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业是今天中国的荷尔蒙
2019/1/12 19:32:39将心比心 卢泓言
1994年《北京人在纽约》很热，姜文主演的大提琴家王喜民初到纽约，租了个地下室，发现这个破旧房子的水龙头居然能出热水，他喜出望外，觉得纽约简直是天堂。导演关琇生于1965年，当时29岁的她对这个情节印象非常深刻，那时的北京老百姓只能一周去一趟公共澡堂。
过了25年，四分之一个世纪，关琇今年54岁。身边几个小女生去国外旅游回来就不想再出去了。她们跟关琇说，国外房子小、路窄、饭馆关门太早、很多时候居然还要用现金，等等，比不上国内各种便利。这一点也很出乎关琇的意料。相比25年前，中国真的变了。
十年前关琇是央视真人创业秀《赢在中国》的总导演。昨天她导的纪录片《燃点》开始上映，这是一部追踪拍摄十几个创业者和投资人的片子。十年前关琇是个打工族，现在她也成了创业者，拍一部关于创业者的片子。中国改革开放这四十年天翻地覆，对应到每一代中国人身上有三个血淋淋的动词：下岗，下海，创业。以及在这三个词背后的思潮：转变观念，敢想敢干。
《燃点》这部片子记录人，背后是在记录国家。记录创业难，背后是一股不可遏制的情绪。这股情绪又非常的复杂，有热情，也有煽情和自我安慰，也有世俗和无助，有很多相互矛盾的东西，但也都很真实。
1/ 徐小平看起来很有激情，眉目有神，每一个词说出来都有滋有味。他说创业是今天中国的科举，谁说中国的上升通道被堵塞了，社会板结了，那是扯淡，今天中国最成功的、最有能量的、最被追捧的一群人就是创业者。没有创业，没有任正非这些人，改革开放就是空中楼阁，中国就硬不起来。
2/ 徐小平说的是真相，但可能不适合居高临下对着老百姓渲染。很多完全不适合创业的人，马步不稳、满脑子妄念，恰恰最容易被这种话带跑，连带祸害身边的人。片子里有个毕业就创业的安传东，一只典型的弱鸡，没有成的机会。他认为社会对他不公，我不明白一个人民大学毕业的农村小孩为什么会有如此想法。他想在北京买房又买不起，却想当然的以为创业能让他一步登天。弱鸡们只看到1%的人飞黄腾达，却看不到实力不济的99%的人做了化肥，于是一个猛子扎进惊涛骇浪里，揠苗助长。创业这个词魅力四射，但很多创业只是教育失败的产物。在我这里创业有两种，不是结果有没有成，而是动机是不是合理。
3/ 罗永浩说，在随时发不出工资、随时倒闭、随时被债主围楼的时候，真的想过自杀。印象中罗永浩是个脸皮极厚的人，自杀的想法居然能发生在他身上。印象中罗永浩也是个极骄傲的人，自杀这种事敢拿出来说，大概不是为了博同情。别人眼里的创业，跟创业者亲身经历的创业，完全是两回事。站在平地上的一群人围观走在悬崖上的一个人，并揣测他在想什么。
4/ 罗永浩当年找人聊创业项目，唐岩觉得不靠谱，就问他，你最想做的是什么，罗永浩说是手机。从那个时刻起，罗永浩忽然变了一个人，激动起来，口水蹦到唐岩脸上，他意识到这是罗永浩的天性所在，然后就有了锤子手机。罗永浩说，你不要因为想发财去创业，你很容易放弃，只有做最想做的事才可能坚持。不过坚持到想自杀，真是不可思议。骄傲和忍耐，这两个东西能把人逼到何等地步。罗永浩一边拿飞镖去钉图片里自己那张大脸，一边喃喃自语说想把所有高管都“做掉”。跟很多人一样我也会轻视创业者的莽撞然后失败，但我敬畏他们所经历的深度。
