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年前,李鸿章创办的企业,在香港几经风雨,改革开放后渐成“央企之王”
2022/7/4 16:53:23 正和岛
有这样一家企业,在中国商业史上,创造了无数个“第一”。
它是洋务运动第一家民用商业企业,第一家股份制公司;它创办了中国第一家商业银行;开辟了中国第一条远洋航线;修建了中国第一条专线铁路;铺设了中国第一条专用电话线。
这家公司就是创立于1872年,如今位居香港四大中资企业之一的招商局集团(简称招商局)。
2021年,招商局营收9,362亿元,净利润1,692亿,连续4年排名央企第一。集团旗下拥有两家世界500强企业,主营基建的招商局集团有限公司(第163位),以及招商银行(第162位)。
百年招商局,半部近代史。
中国有100年历史的品牌不多,150年没有中断经营的老店更少,而百年老店最终成为商业帝国的,更是寥若星辰。
招商局的经营没有中断,得益于长期偏安香港。而能够复兴,则应归功于改革开放40年的稳定。
在香港回归25年之际,我们刊载这篇长文,回顾了这家中国由李鸿章创办,有过辉煌,有过低谷,历经风雨,在邓公时代中兴的传奇老店。
作 者:左页封 面:人民网来 源:蓝钻故事(ID:lanzuangushi)
入港
“你看过风月片吗?”
1978年6月,香港干诺道西15号,招商局大厦。刚被交通部从内地派来主持工作的袁庚,说话中气十足,看起来完全不像61岁的老人,外表至少比实际年龄小20岁。
他来到香港没几天,先挨个找人聊天,一天两个,接着在香港繁华的大街上溜达。
下属对新上司搜集信息的能力感到惊叹,几天下来,楼下士多店(杂货店)、水果摊老板的名字、经营状况、每月盈利、招商局干部收入,他都能一一讲个明白。
他打破招商局只订阅左翼报刊的惯例,买了一堆右翼甚至反华的报纸来看。
这一天,他翻阅《明报》电影上映栏。里面的电影五花八门,功夫片、枪战片、喜剧片,当然还有一种叫风月片,包括《洞房趣闻》、《金瓶双艳》、《七擒七纵色狼》等,旁边还标注:“风月无边,少儿不宜”“怨妇思春,不容错过”等字样。
1970年代末的香港
袁庚放下报纸,把时任香港招商局办公室主任梁鸿坤叫来跟前,劈头就问他是否看过风月片,粱吓得够呛,以为新上司要整顿局风、找他麻烦,刚想分辨说绝不会迷失无产阶级政治方向、从来不看黄色下流影片。
结果没等他开口,袁庚一脸严肃地说:“老梁,你带我看看风月片好不好?”
梁鸿坤矗立半天没回过神,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不知道,这位新上司,不是一般人,更非迂腐闭塞之辈。
而且,正是这位非要见识下啥叫“风月片”的新领导,在未来的岁月,将重振萎靡不堪、严重停滞的香港招商局,带它走上百年来的“第二次辉煌”。
1917年4月23日,袁庚,出生于中国广东沿海的穷乡僻壤宝安县大鹏半岛王母圩水贝村(现深圳龙岗区大鹏街道),乳名欧阳汝山,他的父亲就一普通海员,而母亲则是家庭妇女。
袁庚
1937年七七事变,日军大举侵华,20岁的袁庚加入抗日救亡活动,两年后入党。
参加招商局、转行干经济工作之前,袁庚主要以擅长情报工作著称。
十年动乱年间,他被人陷害,入监狱5年半,出狱时已为半百之年。但他刚出狱,就以“拼命三郎”的精神投入工作,甚至来不及抱怨和喟叹。
到了1978年,历经半生风雨,他本已准备退休回家颐养天年。时任交通部部长叶飞,也是他的老领导,有一天突然找到他,问他可有意愿前往香港招商局“打开局面”。
一辈子不畏挑战的袁庚,一听“打开局面”四个字,不禁怦然心动,全然忘记了退休计划,当即答应下来。
作为国家高级干部,且思想开明的袁庚,不可能觉察不出,此时的中国大地,正酝酿一场改变国运的百年变革,虽然年至花甲,他也想抓住机会躬身其中。
只是他自己可能也没料到,这场变革的“开山炮”,会由他这个快退休的情报干将荣耀点响。
吐槽
话说那一日,梁鸿坤被袁庚要求带他去看风月片。
半道,梁鸿坤跟做贼似的,唯恐遇到熟人,不时回头张望。一番七拐八绕,两人终于来到湾仔利舞台电影院。
电影是一部典型的黄暴烂片,看一半,袁庚看不下去了,甩下一句:“有什么了不起的,结婚也就是这样子!”
多年后,梁鸿坤回忆,老领导后来曾严肃地跟他说过:
“有些东西,要敢于接触,你才敢于批评嘛,老是说那个东西坏,你不了解,你怎么知道那个东西坏?”
后来《袁庚传:改革现场》的作者又跑去袁庚家,向他核实看风月片这事。老头笑而不语,被问急了反问道:“难道世间的事只有非对即错、非好即坏两个极端?”
相对被二元观念束缚的干部来说,61岁的袁庚,除了信仰足够坚定、内心足够坦诚外,更多了一份孩童般的灵动、纯真和好奇。
1978年,他来到香港后,首先注意到并直言不讳的,就是内地和香港之间的巨大落差:
“当时打开电视一看,几乎每天都有这样的镜头:从内地偷渡过去的,男男女女戴着手铐,都是些年轻力壮的,那些形象你看了简直欲哭无泪。”
当然他也说了,很多同志看到这些这里,“‘啪’的把电视机关上了。”就像没看见。
大逃港民众
可假装看不见,差距就会消失吗?
