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玉明 | 唐传奇所写的男女之情，为何多在婚姻之外？
2023/3/24 19:30:00 悦悦图书
古小说经典·课程预告
关于男女之情的小说
代表了唐传奇的最高成就
《离魂记》《枕中记》《任氏传》
《柳毅传》《莺莺传》
《霍小玉传》《李娃传》
……
“正常”的婚姻关系
大抵并非因两情相悦而形成
所以文学中所表现的
较为自由的恋爱
反多在婚姻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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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唐是传奇发展的盛期。
在这一时期，许多著名的文人投入了小说创作，因而显著地提高了它的艺术性；当时颇流行的以歌行与传奇相互配合的写作风气，也刺激了传奇的兴旺。
以题材而言，这一时期的作品中，讽世小说和关于男女之情的小说取得了最大的成功；尤其后者，可以说代表了唐传奇的最高成就。
陈玄祐的《离魂记》是产生较早的爱情小说，据篇末作者自述，当作于大历以后不久。故事写倩娘与表兄王宙相爱，父亲却将她许配他人，倩娘的生魂于是随王宙远去，身体则卧病闺中，后倩娘回家探亲时，二者重合为一。
这篇小说脱胎于南朝《幽明录》中的《石氏女》，但突出了女主人公对婚姻自主的要求，描述也更细致一些，作为过渡性的作品，它预示着以后大量优秀爱情小说的兴起。
唐传奇盛期首先崛起的重要作家是沈既济(约750-797)，曾任史馆修撰，《旧唐书》本传称其“史笔尤工”。所撰《枕中记》和《任氏传》均是唐传奇中的名作。
《任氏传》写因贫穷而托身于妻族韦崟的郑六，邂逅狐精所化的女子任氏，娶为外室。韦崟本富贵而落拓不羁，爱任氏绝色，欲强行占有，而任氏终不屈服。韦崟为之感动，从此二人结为不拘形迹的朋友。后郑六携任氏往外县就一武官之职，途中任氏被猎犬咬死。
《任氏传》标志了唐传奇小说艺术的成熟。以往小说中的神怪形象，作者所强调的是其诡异的一面，而在本篇中除了开头和结尾，任氏的言行及情感都是充分人性化的；小说借用人物传记的形式，使主要人物任氏始终处于中心地位，但在细节的展开上，却比一般史传更为丰富，这使得任氏的形象显得十分生动可爱。
如任氏力拒韦崟的一节写道：……崟爱之欲狂，乃拥而凌之，不服，崟以力制之。方急，则曰：“服矣。请少回旋。”既从，则捍御如初。如是者数四。崟乃悉力急持之。任氏力竭，汗若濡雨，自度不免，乃纵体不复拒抗而神色惨变。崟问曰：“何色之不悦？”任氏长叹息曰：“郑六之可哀也。”其后写任氏感叹郑六因贫穷不能不依附于韦崟，以致“生有六尺之躯而不能庇一妇人”，这实际上也是指责韦崟自恃有恩于郑六才敢如此霸道。韦崟不愿被她如此看待，遂表示谢罪，放弃了占有她的念头；而任氏知道韦崟深爱自己，在“不及于乱”的前提下同他保持了不同寻常的亲昵关系。这种深人人物心理的细腻描写，是以前的小说不曾有过的。
李朝威的《柳毅传》约作于元和年间，它既有浓厚的神话色彩，又刻画出鲜明的人物形象。
故事写洞庭龙女嫁泾河小龙，受到厌弃虐待，落第返乡的举子柳毅为之传书洞庭龙宫，龙女的叔父钱塘君飞赴泾川，吞食了泾河小龙，救回龙女并作主将她嫁给柳毅。但柳毅因钱塘君的态度带有强迫的意味，遂严辞峻拒。然柳毅与龙女实有相慕之心，所以龙女后来抗拒了父母让她再婚的安排，设法与柳毅结成夫妇。在这篇极富于浪漫色彩的神话爱情故事中，寄托了人们对自由美好生活的热烈向往，三个主要人物，亦各具个性。
