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花】汤世杰:诗意的蝉
2023/1/31 7:45:00 朝花时文

作家汤世杰先生于1月28日因病去世,享年八十岁。多年来,他在“朝花”留下了许多美好的文字。今推出他的这篇发表于“朝花”的旧作,以示纪念。
文 / 汤世杰
想起蝉,是在这个夏日。这座高原之城,没有蝉鸣。没有蝉声的夏天,是真夏天吗?不知。回想中,打小,人仿佛就是在蝉声中长大的。
叫"蝉"太过文雅,家乡只叫它“知了”。知了、知了,知什么了?不知了——那句顺口溜还真像诗。长江边的家乡小城,盛夏酷暑,几乎时时处处皆闻蝉鸣,猛烈阳光下,蝉声沸盈起伏,如风雨大作,喧哗一片,叫人恍然如在水底。看不见的蝉们,多踞于街巷两边高高白杨树上,目光须拨开密密枝叶细细寻觅,方可得见。天愈热,蝉声愈锐,愈令人燥动,只想凉快些就好。如里尔克所说,“他们的桌上是丰富的白昼,而我意在充满图像的远方”。顽皮少年一心探个究竟,常将蛛网团成的粘球缚于竹竿尖上,循声以之捕蝉,几从无失手。少小离家,再难闻其声见其影,想想竟心有愧念。
岁月水般流去。人大些了,学读唐诗,见多有以蝉入诗者,不知那时是否蝉更多,叫得也更生猛?少年心性,起初爱的是虞世南那首:“垂绥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那只姓虞的蝉“高洁”、“自信”甚至自傲;稍长,世事坎坷,方知骆宾王的蝉是艰难、受困的,“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轮到李商隐的蝉,却是怨恨而无奈了,不然怎么会“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呢?一只只蝉,就那么有了不同心性,伴我半生江湖巡游。蝉在心里,只如青春的呼啸,倏尔几声而已。

再碰到蝉,是一则消息,说有日本电影《第八日的蝉》将在中国放映,且该电影如何好评如潮。又是一段不伦之恋,造成两代人的人生悲剧。野野宫希和子无法得到情人的身与心,被迫杀掉了腹中的孩子。一个瓢泼大雨天,万念俱灰的希和子走入情人的家,抱走了他们尚在襁褓中的女儿惠理菜。往后的岁月中,她带着“女儿”辗转各地,只为寻求“母女”安身立命的宁静之所。此去经年,长大成人的惠理菜经历了人生的种种,似乎正在走一条几与“母亲”希和子相同的路。虽不堪回首,却仍依照宿命的指引,追忆着与希和子共处的那段短暂美好的时光……电影据以改编的女作家角田光代的同名原著,据说获奖多多,颇得渡边淳一等人称赞:“能将如此长篇巨作以安定的文体描绘得淋漓尽致,角田小姐的笔力令我佩服。”“朋友问我最近有什么好看的书,我马上推荐《第八日的蝉》。我给它三颗星,‘好看极了’!”“贯穿全书的母性让我一想到就会哭。谁看了都会忍不住泪水啊!”

《第八日的蝉》电影截图?
那部电影里有没有出现蝉?不知了。原以为蝉只是一只中国的虫子,看来不对。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下,蝉似乎都会受到艺术的关注。一只蝉,据说在土中要呆上七年,出土后倒只能活七天。当蝉蜕空空,蝉却无如蛹化蝶的款款飞行,因此才执意于歌唱,直到声嘶力竭?那样的鸣唱姿肆无忌,不是欲冲决酷夏滞闷的拼斗,便是已然感到了秋的逼近?也是,如米兰·昆德拉所谓:“没有一点儿疯狂,生活就不值得过。听凭内心的呼声的引导吧,为什么要把我们的每一个行动像一块薄饼似的在理智的煎锅上翻来覆去地煎呢?”
活到也唱到第八天的蝉,是什么命运,可想而知。小说和电影恰据此展开艺术的讲述。故事至此到底如何编织似已无关紧要,仅此立意,便给人意外的警醒。那情形,犹如夏去秋来季节转幕时的悠荡,秋蝉之鸣于空寂澄明中的几许寂寞缠绵,唱出的乃是一份迷失于爱后的挽留,对生命离开的瞬间那种自责的倾述与挣扎一一尽可留给正用心倾听蝉鸣的你我。

生活与艺术不一样,又一样,比如,都不能没有诗意。文学样式多种多样,各有千秋,最高境界恐怕还是诗。年纪大些了,不再写诗,就像年岁大了不再谈恋爱,惟相依为命,过日子;但必要读诗,要有那样一份爱,一份爱心,否则你活不下去。真让人活不下去的,从来都不只是没吃没穿,而是因为没有了爱,而潦倒绝望。写小说就像过日子,或说过日子就像写小说,所有的琐碎繁杂、无聊无助、快乐忧伤,事无巨细都囊括其中。小说似能包容一切,长篇小说尤其如此。但好的小说,怎么都离不开一份隐藏其间的诗意。没有诗意的小说,读起来就是一堆事件,如同粗砺的劈柴,没有燃烧,也就没有火焰,没有光。
已故诗人骆一禾当年写信给我说,把小说写得像诗,是高明;把诗写得像小说,是拙劣。社会、人生本身就有许多故事与周折,尤其当今,也许比小说家写的更复杂、更隐喻,也更有嚼头;但生活或说过日子的艰难常让人品尝不到其中的诗意和爱。普通的过日子因此不可能是小说。优秀的小说家应该也必须从那样的日子中提炼出诗意。这很难。很考人。角田光代看来似乎深谙此道。
在网上狂搜了一阵,终未见电影《第八日的蝉》到底何时放映。也不遗憾,期待的已不是那个故事,只是其间隐藏的那缕时光的诗意——尽管还难确知,角田光代的那份诗意究竟是虞世南的,骆宾王的,还是李商隐的?或都是,又都不是?知了,也不知了。是诗的就好。
对于游子,家乡乃诗意的渊薮,一只蝉给他的,或只小小一缕,却充盈此生。我更喜欢的,是读蝉为禅。晋人陆云《寒蝉赋》讲:“头上有绥则其文也,含气饮露则其清也,黍稷不享则其廉也,处不巢居则其俭也,应候守节则其信也。”如今“在充满图像的远方”,斯人已老,也走得太远,料想那份享用着“丰富的白昼”的诗意,应还在小城,依然年青;无奈四季轮转,不因人闲;即便老去,捡一枚蝉蜕入药,亦或可稍慰乡愁。
图片来自新华社及官方截图?
(本文刊于2014年 7月10日解放日报朝花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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