彼时内地和香港,经济发展水平差了不止百倍,有时在香港干一天的收入,就能抵内地一个月几个月的收入,所谓偷渡,不过是民众“用脚投票”。
只有实事求是,首先正视差距,才有可能缩小差距、进而超越对方。
对于当时的香港招商局,袁庚也是一样的态度,事实求实。
刚来招商局的前两月,他发现,这家老国企,曾在建国之初立下过汗马功劳,为打破西方禁运和封锁,发挥过极其关键的作用,它利用香港便利,为内地购买船只,迅速扩充了新中国的远洋运输能力,促进了外贸发展。
一直到1978年,招商局依然在做着为内地购买新船的业务。
但是历经数十年动荡、缓慢和闭塞的内地局势,即使远在香港的招商局,也早已老气横秋,完全丢了商业机构该有的锐利和嗅觉。
在调查过程中,袁庚与梁鸿坤有过一次恳切的谈话。这段对谈,大致反映了当时真实的招商局。
袁庚问,如何看待彼时的招商局。比袁庚早五年来到香港的梁鸿坤,像竹筒倒豆子、语带恼怒地说了一大堆:“我认为招商局没有什么出息,根本干不了事情!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我们这里是包吃包住,把你包起来,一个月再发你几百元钱,大家都在吃公家的,上班没事可干,你可看看我,这个状态很糟糕。”“我来了五年多,觉得很悲观,这里什么事情都是北京管,什么权都没有。只能这样可怜地守摊子。守摊子有什么用?”
袁庚越听,脸色越凝重。他不无遗憾地补充道:“这里所有的外派干部,都是从国内千挑万选出来的,尽是工程师、轮机长,都是很有经验的,可是,你们在香港什么事也不能干,这不是浪费人才嘛!”
“这些年来,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董浩云、包玉刚靠买船起家搞航运,不断发展,成了船王,我们怎么就不能发展自己的船队?”梁鸿坤接着发“牢骚”。
除了发展船队外,在梁鸿坤看来,船只维修业务、拖船业务、油漆业务、拆船业务,招商局都能自己干,可北京让不让干,如果按照过去的政策导向,招商局主动发展各项业务,不仅不会得到赞赏,反而可能被扣上搞“独立王国”的帽子。
听完梁鸿坤的“吐槽”,袁庚沉默了良久。
他以非常坚定的口吻回答:“招商局可以做的事太多了,先干吧,下决心干起来!”
这场上司与下属推心置腹的交流,时间为1978年6月。
在这一年的5月11月,也就是袁庚来香港的前一个月,《光明日报》发表了7000字长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同月,由国务院副总理谷牧率领的西欧国家经济考察团,准时出发了。
而7月-9月,国务院召开了加快中国四个现代化进度的务虚会。会上,像放手利用外资、大量引进国外先进技术与设备这些新观念,成了大热点。
显然,中国经济发展的春天即将到来了。
而对于招商局来说,则意味着老树发新芽、枯木再逢春。
可话说回来,此时招商局就是一艘久未启动的老船,真要加满油重新扬帆起航,谈何容易?
在这艘老船正式启动前,我们回到它创立之初,看看它是如何跌跌撞撞走到1978年。
盛衰
或是历史的巧合、时代的更替,袁庚降生的1917年,也恰是招商局历史上另一位知名的掌舵者盛宣怀落葬的那一年。
1916年4月27日,上海静安寺路盛家公馆,72岁的盛宣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的妻子、也是他去世后家族的主事人庄夫人,决定花30万两,为丈夫的丧事大操大办一番。
依风俗,盛宣怀灵柩需在家里停放一年半,至第二年冬至即1917年11月18日出殡,所以真正隆重的丧葬仪式,是在盛死后一年半举行的。
丧礼当日,整个上海滩为之沸腾,万头攒动,途为之塞。
出殡队伍自盛家公馆出发,从静安寺路、南京路直抵外滩,蜿蜒近三里地。光抬灵柩的就有64人之多,全是从北京雇过来、以前为皇帝抬过灵柩的工人。
各类马车、暖轿、肩舆、牌匾,不知凡几。出殡队伍所经道路两旁,设有路祭棚、路祭桌、茶桌、看台,所到之地无不人山人海。聪明的商家趁机卖起了观礼“座位”票。
盛宣怀葬礼
盛宣怀的遗体,在这全国最繁华的都市巡游过后,经水路,最终运抵他老家江苏江阴马镇老旸岐村盛氏祖坟墓园安葬。
墓园埋葬着他的祖父盛隆、父亲盛康,占地80亩,园内种植名贵松树,建有雕龙画凤的飨堂,并雇了忠诚的“坟亲”照看。
盛宣怀被誉为“中国商业之父”“中国首富”,一生荣耀财富傍身,截止他去世前,仅他创办的中国第一家大型钢铁联合企业汉冶萍公司,资产就达2000万元。
而他参与创办的轮船、电报、银行等各类企业,也有十几家之多,家族分布在北京、天津、上海、苏州的房产,怕也是很难计数了。
只是,“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五服”,家族命运风水轮转,任其葬礼墓园再奢华,老祖宗这条定律不破。
