到义乌去营救。那时,他病假未满,一切证件都还有效,所以穿着军装,带着标志军衔的领章,直冲义乌县政府。
县长知道他是胡宗南部队的军官,牌头硬,不敢与他正面碰撞,但是,惹不起躲得起,我父亲从县政府前门进去,他就从后门溜走了,来一个不相照面。
义乌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也在设法营救,他们每天在我父母所住旅馆房间的门缝里塞进一封信,报告我婶婶王海萍的动向,被关押的地址,但也是从不照面。
我父亲就根据这个情报来追踪,但都被县里躲过了。最后一份情报说,明天一早要将王海萍押赴杭州,并示以出境路线图。
我父亲据图赶去救人,但小婶却已从另一条路被押走了,仍旧没有拦到。
不过小婶后来还是被释放了。这一方面是由于地下党的营救,另一方面则因为小婶毕竟只是新四军的家属,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而当时主政浙江的陈仪,正在与共产党进行联络,也不想斩尽杀绝,愿意网开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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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兄弟姐妹们重新联系上,是在1949 年之后。不过这时他们的处境与以前大不相同,地位完全颠倒了过来。现在是共产党胜利了,姑叔都是光荣的革命干部,而我父亲却是“伪方人员”。现在是轮到小叔小姑来关心我父亲的生活和思想了。
不过在“伪方人员”里,我父亲的命运还算是好的。
据说,政府有一条政策保护了我父亲:凡是在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以前脱离国民党军政界的,一律不作历史反革命处理。
我父亲虽然参加过攻打延安,但是在三大战役之前脱离了国民党军队,所以一直没有立案,也没有被关押,让他在家劳动,自食其力。
当然,他之受到宽大处理,或许还有一些其他原因,即客居他乡,在地方上没有形成自己的势力。
他早年的同事张仲甫,脱离部队更早,但回家后成为地方上一股势力,这是政府所不能允许的,所以被清除了。
而我父亲在临海却是一个外来户,只是靠母亲的社会关系认识一些人,自己并没有形成一股势力,所以可以生存下来。
这样看来,他到我母亲家里来,易地而居,倒是一件好事了。
但现在他是一家之长,母亲家的地主帽子也就戴在他的头上,再加上“伪方人员”的经历,处境就很不妙了。
我父亲虽然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并不在乎什么帽子,但实际生活却是每况愈下。
大生厂厂长本来是王亚平请他代理的,王亚平被镇压之后,他的厂长也做不成了。好在他年轻时做过纺织工人,所以一家人就以纺纱织布为生,但后来不知怎样一来,却被下放到生产队里做农民。
这时他已五十多岁,而我的弟妹都是抗战胜利以后出生的,年龄很小,生活就十分困难,有时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
姑叔对父亲还是很关心的。1953 年下半年,小叔曾调到临海工作过一小段时期,他常常到我们家来看望父亲。
不过这时我已到上海读书,不知他们谈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直接接济我父亲,但对我是有经济上的支援的,这也是间接对父亲的支持吧。
我考大学时,小叔就寄了二十万元(相当于币制改革后的二十元)给我作上学的路费,否则我也无钱到复旦来读书。
我在复旦读书四年,没有向家里要过一分钱。那时,学费、饭费和住宿费是全免的,零用费还可申请,分四元、三元、二元三等,我家太穷,不好给三等,但是成分不好,也不能给一等,所以给我二等待遇,每月三元。
我靠这三元钱,勉强可以应付零用,但要想添置件衣服或买本参考书就不行了,小叔小姑也常给我一些钱,让我支撑到大学毕业。
但他们在政治上的要求是严格的。小姑是政工干部,喜欢做政治思想工作。
她常教导我说:你与父亲在政治上要划清界限,要做他的思想工作,但在经济上还是要支援他,现在家里生活确有困难。
她对我父亲进行了阶级分析,认为他从小苦出身,本质上是好的,但在国民党部队里呆久了,所以思想反动了,应当争取他回到人民的队伍中来。
我按照她的指示去做父亲的思想工作,但每次都被父亲驳倒。我说的是空头理论,他说的是生活事实,我无法说服他。不过,这情况我没有敢向小姑汇报。
有一次我回临海度假,小姑要我找大队支部书记了解一下父亲的思想情况。这位大队支书是我母亲的学生,不愿意为难我们家,说你父亲还是老老实实愿意接受改造的,我告诉小姑后,她也就放心了。
不过她脑子里也并不全是原则,虽然感情被挤在一个角落里。她不止一次对我说,她小时候与我父亲一起上山拾柴、下地挑野菜,我父亲怎样照顾她,有一次她实在走不动了,我父亲还背着她回家,说时很动感情。
小叔更重感情一些,口头上不讲那么多原则,但实际上也是关心我父亲的思想改造工作的,不过他的方法更缓和些。