由著名诗人元稹作于贞元末的《莺莺传》，则是第一篇完全不涉及神怪情节、纯粹写人世男女之情的作品。故事大略述张生寓蒲州普救寺，适其表姨郑氏携女崔莺莺同寓寺中。当地军队发生骚乱时，张生设法庇护了她们母女。在郑氏所设答谢宴上，张生认识并倾心于莺莺，因通过婢女红娘，以诗求私通始遭严拒，但最终莺莺不能自持，以身相许，二人幽会累月。后张生赴京应举、遂与之绝。据学者研究，此故事与元稹的实际经历有关。小说写到张生完全有机会正式娶莺莺为妻，却以种种理由推托，最终还解释说，莺莺是一个具有诱惑性的“尤物”乃至“妖孽”，自己“德”不足以胜之，“是以忍情”。实际的背景，则是因为“莺莺”的原型家庭的社会地位较低，而唐代士人在婚姻上十分看重门第，故元稹本无意与之结为婚姻。所以《莺莺传》其实是写一个士人为一寒门女子的美色所动，始乱终弃的故事；小说为张生的行为所作的辩护，充满伪善气息。
但另一方面，元稹对自己曾有过的那一与小说情节类似的经历显然颇怀留恋，因而将崔莺莺的形象描绘得十分动人。她端庄温柔而美丽多情，在犹豫中与自己所爱慕的男子冒险结合，而终于成为封建势力和自私的男子的牺牲品。她的渴望和幽怨中，埋藏着深深的痛苦。
由于这个故事包含着青年男女向往自由爱情、由彼此慕悦而自相结合的因子，它后来被改造为《西厢记诸宫调》和《西厢记》杂剧。但必须注意到在情节与人物形象方面，后者已有根本性的变化。
与《莺莺传》的人物关系相类的小说有蒋防的《霍小玉传》。故事写沦落娼门的女子霍小玉与士子李益相爱，自知不能与之相伴始终，只求李益与自己共度八年欢爱时光，而后才另选高门。然而李益虽声称誓不相负，却很快就因奉母命定亲，销声若迹。小玉求一见而不可得，以至卧床不起。后一黄衫豪侠强挟李益来见，小玉怒斥其负心无情，愤然死去。
唐传奇中以爱情小说最有情致，而《霍小玉传》尤为精彩动人。霍小玉与李益立八年相守之誓，是在不幸的命运中想要抓住自己的生命的一种苦苦挣扎，然而这一点希望也被自己所爱的人破坏，使她坠人黑暗的深渊，这会令人感受到社会是何等不合理和无情。小说的悲剧性结局、小玉爱和恨都极端强烈的性格，都给人以强烈的震撼。它在反映生活的深刻性和表达感情的强度上，超过了其他同类题材的作品。
《李娃传》也是写妓女与士子的爱情的名作，作者为诗人白居易之弟白行简(776-826)。小说略述天宝中荥阳公子某生赴京举秀才时恋上娼妓李氏。资财耗尽后被李氏假母设计抛弃，沦为唱挽歌的歌郎。其父发现后，责其玷辱家门，鞭打至昏死而弃之。生浑身溃烂，沦为乞丐。一日雪中哀叫，为李氏所闻，乃悲恸自咎，自赎身而与生同居，勉其读书应举。生终于步入仕途，并与父亲相认，后渐至显达，李氏也被封为沂国夫人。
这篇小说取材于民间说话，又经著名文士用心改造，在小说艺术上具有相当高的成就。
首先，它在虚构方面富于想象力，故事情节比以往任何小说都要复杂，波澜曲折，充满戏剧性的变化。它的“大团圆”结局完全是异想天开，但这也显然反映市井社会中人们的一种善良愿望和心理需要。而在展开这一复杂的故事时，小说的结构非常完整，叙述十分清楚，很能够吸引人。
其次，虽然这篇小说的虚构性特别强，但在叙述故事的过程中，却有很多真实动人、描写细腻的细节，如关于东肆、西肆赛歌的描写，令人如见唐代城市生活的景象。这反映了小说作者构造具有真实感的场景的意识和能力。
再有，主要人物李娃的性格也比较丰富。她开始参与对荥阳生的欺骗乃是由其营生性质所决定，后来又把他从悲惨的境地中拯救出来，则显示了其固有的善良天性。这种描写是有一定合理性的。
唐传奇中关于男女之情的小说多写士子与妓女的关系。这一方面与唐代城市经济发达、士人常流连于青楼的社会特点有关，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正常”的婚姻关系大抵并非因两情相悦而形成，所以文学中所表现的较为自由的恋爱反多在婚姻以外。这同南朝民歌的情况相似，但小说的表现力则要强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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