这场持续近一年半之久的奢华葬礼,其实不过是盛家累世荣光最后的余晖罢了。
1916年6月6日,盛宣怀去世两个月后,与他争了大半辈子、称帝仅半年的袁世凯,在尿毒症的折磨中死去,这标志着王朝帝制的最大一块基石塌陷。
1917年6月30日,“鞭帅”张勋,率5000“辫子兵”,抬出12岁废帝溥仪,匆忙通告全国重挂龙旗,但复辟闹剧仅存续了12天,就翘了辫子。
同一年8月14日,虚弱的北洋政府坚毅地宣布,对德奥同盟国宣战,参加已打了3年之久的一战。尽管当时中国贫弱、自身难保,但宣战本身,意味着作为现代民族国家的中国,已悄然觉醒,而兴替轮回的单姓王朝,无论袁世凯、张勋之流如何折腾,终将一去不返。
盛家,是清王朝下的蛋,盛宣怀,则是王朝政治最后的“红顶商人”。所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王朝体制已然末路,盛家自不可能周全。
与他同被称为“红顶商人”的胡雪岩,早于他30年前(1885年)就郁郁而终、家道败落。
盛宣怀出生于1844年,祖籍江苏常州。
盛宣怀
他的祖父盛隆,嘉庆年间的举人,曾担任浙江海宁知州(相当于现在的市长)。
父亲盛康,甲午战争爆发那年的举人,四年后,又中了进士,曾于湖北武昌盐法道任职(相当于现在分管食盐产销的副省长),家业渐丰,成一方世家。
相对祖父和父亲,盛宣怀科举之路并不顺利,不曾中举,但盛宣怀生含金汤匙,丰厚的家世,早已为他铺好了人生的金光大道。
盛康任职湖北期间,因为操办军队后勤,与当时正在武汉奉命抗击太平军的李鸿章结识,并获得李的高度赞赏。
1870年,李鸿章调任直隶总督前夕,深感身边缺年轻才干之士,驰函老友盛康,令其子、科举落地、愁容满面的盛宣怀至府中做幕僚。
就这样,盛宣怀成了李鸿章的贴身秘书。
盛宣怀做事极其细致、头脑机灵,每遇紧要公文,总能“磨盾草檄,顷刻千言”。仅一年有余,升任知府、道员,并获赏戴花翎二品顶戴。
1872年,李鸿章预筹建新式轮船公司,定名招商局(后改名为轮船招商局),并随手就交给了年仅28岁的盛宣怀,交待他起草公司第一份章程。
盛宣怀领命后,欣喜若狂,预感迎来人生最重要的腾达机遇。
他大赞李鸿章动议,说“此大力不可不兴”,不仅提出官商合办或官督商办的具体方法,还一再表示“竭我生之精力”。
不过盛宣怀毕竟年轻啊,猜到了开头,没猜到套路。
船歌
1840年鸦战后,国门洞开,五口通商,成批外国商品涌入内地,传统经济遭遇重创,其中包括传统沙船业。
所谓沙船,即传统载货帆船,船身大、平底,吃水浅、易驾驶,早在宋代就有记载。
康熙22年(1684年),海禁取消,沙船业获得大发展。沙船主将南方的面纱、棉布贩运至北方,再将北方的大豆、豆饼运到南方,非常繁忙,形成了崇明、通州、海门三大帮,而上海也有八大船商之说。
传统沙船
相对沙船,洋轮船既便宜又快捷,给了老式沙船致命一击。
第二次鸦战后,天津、烟台、牛庄等北洋口岸开放,洋轮涌入北方水域,打通南北贸易线,几乎完全碾压了传统沙船。
史书记载,自1862年“豆禁”(清政府为保护传统沙船,给它们留的特权业务)取消后仅10年功夫,沙船数减少至原来二十分之一,至光绪26年(1900年),海上沙船已不足50艘。
传统沙船业没落,中国海河运输出现了“卡脖子”问题,平时赈粮无船可用,连漕运也无船可使。
漕运,“天庾正供,俸米旗饷,计口待食,为一代之大政”,王朝命脉所系,如果连这也仰赖洋船,等于自动献上咽喉。
所以民间沙船破产的同时,清廷朝堂,也上演了一出大辩论。
这场辩论缘起于左宗棠1866年筹办船政局。
当年左宗棠有感于清廷战舰衰微,主张“整理水师、设局造船”。清廷夸他“所见远大”,破例动用闽海关四成结款,建立生产军用船舶的福州、上海船政局。
但船政局不为守旧官僚待见,处处受刁难。
1869年,洋务派顶着压力,终于造出第一艘军用船“万年青”。
起初,朝廷很满意,也暂时堵住了守旧派的刁难。
但1870年船厂第三号新船下水时,原本态度清朗的清廷,突然转向守旧派。
原来,造船所费比预想中多太多,一艘船造好后,还要投入巨量的维护和给养费用。原计划5年拨款300多万两造船16艘,但造出第6号船时,经费就已超支,达到了340万两。
“成船日多,经费动用更钜。”
1871年,宋晋重炮发难。此人为道光年间进士,官至户部侍郎,分量甚重,以懂经济著称。
他指责福州船厂“名为远谋,实同虚耗”。
他还大言不惭地说道:“造船本为了对付洋人,但如今跟洋人握手言和了,造船还有必要吗?而且,就算船造出来了,也无法比洋船厉害,打起来能保证胜利吗?”
宋晋这番言论,杀人诛心。时任福州船政局主管沈葆桢愤怒地反驳道:
“西洋人造船有百十年经验,中国人造船只有数年,当然技不如人,但学生可虚心向老师学嘛,难道学生不如老师,就干脆不学了?”
