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景南 & 傅杰 | 王阳明是神还是人？

束景南 & 傅杰 | 王阳明是神还是人？
2023/2/23 19:30:00 悦悦图书

     王阳明曾被誉为“千古一圣”，他的心学也曾被视为包治百病、造就成功的“神学”，然而这种“造神”运动对于我们正确认识王阳明及其思想百害而无一利。

     浙江大学古籍所教授、束景南先生精研阳明五十余载，查阅史料两万余种，写就国人首部详密完备、真实可信的《阳明大传》。

     束景南教授与浙江大学马一浮书院特聘教授傅杰先生一起拨开迷雾，为您呈现一个历史上真实的王阳明，与您共同探讨阳明心学的人文精神及现代价值。

     王阳明是谁？王阳明的心学是什么？

     傅杰：我是浙江大学马一孚书院的教授傅杰，坐在我身边的是浙江大学人文学院的著名学者束景南教授。

     束老师是浙江省的特级专家，也是国内顶级的，不仅是国内，也是国际顶级的朱熹和王阳明的研究专家。数十年来他一直研究朱熹和王阳明，写出了众多重要的著作。

     我们今天主要要介绍复旦大学出版社推出的他的超过100万字的三卷本《阳明大传》。

     王阳明我们差不多每个人都知道，他是明代伟大的思想家。他的思想到现在500多年，影响了历代的政治家、历代的学者，而在目前对王阳明事迹和思想最熟悉的，还是不仅仅是全国，甚至是全世界可以说没有人能超过束景南教授了。

     束景南教授把王阳明的全集读完了之后，又从各个地方去找没有收在《王阳明全集》里的各种著作，写成了王阳明的佚文的考证和编辑。

然后写成了王阳明的年谱，把王阳明历年，甚至每个月每天在做什么事情，到了哪里，跟什么人交往，跟什么人通信，写了什么诗，写了什么文……都考证得清清楚楚。在这个基础上，再写成的这个《阳明大传》，所以我们下面先请束老师，给我们简单地介绍一下王阳明生平的一个大概。

     束景南：我为什么要写《阳明大传》，因为我感到这个王阳明，他是明代的思想史上一个最被扭曲了的人物，我想还原一个真实的王阳明。

     那么便于我们来正确地去认识王阳明的心学，王阳明这一个人，《阳明大传》就是在充分地收集、开拓有关的资料的基础上，解决了历来一些没有能够解决的问题，纠正了历来的一些错误说法，写出了王阳明他一生的心学思想的发展历程。

     王阳明是怎么样一个人？我是通过各方面地收集资料，进行史实的考证，把它搞清楚了。大致上王阳明，他是一个明代的著名的心学家。

     早年他主要是学宋儒的理学，同时他又好佛道，喜好词章之学，那么他8岁的时候就已经好佛道了。到了弘治九年，他就从北京回到余姚，准备是要移家绍兴。他在经过南京的时候，他就去拜访了当时的一个著名的道士尹真人，向他学“静若窈冥”的修炼。回到余姚以后他就积极地移家绍兴，到绍兴的会稽山，寻访到一个阳明洞，他就在这个阳明洞里进行修炼，自号为阳明山人。

     那么到了弘治十二年，他科举中了进士，入仕。

     在弘治十七年他到山东主考乡试，那么主考乡试以后，他就去游访了泰山。游访泰山以后，写了一首《泰山高》的长诗，这个长诗就是他回归孔孟儒学的一个标志，第二年弘治十八年，他读到了陈白沙的《白沙先生全集》，认识了陈白沙的心学。他写了一篇感悟之言，并且把陈白沙的心学宗旨“静观内照，体认天理”。

     作为他的哲学的座右铭标志王阳明就是在弘治十八年，他走上了心学的道路。

     到了正德元年的时候，王阳明因为上奏批判太监刘瑾，被贬到贵州的龙场驿，他在贵州龙场驿，心学思想又有了提升，就是所谓龙场之悟提出了知行合一的思想。

     到了正德十一年，朝廷就任命他为副都御史去巡抚南赣。那么王阳明就到了江西的赣州，一方面他是同江西的学者讲学论道，讲他的心学，在江西传播了心学；另一方面，他主要就是平定江西一带的叛乱，特别是平定了宸濠的叛乱，所以在江西王阳明的文治武功都达到了顶峰。

     但是他在江西平定宸濠的叛乱，却遭到了朝廷的权臣、权阉的迫害。在正德十六年，归居。朝廷只给了他一个南京兵部尚书的虚衔，他回家归养，那么从此以后王阳明主要就是在东南倡道，宣传他的致良知的心学思想。