记得有一次父亲对我说,小叔买了一本长篇小说《保卫延安》寄给他,叫他看看,重新认识那一段历史。
我父亲看后认为这本书写得与真实情况有距离,西北战场的情况不是书里所写那个样子。
我想,文艺要为政治服务,难免会有些宣传性,在亲历者看来,就会觉得与真实情况有距离了。可惜我当时没有追问真实的情况究竟如何。
小婶则不管这些大道理,完全从感情出发来看事。父亲去世时,我没有通知姑叔,怕他们为难。
不来吊唁吧,感情上过不去,来吊唁吧,怕影响他们的革命立场。所以直待丧事结束后,我回上海路过杭州时才去报丧。
在小叔家吃饭时,我对小婶说,爸爸很感谢你,说你对他很好。小婶眼里含着泪水说,你爸爸对我好,我一直记得。
我想,她说的是当年我父亲到义乌去营救之事吧,事虽未成,但她一直记在心里。
我父亲是直到“文革”结束,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之后,才重新获得社会对他的尊重。那时县里要他出来参加黄埔同学会工作,这就是要他做对台的统战工作。
他其实并不是黄埔军校的学生,只是在中央陆军大学或军政大学受过短期训练,也被算进去了。
但我父亲不愿意再介入,遂婉言谢绝道:我现在忙于带孙子,没有空出来做工作。的确,他每天带着一群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自得其乐。
我女儿说,那次她回乡看望爷爷奶奶,爷爷就带着一支儿童团到汽车站迎接,有两个小弟弟还拖着鼻涕。
姑叔的生活在“文革”前还没有什么大波澜,“文革”开始之后,就不平静了。
小叔20 世纪50年代初参加抗美援朝战争,回来后在医院里休养了一段时期,就转业到地方,做了杭州园林局党委书记兼副局长。
这工作倒符合他的兴趣,他也工作得很投入。但“文革”一来,他在国民党军队里呆过一小段时期的经历,就成了大问题,审查来审查去,审查个没完,当然也查不出什么名堂。所以“文革”结束后官复原职。但不久就离休了。
离休之后,他身体还好,就带领一批退休工程师,骑着自行车搞调查研究工作,花了几年时间,制定了一个西湖西扩计划,后来被杭州市采纳,付诸实施,使西湖旅游区扩大了很多,很受游客欢迎。这之后,他就写字、画画、写回忆录,自得其乐。

父亲与小叔晚年在杭州相逢
小姑的麻烦要大些。抗战时期,她在担任瑞安地下党县委书记时,曾经被捕。
老虎凳、辣椒水等许多刑罚都给她用过,她按照事先得到的应对教育,说是用刑时咬紧牙关就可挺过去,结果把牙齿都咬碎了,年轻时就满口假牙。
因为搜不到证据,只是个疑犯,而且还有孕在身,所以最后被放了出来。
50年代我见到她时,她的身体已经很差,而且实际上已不被信任。这只要看她的官职愈来愈小,就可了然。
她开始是在上海公用事业局做领导,后来调到陕西宝鸡一家重工业工厂做人事工作,最后是回到杭州做植物园的党支部书记。
“文革”期间,更是受到审查、批斗。按当时的通行做法,对被捕过的人一定会扣上一顶叛徒的帽子。
我怕她接受不了这种冤屈,曾到杭州去看望她。但又不好直接问这些事,看到她很镇定,很坦然,也就放心了。
真正使她不安的,是在80 年代改革开放之后。一则是青年的思想变化,二则是个别干部的腐败现象。坚持了几十年的政治原则,突然失灵了,她感到特别难受。
她对我也有所不满,不过没有当面教训我,只是对她的儿子洪波说,你表哥思想有些问题,你不要受他影响。
因为洪波在上海工作,与我接近得多一些。但洪波的思想比我开放得多,他回到上海就笑嘻嘻地将这事告诉我了。
我虽然不赞成小姑的保守观念,但很能理解她的痛苦心情。我不愿意伤害她的感情,所以在她面前只谈家事,不议时政。
我知道,她对于许多问题还是有所反思的,只是不愿再往深处想罢了。

父母亲晚年以带孙辈为乐
历史的河流滚滚向前,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主流支流,支流主流,是是非非,非非是是,岂是凭着一些简单的条条框框就能评说得清楚的!
来源:《鹿城纪事》 复旦大学出版社2023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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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城纪事》(精装)
作者|吴中杰
出版社|复旦大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3年1月
定价|68.00元
本书为纪实散文集,与作者已出版之《海上学人》与《复旦往事》(复旦大学出版社版)属于同一系列,是用特写形式,反映出时代面貌。
本书以20世纪鹿城生活为背景,以特写的形式,写出时代的演化给百姓所带来的生活变迁。写得较多的是自己所熟悉的教师、学生、学者、医生等知识阶层,也写了一些地方民俗文化,力图能写出地方风情。
本书着重写小县城小人物的故事,写他们的生存状态、民情风俗以及在历史巨变中的承受。这才是历史底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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