激烈辩论蜚声上下,也是在这场辩论中,一贯主张洋务的李鸿章,吐出了那番肺腑之言:
“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士大夫囿于章句之学,而昧于数千年一大变局,狙于目前苟安,而遂忘前二三十年之何以创巨而痛深,后千百年之何以安内而制外。”
凋敝的民间沙船,激烈的朝堂交锋,迫使李鸿章和沈葆桢等洋务派下定决心将清廷末期的洋务运动,从过去单纯“求强”转向“求富”,从过去创办纯输血性质的官办军事工业,迈向自己能创造财富的民用企业。
这种新式企业,与过去纯官办企业不同,被后世称为“官督商办”体制。
这成为1872年李鸿章筹建招商局的另一重要发心。
也是这一高标准的要求,让他想找真正懂商业、懂航运且能吸引民间资本的高手来掌舵。
而他最初选定的盛宣怀,显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年纪尚轻,不懂航运,人脉也不足,很难担负起一把手重任。
雄心满怀的盛宣怀,因此栽了大跟头,李鸿章像逗小孩似的,将夹到他嘴边的肉又撤了回去。
招商局最初半年的一把手,李鸿章选定了传统沙船主朱其昂,不过办事不力仅半年不到就下台了。
尔后,差不多10年时间,招商局由财力雄厚、曾做过洋人买办的徐润和唐廷枢掌舵。
1876年,两人掌管的招商局出资220万,成功收购了当时最大的洋行轮船公司——美国旗昌轮船公司,实现了中国商史第一次“蛇吞象”奇迹。
此举,也让招商局成为国内话语权最强悍的轮船公司之一。
两人干得越出色,盛宣怀越没有机会。
盛宣怀虽然也号称招商局“会办”,但他曾心灰意懒对徐润说,“一挂名会办,做面子而已。”
危与机
1883年,招商局遭遇开局以来最大的危机。
这一年,中国首富胡雪岩,因与洋人打商战、囤积生丝,亏损严重,跟着他一同加入商战的徽商、江浙商人亦损失惨重,民族资本大挫。
雪上加霜,上海股市在这一年雪崩,爆发了席卷全国的金融危机。轮船招商局及其附属企业深受其累,股价下跌87%。
危机爆发前,徐润和唐廷枢,均未预料到危机爆发。
相反,在股市泡沫烘托起来的虚假繁荣阶段,他们大肆增发新股,各局董、司事不惜通过向亲友、钱庄借钱购买公司股票。
股价跌落后,二人傻眼,向清政府伸手求救。
李鸿章皱起老眉头,捋了捋稀疏的小胡须,对喜欢借杠杆扩张的徐唐二人产生了动摇。
相反,盛宣怀,被他紧急地派去履行原本鸡肋的“官督之职”。
盛宣怀,此时已年近40,憋了10年之久的不痛快,此刻一股脑倾泻而出。
他大肆攻击二人的经营方针,上来就数落二人多宗“失策”。
先说徐润。
买办出身的徐润本就喜欢投资。1883年金融泡沫前,他的投资遍布房地产、保险公司、煤矿、银矿和织布等,当然还有招商局,其中房地产占了58%。
截止1883年秋,他购买了3220亩土地、有建筑的占320亩。而且,徐润还喜欢以重复抵押的方式玩高风险投资。
金融危机来临,徐润个人资产全被套牢,宣告破产。盛查出,徐竟然挪用招商局局款,偿还个人债务,总计达16.2万两。
东窗事发后,徐向盛求饶,希望他“代为乞恩,免其置议”。
可他显然求错了菩萨,盛不仅不帮忙,反而咬定徐的个人投资失败必影响公职。
李鸿章接报,亦无奈,上奏朝廷,判定他“假公济私、亏欠巨款,给予革职处分”。
再说唐廷枢。
1882年,招商局增发新股时,唐倒没有亲自参与,那会他因开平、承德矿务之事北上。
不过局中同事出于好心,给他预留了若干股份。唐回到局里后,因没有足够现款购入股票,于1883年4月出洋考察前,将其交给了他的亲戚梁凤西,命他卖出套现,以还局款。
可梁氏没拿去卖,而是用去抵押还了私债。等唐回到上海,梁氏却因病去世了,结果造成唐挂欠招商局5万两股银。
跟徐润类似,他接受调查后,查出历年来透支公款1万余两,并用公款借给亲戚1万余两,计算下来,唐欠招商局77750两。
不过这还不是唐最大的罪状。
1883年,除了上海爆发金融危机外,国内还有更糟糕的事,即烧心挠肺的中法战争。
——因法国占领越南、入侵中国而起,战火从越南、广西、山西,延烧至东南沿海,老将冯子材领导的镇南关大捷,张爱玲爷爷张佩纶领导的惨败的马尾海战,是其中最知名的两场战役。
马尾海战,福建水师全军覆没
海战期间,法军扬言“遇船劫夺”。
招商局为避风险、保局产,与美国旗昌洋行(此时已无轮船业务)达成协议,将所有船只明卖暗托给了旗昌,换旗行驶。
战争时期,轮船公司换旗,属国际惯例(甲午、抗日战争时期,招商局都做过类似的事)。不过招商局没经验,跟旗昌谈判时,只订了转托协议,没有订收回暗契。
当朝廷要求收回局产时,被旗昌洋行摆了一道,清廷多付出了15万两白银的代价。
更糟的,是战争期间清廷做出馊决定:将漕运交给美英洋船运输。
结果到了1885年2月,法国海军司令孤拔搞了一出严厉的“大米禁运”。
美英害怕得罪法国,虽与招商局有合同在先,但也拒运漕粮了。漕粮被锁在仓库里发霉。
情势极其危急,被剥夺了漕粮业务的传统沙船主,最为痛心,不惜冒生命危险偷运漕粮。
他们大骂洋船无德,哀叹清廷无能,而当初赞成洋轮运漕粮的人,自然成为首当其冲的“汉奸”,遭万人唾骂。很不幸,唐廷枢正是其中之一。
几番折腾,唐廷枢想不下台也难了。
如此,1885年前后,招商局,迎来了盛宣怀时代。
办银行
盛宣怀主政前十年,招商局所面临的营业环境,未曾有大的改善,洋人、民众、买办、旧式官僚,都可能在某一刻成为发展掣肘。
前期,盛宣怀应对槽糕环境的秘诀,与他的前任稍有不同,追求一个“敛”字:
即在恶劣动荡的营商环境下维持现有经营规模,拒绝杠杆扩张,追求账面“盈利”。
另外,他作为“督办”,在“官督商办”这一体制下,也更加偏向官这边。
这一方面确实改善了招商局负债累累的状况,但另一方面也让其核心的航运业务陷入近乎停滞状态。
以1886-1895年为例,招商局一共才购入7艘轮船,退回1艘,售出1艘,失事损失4艘,改做泵船3艘,增减刚好持平,几乎没有变化。
总量上,这十年里,招商局的船只一直维持25艘左右。
在后期,盛宣怀才通过“扩张”证明自己。
不过他“扩张”的方式,并非扩充轮船招商局本业,而是通过招商局参股、参办的方式,密集地筹建关联企业。
1896年11月12日,清廷下发谕旨,命盛宣怀筹办一家“通华商气脉、杜洋商挟持”的商业银行。
可就在这道谕旨下发前后,社会上却突然流传开大量中伤盛宣怀的流言。
这些流言显然是有人故意散播:有说他谋私利而罔顾公益,也有说他腐败而不知节制,也有说他为人虚伪且狡诈。
盛宣怀深感苦恼,悲愤地给上司王文韶写了一封诉苦信:“宣半生心血仅办成招商、电报、纺织三事,现在皆属商本,约值千万。言者皆指为利权在手。不知此皆千百人之公利,非一人之私利也。”
他愤怒地质问道:“仅此糊涂世界,何以尚想做事?”