5/ 创业是荷尔蒙的自然溢出。张颖不断扣动一把玩具枪的扳机，枪里不断发射出百元人民币，满楼道的飞。张颖对着镜头和缓的说：这是真钱，这是我投的公司，公路商店。然后他弯下腰把满地的钱收起来。这个场景有点魔幻，却没有刻意的张扬，极为低调和自然。这个人有22%的时间是在满世界的骑行和徒步。张颖在最冷的冬天里发的朋友圈是这个样子：“冷过头了就是温暖。喜欢越野，喜欢自虐，喜欢大自然，喜欢出行的暖。”
6/ 北大学生会主席戴威毕业后去青海支教一年，然后开始做关于单车的创业。几次失败，投资花光了，戴威以个人担保去借了100万，这些钱不是赔了就赔了的投资，而是戴威个人必须要还的。钱又花完了，又再借了500万，便是后来的小黄车。如果你也有勇气去借钱创业，如果真的走到死亡的门槛而却奇迹般的活过来，就自然会理解戴威为什么如此坚持。傅盛引用尼采的话，“凡杀不死我的，必令我更强大。”
7/ 关琇去年在拍摄期间问戴威，两家合并，垄断市场，不好吗。戴威说，两家并存的市场才是好的。关琇又问，你们拿了钱，另外做一件事，做你们真正想做的，不好吗。戴威说，我们就想做这件事。关琇无话可说，也不觉得戴威在说大话，她觉得他就是这么想的。不妨假设一下，小黄车欠的钱都有办法解决，能活过此劫。顺便说一句，这有相当的可能。那么过去所发生的一切炼狱，都将瞬间变成金色的王冠。
8/ papi酱是另外一个物种。一个从未想过创业，日复一日的吃饭睡觉打游戏的小女生，曾因为买了人生中第一个包包而欣喜若狂。凭着表现的天赋忽然间置身风口，然后顺势创业，“被逼着”学习做老板，训斥下属。但她还是个小女生，说出来最动人的想法，只是想离开现在这个没有电梯的旧楼，搬进隔壁那个看起来高大上的洋房。相比于青涩的papi酱，马薇薇一脸阴沉紧绷。她想着家人万一出现状况，要能拿得出一大笔钱去救命。创业忽然不再豪壮，而是酸涩。
9/ 安传东的父亲是农民工，一年工钱被儿子拿去给员工发工资。而这个老父亲一边哭一边笑，似乎觉得这个儿子正在奔大事业，快有大出息。安弱鸡对着镜头流很多泪，我觉得那只是自我安慰的煽情。一将功成万骨枯，赢的人满手血腥，可死掉的人也各有各的卑劣。弱鸡们要自保也不难，安分守己、保持谦卑就好。若是脑子不好使还贪这贪那，就是被收割的命，不被收割不足以令其痛醒。那些利用人性弱点成事的权贵，终归还是弱鸡们以坚持不懈的自残喂养出来的。成人的世界里不要轻言无辜二字。镰刀跟韭菜，两情相悦，双宿双飞。
10/ 电影里有两个女儿都对父亲做出拒绝的举动。金星的女儿还是个婴孩，拒绝金星是种本能的认生。傅盛的女儿十来岁，在镜头前倔强的躲避着傅盛。那个身体语言似乎在说，我不接受你一直忽视我，却又突然跑来关心我。罗永浩凌晨3点回家，跟老婆说不上几句话。金星的老婆强忍泪水对着镜头讲，曾在临产前的一个夜晚弱弱的问晚归的金星：我生的时候你会在吗。乔布斯的私生女lisa刚出了一本书，历数乔布斯生前对她母女所做的种种滥事。可能lisa并没有原谅这个父亲，可能她要让世人知道这个传奇人物的真实面目，即使他已经死了很久。
11/ 创业者追逐自己的天性，想要赢，却在以疏远的方式惩罚着最亲的人。不管是在他们成功之前还是之后，看起来都可能如此。对此会有一种合理的怀疑，这群人为了尽兴或者为了赢是可能不惜代价的，甚至是不择手段的。那这样的人在拥有莫大的权力后又会做些什么。他们很会渲染创业的悲情和孤独，但对其他东西避而不谈。
12/ 八九十年代最流行的词是下岗和下海。没有那个年代的下岗和下海，就没有今天的创业大潮。下岗没有选择，下海迫不得已。关琇说，下海是一个细思极恐的事。习惯了在国企里生老病死的人，忽然要在市场里自谋生路。两眼一摸黑，前途未卜，脚底发颤，一个未游过泳的人真的纵身跳进大海。下海就是老一辈人的创业。今天的创业环境已经不错，温饱不是问题，榜样和资本都有了，社会思维也转变了。相比之下，三十年前的下海凶险得多。
