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我幼时,到了阴历十二月十五,过年的空气开始浓重起来了
2023/1/25 22:06:23 中国好文字

家住夕阳江上村,一弯流水绕柴门。
种来松树高于屋,借与春禽养子孙。
我幼时不知道阳历,只知道阴历。到了十二月十五,过年的空气开始浓重起来了。我们染坊店里三个染匠司务全是绍兴人,十二月十六日要回乡。十五日,店里办一桌酒,替他们送行。这是提早举办的年酒。商店旧例,年酒席上的一只全鸡,摆法大有道理:鸡头向着谁,谁要免职。所以上菜的时候,要特别当心。但我家的店规模很小,店里三个人,作场里三个人,一共只有六个人,这六个人极少有变动,所以这种顾虑极少。但母亲还是当心,上菜时关照仆人,必须把鸡头向着空位。
十六日,司务们一上去(按作者家乡一带习惯,凡是去浙东各地,称为“上去”),染缸封了,不再收货,农民们此时也要过年,不再拿布出来染了。店里不须接生意,但是要算账。整个上午,农民们来店还账,应接不暇。下午,管账先生送进一包银元来,交母亲收藏。这半个月正是收获时期,一家一店许多人的生活都从这里开花。有的农民不来还账,须得下乡去收。所以必须另雇两个人去收账。他们早出晚归,有时拿了鸡或米回来。因为那农家付不出钱,将鸡或米来抵偿。年底往往阴雨,收账的人,拖泥带水回来,非常辛苦。所以每天的夜饭必须有酒有肉。学堂早已放年假,我空闲无事,上午总在店里帮忙,写“全收”簿子(年底收账,账收回后,记在“全收”簿子上,表示已不欠账)。吃过中饭,管账先生拿全收簿子去一算,把算出来的总数同现款一对,两相符合,一天的工作便完成了。
从腊月二十日起,每天吃夜饭时光,街上叫“火烛小心”。一个人“蓬蓬”地敲着竹筒,口中高叫:“寒天腊月!火烛小心!柴间灰堆!灶前灶后!前门闩闩!后门关关!……”这声调有些凄惨。大家提高警惕。我家的贴邻是王囡囡豆腐店,豆腐店日夜烧砻糠,火烛更为可怕。然而大家都说不怕,因为明朝时光刘伯温曾在这一带地方造一条石门槛,保证这石门槛以内永无火灾。
廿三日晚上送灶,灶君菩萨每年上天约一星期,廿三夜上去,大年夜回来。这菩萨据说是天神派下来监视人家的,每家一个。大约就像政府委任官吏一般,不过人数(神数)更多。他们高踞在人家的灶山上,嗅取饭菜的香气。每逢初一、月半,必须点起香烛来拜他。廿三这一天,家家烧赤豆糯米饭,先盛一大碗供在灶君面前,然后全家来吃。吃过之后,黄昏时分,父亲穿了大礼服来灶前膜拜,跟着,我们大家跪拜。拜过之后,将灶君的神像从灶山上请下来,放进一顶灶轿里。这灶轿是白天从市上买来的,用红绿纸张糊成,两旁贴着一副对联,上写“上天奏善事,下界保平安”。我们拿些冬青柏子,插在灶轿两旁,再拿一串纸做的金元宝挂在轿上,又拿一点糖塌饼来,粘在灶君菩萨的嘴上。这样一来,他上去见了天神,粘嘴粘舌的,说话不清楚,免得把人家的恶事全盘说出。于是父亲恭恭敬敬地捧了灶轿,捧到大门外去烧化。烧化时必须抢出一只纸元宝,拿进来藏在橱里,预祝明年有真金元宝进门之意。送灶君上天之后,陈妈妈(作者家里的女佣)就烧菜给父亲下酒,说这酒菜味道一定很好,因为没有灶君先吸取其香气。父亲也笑着称赞酒菜好吃。我现在回想,他是假痴假呆、逢场作乐。因为他中了这末代举人,科举就废,不得伸展,蜗居在这穷乡僻壤的蓬门败屋中,无以自慰,唯有利用年中行事,聊资消遣,亦“四时佳兴与人同”之意耳。
廿三送灶之后,家中就忙着打年糕。这糯米年糕又大又韧,自己不会打,必须请一个男工来帮忙。这男工大都是陆阿二,又名五阿二。因为他姓陆,而他的父亲行五。两枕“当家年糕”,约有三尺长;此外许多较小的年糕,有二尺长的,有一尺长的;还有红糖年糕、白糖年糕。此外是元宝、百合、橘子等种种小摆设,这些都由母亲和姐姐们去做。我也洗了手去参加,但总做不好,结果是自己吃了。姐姐们又做许多小年糕,形式仿照大年糕,是预备廿七夜过年时拜小年菩萨用的。
廿七夜过年,是个盛典。白天忙着烧祭品:猪头、全鸡、大鱼、大肉,都是装大盘子的。吃过夜饭之后,把两张八仙桌接起来,上面供设“六神牌”,前面围着大红桌围,摆着巨大的锡制的香炉蜡台。桌上供着许多祭品,两旁围着年糕。我们这厅屋是三家公用的,我家居中,右边是五叔家,左边是嘉林哥家,三家同时祭起年菩萨来,屋子里灯火辉煌,香烟缭绕,气象好不繁华!三家比较起来,我家的供桌最为体面。何况我们还有小年菩萨,即在大桌旁边设两张茶几,也是接长的,也供一位小菩萨像,用小香炉蜡台,设小盆祭品,竟像是小人国里的过年。记得那时我所欣赏的,是“六神牌”和祭品盘上的红纸盖。这“六神牌”画得非常精美,一共六版,每版上画好几个菩萨,佛、观音、玉皇大帝、孔子、文昌帝君、魁星……都包括在内。平时折好了供在堂前,不许打开来看,这时候才展览了。祭品盘上的红纸盖,都是我的姑母剪的,“福禄寿喜”“一品当朝”“平升三级”等字,都剪出来,巧妙地嵌在里头。我那时只七八岁,就喜爱这些东西,这说明我对美术有缘。