他还说要回家耕田读书。
在这次流言风波前一年,甲午战败。
盛宣怀恩师李鸿章,被视为主要责任人,其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职务遭解,全国上下一片声讨。
盛宣怀为此多次哀叹世道愚昧。他为恩师蒙此大难而不忿,曾向朝廷申请退休回家。
所以说起来,两年之内,他已两度萌生退意。
这一方面说明盛宣怀内心泛起的阵阵凉意不假,另一方面也说明时局对“想做事情的人”的确不够友好,相反,不做事就不出事,耍嘴炮的“键盘侠”最安全。
甲午战败,也是洋务运动失败的标志性事件。作为洋务运动的旗手性人物,盛宣怀心灰意冷也属正常。
王文韶,作为接替李鸿章的新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当然不愿意盛宣怀告老还乡,一再安抚。
何况战败后,清廷面临两亿白银战争赔款,必须想办法筹钱。开办商业银行,也是盛宣怀向清廷提出的解困之道。
虚弱的光绪,也多次召见和鼓励盛宣怀,对他说道:
“事情总是人做的,今天这班督抚大员都在推诿延宕之中,能怎么办呢?”
一国之君,言辞恳切近乎哀求。尽管流言甚多,本有事业雄心的盛宣怀,怎能不动容?
光绪的哀求,也从侧面肯定了盛宣怀多年办洋务的能力。
筹办商业银行前,作为李鸿章最得力助手,他除了参与招商局、重振了局务外,还于1875年筹办过湖北广济、大冶煤铁矿务——清廷最早用洋法开办的三大煤矿之一,1880年秋,又建立了第一家国家电报局,为此曾强硬地拆除了洋人未经批准的电缆,大长国人志气。
在行将就木的清王朝,想做点实事确实太难了。
就在盛宣怀临命筹办银行时,京城传出消息:俄国人也正与朝廷定合约,开办中俄合资银行,且合约规定合资银行办起来了,中国人自己就别办了。
盛宣怀急出一身冷汗,四处写信请愿,好在光绪一直比较支持他,多次密诏他商讨。
盛宣怀不负圣恩,办事相当麻利,用了仅仅十几天时间,从上海滩召集了八个财力雄厚的富商,筹集三百万商股,其中他掌握的招商局也预备参与认股,加上朝廷官款,办银行够了。
可就在这时,又生出幺蛾子:尽管盛宣怀再三催促,朝廷官款却迟迟没有落实。
与此同时,传言朝廷中俄合办的华俄道胜银行,获得朝廷500万两拨款。
这实为非常危急之事,一旦洋人仰仗朝廷优先开办了合资银行,且获得朝廷背书,就算华资银行勉强开起来,信用也不及。
而金融权力,无论何时,掌握在自己手里最安全。
俄国人极力阻止盛宣怀。
中俄道胜银行的俄国董事四达,狰狞地向盛宣怀“兴师问罪”:
“闻华商将开银行,现两国有约合开一行,岂可令华商另开?致碍合行生意!”
盛宣怀据理力争,不让寸步:
“俄行附股,是我国交情美意,岂能禁止本国商人不开银行、不做生意乎?”
庆幸的是,盛宣怀的坚持,最终换来了成效。
1897年5月27日,新银行成功建起来了,定名为中国通商银行,总部设于上海。
中国通商银行旧照
其中清廷户部以借款存息的方式拨款200万两,商股250万两,招商局认股80万两。
这是中国第一家官商银行。自此,中资企业有了融资渠道,无需再仰赖洋行。
极盛
创立中国通商银行前后,盛宣怀抵达人生巅峰。
1896年,他被清廷授予太常寺卿衔,同年,又以四品京堂候补督办铁路总公司事务。
同年,他接办汉阳铁厂、大冶铁矿,并奏请朝廷设立南洋公学(上海交大前身)、天津中西学堂(天津大学前身),乃至多年后,他被人称为“中国高等教育之父”。往后十余年,招商局为教育部门总共投资了近70万两,其中包括建校、资助学生出国留洋等经费。
另外,在纺织、铁路、电讯,乃至榨油等行业,盛宣怀控制的招商局都有所涉猎,在清廷最后十年,它已变成了一家多元化的综合性大企业。
截止1909年,招商局局外投资总额,已经高达180多万两。
其中投资数额最大的,当属由汉阳铁厂、大冶铁矿和1898年开设的萍乡煤矿组成的中国第一家大型钢铁煤炭联合企业——汉冶萍矿公司。
这家公司成立的过程非常曲折,盛宣怀为此可谓呕心沥血。
一般来说,盛宣怀筹办洋务企业,最多也就一年半载,但筹办汉冶萍矿公司,却从1896年-1907年,前后花了11年。
主要困难,是国内缺乏过硬的炼钢技术,不懂炼钢分酸碱两法,炼出的钢铁质量太差。
国内炼钢所用矿石含磷太多,冶炼过程中应该采取去磷法,但国内的技术人员,包括高价请来的洋技术员都不懂这玩意,所用机炉都属酸法,不仅无法去磷,反让情况更糟。
1902年,尚处丁忧期的盛宣怀,奏请朝廷派出李维格(汉阳铁厂总办)出洋考察,才终于解决了困扰中国长达30年的技术难题,于1909年炼出了第一炉好钢。
晚清招商局广泛的投资,就像汉冶萍矿公司一样,许多都是国内技术和体制的“首创”,这不仅大大推动了各行业技术进步,也让招商局像晚清的经济“实验舱”,领着中国经济不断往前探索。
作为招商局一把手,盛宣怀居功至伟。他的地位因此愈发举足轻重。
1900年,风雨飘摇的清王朝,跌跌撞撞迈过新世纪的门槛。
这一年6月21日,慈禧突然下诏,召集“义民成团,籍御外侮”,向十一国列强宣战,并照会在京各国公使,限他们24小时内离京。
彼时,八国联军借“助力清廷剿灭义和团”为由,集结天津、向北京靠近。慈禧内外交困,寄希望以毒攻毒,寄望“刀枪不入之身”义和团抗击八国联军。
可再强悍的血肉之躯,也难敌洋枪洋炮。不足两月,八国联军轻松攻陷北京城,慈禧带着光绪仓皇出逃,偌大的北京城被洋人洗劫一空。
这就是耻辱的辛丑之变。
与慈禧主战的旨意相反,一直倾心实务的李鸿章和张之洞等人,极力反对贸然向洋人宣战。慈禧下诏当日,李鸿章致电当时人在上海的盛宣怀:“乱命不可从之!”