     在整个嘉靖年间，他被迫归居六年。朝廷不用他，这个六年当中，王阳明主要就是发展了他的良知心学，建立阳明书院，大力地宣扬他的心学思想。

     一直到嘉靖六年，广西爆发了大规模的叛乱，朝廷才请王阳明出来去平广西乱。在赴广西平乱之前，王阳明总结了自己的生平学问，他的心学思想又有新的飞跃。这就是在嘉靖六年，他和弟子钱德洪、王畿在天泉桥上论道，这个被称为天泉论道，也是他的天泉之悟。

     就是在这个天泉之会上，王阳明他提出了王门八句教的心学思想体系，强调要从工夫入手，要做实践的工夫。

     这个实际上可以说是王阳明对他的一生的良知心学思想体系的一个总结。

     然后王阳明就赴两广平定了思田之乱，平定了断藤峡、八寨的叛乱。按照原来的朝廷的诺言，那是应当要他在平定广西的叛乱，以后就应该入朝。

     但是嘉靖皇帝尊信程朱理学，所以对王阳明的心学他是否定的，对王阳明在江西平定的宸濠的叛乱，在广西平定的思田叛乱，他都否定，不让他(王阳明)入朝。

     那么王阳明这个时候，其实在广西已经是病得很严重了，已经病重、病危了，他就请求能不能归居，那么世宗皇帝不仅不让他入朝，而且还不让他归养。所以王阳明在广西就陷入了困境。而朝廷里的一些权臣张璁、桂萼，他们反而弹劾王阳明。所以王阳明他最后就在广西陷入困境，病重而亡。王阳明的心学思想也被朝廷禁绝，就是世宗他搞了一个嘉靖的学禁，宣布王阳明的心学是邪说，禁止。

     一直到世宗去世到隆庆元年王阳明的心学才解禁，王阳明的心学才得到广泛的传播，这就是王阳明的一生。

     对王阳明和王阳明心学的评价

     傅杰：刚才束老师给我们介绍了王阳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500多年间王阳明的思想引发了高度的关注，也引发了高度的争议，这种争议大概是几百年来都没有断过的，而到了20世纪依然是如此。

     20世纪加拿大著名女学者秦家懿先生，现在已经过世了，她写过(关于)王阳明的著作。在她那本王阳明著作的前言里，她说过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她用了两个“仍然”。她说王阳明是十五、十六世纪的人，但是到了二十世纪的时候，仍然引发着大家爱与憎的感情，有的人爱他，有的人憎他、恨他，评价高度地不一致，仍然引起了谈虎色变的作用，这是她的原话。就是有的人听到王阳明的影响，会起到引发谈虎色变的作用。秦家懿先生当然说这个是不应该的，主要问题是我们没有把王阳明的思想和生平都弄得十分地清楚。

那么下面我们想请束老师谈谈，就是这么多年来，尤其是现代对王阳明的这种两极评价，大体是什么样的，而经过您的研究，您认为王阳明心学的主要精神是什么？

     束景南：王阳明在世的时候，人们对他的议论就多有不同。明代的统治者深信程朱理学，把程朱理学，特别是朱熹的思想认为官学，把王阳明的心学认为是邪说，说王阳明是邪说先人。

     王阳明逝世以后500年来，人们从不同的方面去看王阳明，可以说是大起大落。王阳明，他经历了一个大起大落、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的一个命运。

     一种评价认为王阳明是神奇圣人，是封建社会第一圣人，是千古一圣等等；

     而另一种评价就是认为王阳明是思想最反动的思想家，他的心学是最极端的唯心主义思想，王阳明也是镇压农民起义的刽子手。

     我的看法就是什么呢，就是他们都没有真正地去搞清楚王阳明这个人的生平，没有真正地去搞清楚他的心学思想的真正的内容。

     在我看来，我研究王阳明，认识到王阳明实际上应该是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杰出的代表，他的心学思想不是唯心论。

     我曾经提到，中国古代社会实际上是有三大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代表。

     中国古代社会的早(前)期，就是早期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代表是孔子，他提出了仁学的思想。

     中国古代中期的思想代表是朱熹，他提出了性(理)一分殊的性学思想体系。

     中国古代社会的后期的思想代表就是王阳明，他提出了心一分殊的心学思想体系。

     王阳明的心学是一个什么体系？它实际上是一个解决人的问题的一个思想体系，解决人的存在、人的生存问题的一个思想体系。

     它是以人为本、以人心为本体，探讨怎么样去弘扬人的良知良能的，把弘扬良知良能作为他的人本的心学体系的人文追求目标。把人通过致良知、复归善心，人心归善、人心复善、人心行善，作为他的心学体系的一个宗旨。