绝大多数人家廿七夜过年。所以这晚上商店都开门,直到后半夜送神后才关门。我们约伴出门散步,买花炮。花炮种类繁多,我们所买的,不是两响头的炮仗和劈劈拍拍的鞭炮,而是雪炮、流星、金转银盘、水老鼠、万花筒等好看的花炮。其中万花筒最好看,然而价贵不易多得。买回去在天井里放,大可增加过年的喜气。我把一串鞭炮拆散来,一个一个地放。点着了火立刻拿一个罐头来罩住,“咚”的一声,连罐头也跳起来。我起初不敢拿在手里放。后来经乐生哥哥(关于此人另有专文)教导,竟胆敢拿在手里放了。两指轻轻捏住鞭炮的末端,一点上火,立刻把头旋向后面。渐渐老练了,即行若无事。
正在放花炮的时候,隔壁谭三姑娘送万花筒来了。这谭三姑娘的丈夫谭福山,是开炮仗店的。年年过年,总是特制了万花筒来分送邻居,以供新年添兴之用。此时谭三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声音好比莺啼燕语。厅堂里的空气忽然波动起来。如果真有年菩萨在尚飨,此时恐怕都“停杯投箸不能食”了。
夜半时分,父亲在旁边的半桌上饮酒,我们陪着他吃饭。直到后半夜,方才送神。我带着欢乐的疲倦躺在床上,钻进被窝里,蒙之中听见远近各处爆竹之声不绝,想见这时候石门湾的天空中,定有无数年菩萨餍足了酒肉,腾空驾雾归天去了。
摘自《丰子恺·我们一家》

丰子恺 著/绘
杨朝婴 宋雪君 杨子耘 编上海三联书店 凤凰壹力
再耀眼的星也有回程的轨道,再卓越的人也有牵系的故土、慰心的亲情。
丰子恺的“我们一家”故事由石门湾出发,经缘缘堂迭起,在日月楼延续辗转与安定之间,书写一个平凡家庭不平凡的百味生活和有情人生
四十篇随笔式散文,呈现丰子恺成长之路,为人子至为人父的人生“升级”之路:感怀人生摇荡,眷恋故土故人,趣谈儿时生活,速写亲友小像,回忆学画往事,漫谈求学旅程,养娃、带娃、教娃、哄娃,记录“兼母的父”的日常……
百幅有关家人的谐趣漫画,儿女情长,舐犊情深:记事,意味隽永,记人,童真童趣,纵使生活吻之以痛,丰子恺的笔墨间依然是积极而温慈的,跃然纸上的,依然是可爱之人、可爱之物。他以孩童般纯净污垢的心眼看世界,世事尽管沧桑,内心安然无恙,以有情的心,读世界的美,绘出心底的爱。
百幅家庭珍贵影像,配以子女儿孙口述式追忆,真挚可感:随笔、漫画、影像、口述彼此相映成趣。随笔是漫画的原型,漫画赋予随笔以生动,影像对接随笔和漫画中的现实人生,口述文字使得人物形象更饱满。四者互为补充,构筑别样的阅读体验。
由丰子恺外孙杨子耘先生审定并作序,选篇精优,版本权威。创新穿插式排版,打造全新的阅读视角和多样化阅读模式,推陈出新。
作者简介
丰子恺(1898—1975),现代画家、文学家、美术和音乐教育家、翻译家。浙江桐乡人。早年曾从李叔同学习绘画、音乐。1921年去日本。回国后先后在上海、浙江、重庆等地从事音乐和美术教学。五四运动后,即进行漫画创作,画作造型简括,画风朴实。擅散文和诗词,隽永疏朗,别有一体。曾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主席等。
内容简介
本书是丰子恺有关其家庭和家人的文集。在这本书里,丰子恺暂时卸下“一代大师”的荣耀和光环,回归朴质平凡的家庭生活。丰子恺人生的不同阶段在家庭中扮演不同的角色,幼年为子,青年为父,晚年乐享天伦,经历平凡家庭同样的幸福和烦恼,感受家人之间的亲情关怀。“我的父辈”记叙了丰子恺父母一辈的故事,“丰姓只此一家”是他对儿时光阴以及同辈亲友轶事的追忆,“我的孩子们”记录了他陪伴儿女及孙辈成长的点滴。
书中插入丰子恺为孩子们绘制的漫画,孩子生活中的点滴和瞬间被定格,妙趣横生;结合家人不同时期的珍贵老照片,如数家珍;再穿插其子女亲眷口述式的追忆,真挚可感,从中可见丰子恺对家人的笃厚深情,以及对子女儿孙细腻而深沉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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