接到李鸿章电报,盛宣怀感觉事情大条,一直致力于经济事务的他,怕是要一脚踏进政治领域。但他与恩师李鸿章想法一致,认为慈禧疯了。
他以掌管清廷电报局这一便利,扣押了部分慈禧发向全国的圣旨,同时驰电各地督抚,让他们别声张,勿转发、不服从朝廷号令。
不仅如此,他还与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和袁世凯等东南一带的督抚大员协商,达成了一致意见:尽快以朝廷的名义,与上海各大外国公使签约,阻止北方战火延烧至南方。
这就是由盛宣怀牵头、在上海与洋人签署的《东南互保条约》。
换在平时,假传圣旨、私签条约,无论哪一条都是死罪。
不过北京陷落后,自不量力的慈禧只能改变态度,突然就要“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了。
李鸿章、盛宣怀之举,因此不仅无罪,反而挽救了清廷最后的颜面。
这场变局,最后以清廷与十一国签署《辛丑条约》终结。
签署《辛丑条约》
而前往签约者,依然是甲午战败那会就已承受了一回“卖国”骂名、近80高龄的李鸿章。
临去签约前,李鸿章让盛宣怀陪着一起去。
盛特意前往苏州留园(盛家的大宅)请教老父亲盛康,老爷子教导:“时局如斯,宜退不宜进。”
李鸿章只好独自上路,临行前他悲壮地说了一句:“和议成,我必死。”
果然,条约签完2月后,李鸿章背负着千古骂名咯血西去。
而盛宣怀则于1903年受慈禧召见。老佛爷不无感慨地对他说:“若非汝等,力保东南,恐无今日!”慈禧嘉赏他太子少保衔,升任正二品工部左侍郎。
没落
清朝最后十年,从经济到政治,盛宣怀都已“位极人臣、功高今古”。盛家也攀上了家族命运的鼎峰。
期间,除了被他的死对头袁世凯抢了几年风头外,再无其他苦恼。
袁、盛两人,皆为李鸿章提携起来,袁专注军事、政治,盛专注经济、商业。两人政治立场并无分歧,但为争夺官场利益,却让两人成为势不两立的宿敌。
1902年10月,盛宣怀回乡丁忧,辞去了身上大部分职务。袁世凯趁机奏请朝廷,将招商局划归北洋督办,任命亲信杨士琦为招商局总理(1903年-1908年),甚至把跟盛有矛盾的徐润重新召回任会办。
1908年,盛宣怀被清廷任命为邮传部右侍郎。同年,光绪、慈禧相继死去,袁世凯则被摄政王载沣赶回老家“养疴”。第二年,招商局划归邮传部管理,盛宣怀重掌招商局,任董事会主席。
此后三年,招商局派系林立,明争暗斗,盛宣怀、李国杰(李鸿章长孙)、杨士琦三股势力互不退让。
但随着清廷日渐虚弱,招商局早已经百病缠身,气若游丝,空余一副皮囊,此前广泛布局的连锁业务,占用太多局款,虽有益整体经济,却不利于招商局自身。
1906年后,招商局所拥有的船吨产值、船舶栈务净收入均下降到了该局创办以来的最低水平。1908年,其利润率,降至1895年的1/3。往后更惨了,1905年-1911年间,其净收入不抵支出,根本无利润可言。
越是如此,各路官员仿佛末日狂欢,个个都想抓住最后余光大捞一笔,腐败横行。
盛宣怀也不例外,通过巧取豪夺,他早已为招商局最大股东,利用特权便利谋取私利更是司空见惯。
1901年,盛宣怀私开运粮公司,包揽招商局漕粮运输业务,并经营米麦生意。据时人揭发,其家族仅1902年就从贩运米粮中获取十多万两白银,有人将检举信写道了皇帝那儿。
早前,李鸿章定下招商局体制为“官督商办”,规定“所有盈亏全归商人,与官无涉。”
但为了应对外资竞争、时局动荡,官方投资慢慢从“借款”变成“股本”,商股反而越来越边缘,被排挤与盘剥。
如此经年,招商局早已忘了初衷,实际成了一家官股企业,官僚们不断从中索取油水,却不用负担市场盈亏责任,等于“赚了是自己的,亏了则是国家的”。
这也是为何,虽然招商局千疮百孔,盛、李、袁三家还为它争得头破血流,以至不惜推行世袭制、父子蝉联、兄弟互替。比如,盛宣怀去世,其第五子盛重颐后来就替补为招商局新董事,而李鸿章死后,其长孙李国杰后来也曾任招商局一把手。
如此折腾,焉能不败?