     王阳明的心学思想体系的人文精神，实际上就体现在两个方面，也是王阳明的心学思想的两个超越。

     一个他超越了传统的儒家士大夫那种忧君、忧国、忧民的思想境界，上升到了忧人、忧心、忧道的终极的人文思考；

     第二个他超越了传统的唯心论的视阈和主客二元分立的思维方式，而上升到了存在论的视阈和主客合一的思维方式。

     束景南教授研究中的新思想、新发现

傅杰：束老师研究王阳明差不多半个世纪，在60年代南京大学读书的时候，他买到了一部《阳明全书》，就对王阳明有兴趣。而1978年他考上了复旦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是著名学者蒋天枢先生指导的。

     蒋天枢先生是陈寅恪先生的学生，是陈寅恪先生最器重的学生。陈寅恪先生我们都知道，他有一个名著是《柳如是大(别)传》，而蒋天枢先生研究清代著名的学者全谢山，他给全谢山编过年谱。

     而在束老师读书时候复旦大学的中文系主任，又是著名的学者朱东润先生。朱东润先生是中国传记文学的大家，给杜甫、梅尧臣、陆游、张居正、陈子龙……还有一部没有全部完成的元好问都写过传记。

     束老师读书的时候，听说朱东润先生也写过一部《王阳明大传》，但是后来那个稿子找不到了。这就更激发起他的好奇和写《王阳明大传》的决心，而王阳明作为一位具有世界影响的思想家，中外学者也写了很多关于他的著作，也有不少的传记，包括日本的阳明学大师冈田武彦先生，也是通过几十年的努力，写了翻译成中文之后有80万字的《王阳明大传》。

     而束老师研究一个人，他从具体的材料做起，就是我们前面说过，全集读了，还不够，然后再去各种地方搜集他的没有收到全集里面去的佚文，然后再考证这个人的生平，全面掌握了材料之后考证这个人的生平，把他每年每月甚至每一天能搞清楚的事情都把它彻底地搞清楚。

     因为一个人的写作，一个人的思想其实都跟他的生平经历，受到经历的刺激有关。把这些东西都搞清楚了，你才能把他的思想意义充分揭示出来，所以几十年间束老师对王阳明的研究，他的年谱的这个手稿现在保存得有这么十大摞。

     正如我们的后面的提示说的，他爬梳了两万余种史料，历经了50余年，做了佚文的辑考，做了王阳明的年谱，然后才写成了这个王阳明的大传。

     在这个当中纠正了前人非常多的错误的说法，然后填补了很多前人不清楚的地方，所以我前面说过，他是现在我们中国，也是全世界对王阳明最熟悉的学者。

     那么在这本书里，他具体的发现很多，今天我们请束老师举两个例子，就是前人都没有搞清楚的，或者是完全弄错的地方，而束老师经过他的考证，把它弄清楚的。

     束景南：重新研究王阳明是很困难的，就是什么，资料缺少。

     你要把王阳明的整个一生的行事搞清楚，你要把王阳明的心学思想搞清楚，这个首先要有资料的支撑，要有新资料。

     就凭现在我们知道的那么一点资料，你写不出《阳明大传》来的。研究王阳明，你不能把王阳明当做一种哲学的符号，当做一种政治的信条去研究他，进行抽象的研究。而应该是什么呢？应当剖析王阳明复杂的灵魂、复杂的心态、复杂的思想，这样你才能够写出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王阳明出来。

     所以我对王阳明的研究是什么呢？是把王阳明的历史世界、心态世界、思想世界结合起来研究的。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王阳明自号为阳明山人，并且在会稽山当中找到一个阳明洞，筑室阳明洞中，进行导引术的修炼。也就是说王阳明早年还没有走上心学之路之前，他是好佛道的。但是他怎么好佛道，历来都搞不清了。有很多人研究王阳明早年怎么好佛，早年怎么样好道教，都是泛泛而已，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为什么叫他的洞叫阳明洞，他自号阳明山人，都搞不清。500年来大家都回避这个问题，好像觉得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似乎有损于王阳明的形象一样。其实它这个是王阳明走上心学之路之前，他的一个曲折的思想发展(过程)。

     从这里的话其实可以搞清楚，王阳明早年佛、道对他是怎么样的影响，可以搞清楚王阳明的心学渊源、心学思想，早年他是受到什么样的影响？可实际上这样一个大问题是可以搞清楚的。所以我就花了大的工夫去解决这个问题，开头是搞不懂，无法搞清楚这个问题，因为没有资料了，后来我读到了尹真人的一部著作叫《性命圭旨》。