13/ 四十年改革开放是中国作为一个国家的创业，作为一个民族的下海。创一个没有现成经验可以借鉴、摸着石头过河的业，下到世界性的大海里去，那是斗兽场。耶鲁学者陈志武前不久说，中国缺乏一个“故事”，比如像西方资本主义那样的教科书里的理论模型。说这话就像刻舟求剑。英国君主立宪和美国三权分立，在它们之前也不成其为一个故事。所谓创业就是从没有路里硬生生走出一条路，走出来了就是故事。中国本就在做一件前无古人的事，这是创业。所有创业者是真正与国家同脉搏、共振动。
14/ 孟雷坐在街边，大叉着腿，背后是他的黄包车。他说，一旦你坐稳了，做大了，各种各样的你想像不到的竞争和攻击就来了，你得挺住。张颖说，中国每天都在发生奇迹，如果在同一个市场较量，美国的创业者会被中国的创业者杀的片甲不留。这本就是创一代跟富二代之间的较量，是饥饿者跟饱食者之间的厮杀。中国跟西方强国的较量也大概如此。
15/ 去年的《中国有嘻哈》捧红了一个从四川最底层乡镇走出来的嘻哈歌手GAI。这个年轻人的歌词里有嗑药、淫乱、暴力，还以此为乐。不过这些坏东西却是这个年轻人在他的生存里真实的一面，那不过是他曾经的经受。他那么血淋淋，那么有蛊惑力，那么能量爆发。也正因为此他被封杀了。我们拍手叫好，也长叹一声。
16/ 用一个词概括GAI这个年轻人：魔性。你明知道那不好，却不由自主被吸引。我把GAI看作是一个气泡。中国五千年积淀，两百年屈辱，几十年混沌，四十年前才被逼上了华山一条道，从“改革开放”这个口子喷薄而出，迎头追赶。所谓水大鱼大，就是如此复杂而丰富的土壤开始发酵，必然出现许多难以想象、无法控制的东西。GAI是其中之一，任正非们也是其中之一。他们都无比真实。大家都是一股压抑太久的激愤情绪猛烈发酵后的气泡。任正非们的创业源自一股激愤，GAI们的唱游也源自一股激愤。理解这一点，有助于我们理解创业者身上那股荷尔蒙，有些戾气，还有破坏力。
17/ 成功的创业者被称为最极端的理想主义和最极端的现实主义融为一体的人。他们成为中国竞争力的主要载体。也在很多时候不惜代价，不择手段。在市场竞争以及全球争霸这一股相当原始的弱肉强食的丛林拼杀中，他们中很多人会“为了梦想，变成流氓”。把他们置于土壤和时代以及现实规则的大背景下，他们越是彪悍，其实越是无助。
18/ 如果被封杀的GAI和被追捧的创业者都是那股情绪发酵出来的气泡，那每一个人都是气泡，不管他或者她有没有被激愤逼迫到走上一条险路。张颖说，各行各业里坚持奋斗有所建树的，都是创业者。作为一个自媒体，个体户，我也当然是个创业者。为了独立和自由，辞去在别人眼里金光闪闪的工作和薪水，从零开始。这是我的仰望星空。为了活下来，搬家到四线城市，节衣缩食，各种尝试。这是我的脚踏实地。期间受到甚至来自父辈的鄙视，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神经病，我跟他们抗辩、争吵，仍然不被理解。但，仍然坚持。
19/ 《燃点》的主题是：创业很难，坚持很燃。我觉得这个说法尤其容易把头重脚轻的年轻人带偏。坚持要有取舍，创业不能不择手段。不如换个说法：孤身走正路，越难才越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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