1911年,作为邮政大臣,盛宣怀建议清廷,将各地铁路、邮政收归中央,结果引发地方反抗,致使四川、广东、湖南和湖北爆发“保路运动”,进而引爆辛亥革命,清王朝就此翻车。
盛宣怀,成为清廷最后撒气的替罪羔羊,被革职、永不叙用。
一夜间,盛家楼起楼塌,从极盛跌至极衰。
被革职后,盛宣怀带着家眷,撇下偌大家业,远渡东瀛,去了日本神户避难。
居日期间,他最放不下的就是盛家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家产,屡屡拖人与新政府交涉。
庆幸新政府也缺钱,一度想通过他,从日本人手里借钱。
孙中山和黄兴都曾向他发来恳切的信件,大致的方案,是将盛亲自筹办起来的汉冶萍公司抵押给日本财团。
可汉冶萍公司早已资不抵债,日本人根本不想要,后改为“合办”,日本三井和正金两家财团才勉强答应借钱。
消息传出后,举国哗然,盛宣怀被骂成了“卖国贼”,签好的合约只能作废。
对于新政府来说,废了合约,就意味着盛宣怀已无利用价值。不过盛宣怀运气好,因为孙中山没干多久,总统之位被袁世凯夺了去。
袁世凯原本是盛宣怀宿敌,按理不会保护他的家产。这时,盛宣怀的亲家孙宝琦上场了。
盛宣怀的第四子叫盛恩颐,在盛家最得宠。
这哥们娶了孙宝琦的大女儿孙用慧。而孙家的四公子孙用岱,又娶了盛宣怀的亲侄女盛范颐。两家是“双份亲家”。
而孙宝琦又是谁呢?他祖上跟盛家一样,都是当官的,民国时期,两度出任国务总理,还曾担任驻法公使,也担任过招商局“掌门”。
孙宝琦和家人在法国
而且,他跟袁世凯也是“双份亲家”。孙宝琦的第五女嫁给了袁世凯的七公子袁克齐,袁世凯的六小姐袁篆桢又嫁给了孙宝琦的侄子。
所以算下来,袁世凯和盛宣怀虽为死对头,但亲家连亲家,也算半个亲戚。
既然是亲戚,加上孙宝琦从中斡旋,自然保住了大部分家产。当然盛家也付出了点小代价,即他们家北京的住宅,府学胡同5号那幢大花园洋房,后来欣然“租”给了大总统。
1916年盛宣怀去世后,盛家的子孙,承蒙祖萌,小日子过得还不错。
盛家最得宠的盛恩颐,是主办盛宣怀葬礼的庄夫人的儿子,人称盛老四。他继承他父亲职位,曾执掌汉冶萍。
这人挥霍无度、懒惰成性,吃喝嫖赌抽可谓样样“精通”,没啥大作为。他儿子曾说:“爹爹是躺在烟榻上,一边抽大烟一边批文件的。”
到了抗战胜利那会,盛家祖辈留下的家产,其实已被各家瓜分,败得也差不多了。
解放后,盛家各地祖产基本冲了公,盛老四荣华褪尽,已与普通人无异。
1957年秋冬,他因为中风半身不遂,无法下床。他的几个子女,用棕绷将他抬回了老家苏州留园旁的祠堂(充公时,公家留下的唯一祖产),不到三个月,人就死了。
至此,盛宣怀的故事告一段落。堆金叠玉几辈子,人去楼空带不走。
唯盛宣怀参与筹办和主持数十载的招商局,则历经王朝崩塌、民国风雨,跌跌撞撞来到了新时代,不仅奇迹般活了下来,并在袁庚手里重获盛世荣光。
重生
辛亥革命后,仰赖新旧官僚千丝万缕的勾连,盛宣怀这样的旧官僚,并未在革命后完全失势。很长一段时间里,招商局依然还在盛家、李家、袁家的子孙手里流转。
袁世凯垮台,招商局归了北洋政府。1927年国民政府成立,招商局又被国民党收归国营,纳入新一代官僚买办手里。
抗日战争时期,招商局“慷慨应征,沉船御敌”,上演了它历史上最悲壮一幕,令后世动容。
1949年,国民党败退台湾,带走招商局80%局产,但香港分部大量轮船员工,却自发起义,奔向内地怀抱。
1978年,袁庚走马上任时,招商局已走过106个春秋。
交通部领导让他去香港“打开局面”,但这艘老朽的巨轮到底能做什么,能做到什么程度,其实包括相关领导和袁庚,都不清楚。
后来的历史学家们认为,袁庚和招商局,实际做了改革拓荒牛、经济探路者的角色,甚至认为是他点响了“改革的第一炮”。
这主要因为,1978年11月,袁庚就提出了建立“蛇口工业开放区”的构想,而且第二年1月就获得了中央批复,而这一创举,比1980年8月正式设立的“深圳经济特区”早整整1年零7个月。
对这一说法,袁庚本人不以为然,经常对人说:“千万不要夸大个人的作用。”
其实蛇口工业开发区的历史意义,并非仅仅因它设立的时间比较早,主要还因为,袁庚带领招商局在这里尝试了一系列开创性的改革:他们在这里打破了集体年代的“大锅饭”思想,一切按经济规律办事,首开定额超产奖励制度,以及浮动工资制;劳动人事上,他们打破了干部终身制,开创了招聘制先河,并在第一次引入了劳动合同;工程招标制、承包制,职工住房商品化、股份制,也都是在这里首次尝试的。而在工业园区门口树立的那句“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口号,更成为改革开放标志性的slogan。
1981年矗立在工业园区门口的标语
这些创举,如今听来都已稀松平常。可当年尝试新思想、打破制度藩篱,又谈何容易呢?我讲个蛇口工业园装电话的例子,大家就明白了。
1980年的一天,北京邮电部大厦。邮电部相关负责人和一批工程师,对着袁庚、梁鸿坤和许智明三人一顿吼:
“什么企业?蛇口?这名字都没听过就想申请专线电话!”