     这是一部明代的著名的道教内丹学著作，谁都没有想到这个《性命圭旨》，还同王阳明、阳明洞、阳明山人有什么关系，我就从这个尹真人的《性命圭旨》当中，找到了王阳明写的一首诗，口诀，里面讲“静悟天机入窈冥”。

     “静悟天机入窈冥”这个说法是搞不清楚的，历来都搞不清，注家也注不出来。王阳明有一首诗，是他在正德五年写的，叫《睡起感(写)怀》。

     这是一首七律诗，这个七律的中间四句话就是《性命圭旨》里的那个口诀，所以说七绝诗，那就是说他早年写的这个口诀，这首诗是一首七绝诗，到正德五年他把它增改为一首七律诗。

     七律诗里面也有这句话，叫“静悟天机入窈冥”，大家都搞不清，那么我就考订了，这个“静悟天机入窈冥”就是尹真人的根本修行、修炼思想，就是他的根本修炼思想。

     从这里就可以证明，王阳明他在弘治九年经过南京的时候，他就去拜访尹真人，向他学道，读到了尹真人写的《性命圭旨》。

     那么尹真人是何许人？尹真人其实可以说是道门当中的心学宗师，所以尹真人的《性命圭旨》当中的一些思想，实际上都影响了王阳明。

     《性命圭旨》里面尹真人提出，他也认为心即理，修心就是复心。这个思想很明显的，是王阳明提出的。比如尹真人这个《性命圭旨》里讲，要静心，静坐进入“静若窈冥”的修炼。

     那这个思想也就明显影响了王阳明，王阳明一生酷好静坐。所以他在弘治九年去拜访尹真人以后，弘治十年移家到绍兴，到会稽山里面他找了一方阳明洞，就在这个里面进行尹真人的静若窈冥的修炼。我把这个问题搞清楚。

     王阳明思想的现代价值

     傅杰：作为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思想家，从儒家的一脉来说，先秦有孔孟，宋明有朱王，王阳明是中国人差不多都知道的顶级的思想家。

     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时候，我们的著名的教育家叶圣陶先生，就编注过一本给普通大众看的《传习录》的注释。在那个注释的前言里叶圣陶先生用了两个极字，他说王学对于中国人来说有极大的影响，对我们的修养，提升我们的修养有极大的关系，所以我们中国人当然应该知道它。

     那么我们最后想请束老师给我们谈谈，就是王阳明他是一个心学大师，他是要解决人心问题的，而束老师这部《阳明大传》的副标题就是“心的救赎之路”。对于我们普通的现代的中国人来说，王阳明学说的主要价值，在束老师看来是在什么地方？

     束景南：讲到王阳明的心学的现代价值的话，我觉得你首先要搞清楚现代社会是怎么个社会，我觉得现代社会它的根本问题实际上就是关于人的问题。现代社会需要解决的问题首先就是人的问题。这个现代社会根本问题在哪里呢？

     现代社会的物质生产发达了，科学技术发达了，但是它却造成了人的精神的危机，道德的堕落，人心的沉沦。

     有很多问题，现代社会的很多问题，其实都是因为人的问题造成的，所以王阳明的心学就是一个解决人心、解决人问题的一个思想体系。对我们解决现代社会的人的问题、社会的问题，还有它的现实的价值，那就是王阳明心学的忧人、忧心、忧道的人文精神。

     所谓忧人，那就是要解决人的存在的问题；忧人的核心就是忧心，要解决人心的堕落，人心的异化的问题。忧心的核心就是忧道，这个道什么意思？这个道就是儒家讲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就是要行这个公理公道。这是王阳明的心学体现的一种现代价值。

     第二就是王阳明的致良知、复心体的人本学。王阳明是以人为本，以心为本，他的思想体系就是一个解决人的存在、人心的问题的思想体系，要求人人通过致良知的工夫，使人心归善、复善、行善。

     第三就是王阳明的心学是一种知行合一的实践哲学，他认为人的道德实践，人的认知行为，就是人的最大的实践。

     傅杰：束老师用很短的时间，给我们分享了他几十年研究王阳明的心得。我们了解古人的学说，学习他们的著作，在探究他们为什么这么说之前我们首先要了解是什么。而束老师用几十年的辛苦，把一个创立了这么重要的学说的伟大思想家的生平事迹都搞清楚，然后用这样的一部著作传递给我们广大的读者，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作为一个读者，我跟广大的观众和听众都要感谢付出了那么多辛苦，奉献给了我们这么好的书的浙江大学的束景南教授，也要感谢一直致力于文化传承、出版了这么好的著作的复旦大学出版社!

     来源：复旦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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