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来稿首发】请用一场雪款待我|汤世杰
2023/2/7 7:45:00 朝花时文

文 / 汤世杰
在冬天,没有比下一场鹅毛大雪,更有趣、更好玩、更美妙的事情了。一个没有下雪的冬天是枯燥的、寂寥得乏味的。难怪保罗·策兰会说:“你可以用雪款待我。”
我的诗人朋友邹昆凌写过一首诗《下雪是大事》。说得多好啊,冬天,下雪是大事。即便下不了一场大雪,下得小一点当然也好,不必都下成一个仿佛诰制君颁的古典模式,所谓燕山雪花大如席。但既然是一场可以称得上下雪的雪,起码要有那么一种氤氲、一点密集,有那么一种让人应接不暇、顾此失彼的纷纷扬扬,有一点仰面就有雪落于脸颊的冰凉感觉。那种才飘了几片、刚刚让人想作欢呼、转眼却杳无踪影偃旗息鼓的雪,多少会叫人失望。
这个冬天,我早就在等一场银白的纷纷扬扬,等着那雪的梦幻之舞。雪是什么?是长了翅膀的水,玲珑,精致,其行款款有致,带着一种形容不出来的优雅与深情。雪的翅膀不同于鸟。无论大雁还是麻雀,鸟都是凭着两只翅膀,上下扑扇,方成千里之行。雪特聪明,干脆把自己整个儿都变成了翅膀,看上去似乎摇摇晃晃,把那场严肃的高空飞行变成了游戏,其实它深思熟虑,飞行得稳稳当当,不然,怎么会有“冰雪聪明”一说呢?那智慧源于水的渴望。智慧从来都源于渴望。水已渴望了许久,它一直在低处流,俯身于大地低处时间太长太长,偶尔也会渴望跃上高空万里长天,看看它走过的山山岭岭,看看江河畔的住户人家。比如在西陵峡,在南津关,在古战场夷陵(今宜昌),在李白吟唱“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的荆门山下,那些贴或没贴着福字、米字的农家窗棂,那些屋顶烟囱飘出来的或浓郁或稀疏在雪的背景上显出一缕缕清雅幽兰的炊烟,那些与屈原的《离骚》《橘颂》有些血脉渊源的挂了果或还没挂果的橙子林。水看见过那些人家的窗棂、炊烟和橙子林的倒影,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总是不大真切。它想清醒明白地看到它走过的世界,而倒影毕竟只是倒影。

在那之前,水尝试过结成霜。那当然也是水的一种美丽变身,够轻盈,够精致,只是不能挪动,行迹难远,只能就近趴在某片庄稼地里、某片屋瓦上、某个窗台上,一动不动,直到晨光初临,融化成水。霜的最好结局,是走进诗人词家的诗词里,成为“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或是“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成为张继的“月落乌啼霜满天”,哪怕是李白想象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也不赖。那就史上留名了。但霜常常会被诗人词家赋予另一种非其所愿的转意,用以言说青春已逝、人生迟暮的惨淡与失落:“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那让霜有点扫兴——那是你们自己的烦恼,何须拿我霜说事?但没办法,他们就那样说了,吟了,还说得、吟得津津有味,霜能怎么着?
水的另一种形态选择是结成冰。如果霜是一种细碎且并不板结的冰,真正的冰则是一种更坚硬、更坚挺、更紧致的选择。有时它甚至是锋利的,锐不可当。那样的选择必须预先做好准备,下定决心——作为冰,可能结在江河湖海,也可能结在高山峻岭。南方的江河湖海不会结冰。作为北方江河湖海里的冰,大约也就一个冬季。到初春开凌,江河里有如千军万马行过,挤挤攘攘,喊声大作。结在海拔很高的崇山峻岭上的冰,则会成为冰川、冰河,有些甚至千年不化、万年不变。在梅里雪山明永恰冰川,我曾踏着透出绿光的巨大冰川,领会那种千万年近乎永恒的冻结。它沉默着,如死去一般,其实它还活着,活得生机勃勃。变化一直在暗暗发生,偶尔一声清脆的崩响,会让人立即意识到那里随时可能发生巨大的冰川涌动。如果在北极南极,在永冻层,一滴水估计是绝望的,因为它只能永远是一粒沉默的冰。

如此看来,成为一片雪是一滴水最为浪漫的选择。它比霜轻盈、洒脱,成为一个自带翅膀的飞行器,又比冰柔软、丰盈,无须经受千万年的冻结。雪的一次飞升和降落,估计也就几小时,一两天就可以完成。一滴水在这样一次旅行般的变身中,体验到的是从滴水到片雪的万般美好。
人也一样。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是现代人期待的相遇。日子总是在忙忙碌碌中度过,内心却一直在期待着一种轻盈、一种飞扬、一种释放自己内心压力的解脱。而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正好符合他们那点渴求。
那也是我内心的渴求。回乡两年多,头一个冬天一直说要下雪,却一直没下。第二个冬天又盼雪,有一天突然预报次日有大雪,至少是中雪。我高兴坏了,做好了去那场纷纷扬扬的雪里疯跑一下、重温儿时快乐的准备。儿时,每下大雪,父母高兴不高兴,我不知道,反正我是高兴的。早上去上学,吱呀一声推开木板门——哇,在残夜依然的黑色背景下,漫天皆白,雪花在天大亮前的熹微里闪闪烁烁。早起卖烤红薯的街边摊,那个圆滚滚的烤炉口上,红光流溢,薯香飘飞。我和妹妹一人两分钱,先去买烤红薯。我们只要小些的红薯,那样能买好几个,显得多些,揣几个在衣兜里,手里捏着一个,就出发上学。路上早就有了深深浅浅的脚印,我们不沿那些脚印走,专挑铺得完好丰厚的地方去,留下我们自己的脚印。
但去年那场雪最终悄没声儿地下在了夜里,下在了远离城市的地方,以致我只好开车跑出去几十公里,去看那场雪洒落在路边红梅上的“余烬”。雪学会调皮了,真冰雪聪明!

有那么几年,我也曾埋怨过雪,以为一场大雪虽然造成了一片大地的美景,却遮掩了大地上的种种肮脏丑陋。臭水坑、垃圾堆什么的统统不见了,一夜间大地变得晶莹剔透。后来我才明白,那不是雪的过错——那些肮脏丑陋来自人间,并不来自雪,为什么要去埋怨雪呢?在这一点上,人甚至比不上大地。
真正渴望经受一场大雪款待的,是大地。“瑞雪兆丰年”是先贤总结出来的,是对那个希望最古老的表达。按照现代的观念,一场大雪还是对消除各种疫病的最好助力。如此,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恰恰是对大地和大地万物最好的洁净与滋润。
但直到现在,雪还没有下下来。这时,如诗人邹昆凌所说,“我只有在书里,看日瓦戈医生/在列车停下时铲雪,当时/他的心情很美,但那阵/大雁已像书法,在呼唤春天了”。那时候,下一场春雪会不会太晚了呢?对于我这样的归人,不如读读“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也许更为解渴。或者就近读读做过夷陵县令的欧阳修写于夷陵的诗句:“雪消门外千山绿,花发江边二月晴。”那说的正是一场夷陵的雪。
吟罢抬起头来,我还是在期待着,期待着一场雪的款待。
图片来自新华社
(本文刊于2023年02月02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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