“你们有什么资格、条件提出这要求?谁敢负这个责?你们真是吃了豹子胆!胆大包天!我看另想办法吧。”
话说自从蛇口工业开发区办起来后,通水、通电、通路这些事都一一解决了,唯独通讯问题很久都解决不了。
外商来到蛇口工业区后,打个长途电话要跑回香港,非常麻烦,严重影响外资积极性。
为了解决此问题,袁庚来到邮电部商谈,结果被邮电部的人训了一顿。
原来,当时咱们国家邮电资源有限,邮电部从没有为任何企业单独设立过专线。而与境外联系,当时也是比较忌讳的一件事。
但万事总有个头,特区、工业园区不都是新事物吗?如果不解放思想去改革,长期封闭,不允许涉境外电话,又如何吸引外资呢?
面对邮电部的吼叫,袁庚倒也不恼,反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讲了不少大道理。
但效果似乎不佳,最后邮政部的负责人给出的解决方案是:
由招商局出资3000万-4000万元,邮电部派人建一座微波站、机楼以及职工宿舍,交给邮电部管理。
——这等让招商局花钱在园区内设立一通讯官方分支机构。袁庚不同意。何况,当时招商局用于搞通讯的预算,总共也就只有几百万。
双方就僵在那了,谁也说服不了谁。
后来,袁庚“越级”汇报,获得中央和广东方面的同意,与香港大东电报公司达成了合作意向:由对方安装电话交换机,并连接蛇口与深圳两地的微波通讯系统。
香港大东电报公司引进的是外国设备,不仅体积小、性能好,而且还便宜,包括土建工程在内,只需要150万人民币。
但这依然需要邮电部门“点头”才行,可邮电部门还是不同意。
在他们看来,此举违反当时的国家通讯政策,关键触动了自身利益:“这是国家专控专管行业,企业无权擅自与境外联系。”
1980年8月,国务院进出口管理委员副主任,来到蛇口检查工作,嘱托邮电部门帮助蛇口工业区解决通讯问题。
接着,袁庚又特意将邮电部和广东、深圳的邮电局专家请来蛇口了解情况,当面会谈。
可惜,两次三番协商,依然没啥效果。
最后解决这一问题,靠的是舆论。当时新华社关心特区建设,专门报道了特区“卡脖子”问题。
报道影响很大,惊动了最高层,获得批示,这一通讯问题才以特事特办的方式,得以艰难解决。
改革之难,变革之痛,由此可见一斑。所谓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
其实每一项改革,都是如此“磨人”的。改革开放,绝非一句口号可了事,考验的是改革者的智慧、耐心和无私的品德。
余论
从历史来看,百余年前,李鸿章设立的招商局,本就有经济改革探路者的意味。
当时“官督商办”这一体制,以及股份制公司,对清廷来说都是全新的。
设立招商局,就是要打破过去纯官办的洋务体制,转而面向市场,引入商股,利用利益刺激股东积极性。
与初生的招商局类似,改革开放初期的招商局,同样肩负改革探路者的角色。
百年前,初生的招商局,遇到了巨大的阻力,尤其是那些守旧派不绝于耳的批评和诋毁。类似,改革开放之初,招商局同样因为闯了禁区,遇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境。
这些阻力和困境,每克服一次,往往就意味着一次体制的进化和创新。所以盛宣怀手里的招商局创造了大量的“第一”,同样,袁庚掌管的招商局,也创造了无数个“中国第一”。
当然,虽然两个时代的招商局都肩负变革重担,但两者却有根本区别。
这区别就在于,新时代的招商局,不再是个别官僚的谋私工具,不属于任何人的家产,也创造不了任何的“中国首富”,有的只是热血的理想和不懈的探索精神。
1993年3月,袁庚从招商局常务副董事长岗位上离休。那一年,他75岁。
在他执掌的14年时间里,招商局总资产,翻了117倍,从4800万元人民币增至56亿元人民币。这艘近乎停滞的老船,被彻底唤醒,扬帆世界。
2016年,袁庚去世,享年99岁。这一年,招商局总资产达到了惊人的7万亿元,相对1993年,达1250倍。
招商局距今150年,这150年也是中国不断求索求生存的150年。
在这一个半世纪的旅程里,中国人跌倒爬起来,爬起来跌倒,再爬起来……一次次的试错,一次次的失败,一次次的坚守,方才走到今天。
历史证明,只要我们自己不折腾,只要坚持改革开放,中国就会像这繁花盛开的春天一样,绚烂夺目。
1993年袁庚退休后,好多媒体去采访他。每一次采访结束,老头总喜欢叮嘱来访者:
“向前走,莫回头。”
参考资料:
[1].《招商局史-现代部分》,朱士秀主编,人民交通出版社
[2].《招商局史-近代部分》,张后铨主编,人民交通出版社
[3].《袁庚传:改革现场》,涂俏, 海天出版社
[4].《盛宣怀与轮船招商局(1885-1902)》,季晨,华东师大硕士论文
[5].《盛宣怀家族》,宋路霞,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
[6].《盛宣怀传》,夏东元,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
[7].《李鸿章和轮船招商局》,胡滨 李时岳,《历史研究》
[8].《清代上海沙船商 “沈生义”的兴衰》,刘锦,《国家航海》
[9].《试析关于福州船厂 的一场论战》,蔡世华,《史学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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