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精诚通神鬼:清明节,祭奠这位你可能不熟悉的中医教育家
2017/4/4 中医书友会

    

     中医书友会第1293期

    

    

    

     半生精诚通神鬼——儒医张山雷

     作者/程良骏、姜黎平

     30岁老学生,随诊”内外女幼各病,日以百计”

     张山雷先生,名寿颐,字山雷,江苏嘉定(今属于上海市)人。生于清同治十二年(1873)。先生从5岁开始启蒙读书,6岁入家塾。至11岁时,四书五经,约略成诵。13岁时开始“习帖括”,也就是为科举考试而学习八股文。此时他投在嘉定南翔镇李眸云先生门下,但他生性不喜欢八股文,偏爱涉猎百家之言,借以增长知识,不虚度时光。也就在青少年广泛阅览群书的这段时间内,他既打下了坚实儒学基础,也扩大了眼界,积累了丰富的文史知识。

     光绪甲午(1894),他的母亲年事已高,病半身不遂。身为人子,自当恪尽孝道。张山雷先生于是迎医、尝药,侍奉病中老母。也就在这一过程中,他得以开始接触到医界人士,并自己购买医书,作为侍奉汤药的参考。等到他读医书日多,发现自己能比较容易地领悟医学要旨,于是渐渐喜欢上了医学。他沉迷于医籍的稽核,发现众多的医籍互有异同,要想弄通其中的道理,还真不是很容易。先生资质聪颖,又有儒学根基,所以经过几年的自学研究,揣摩日久,首先对杂病开始有点头绪,同时对医学中的许多问题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到光绪庚子年,找张先生看病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先生并没有因此而沾沾自喜,贸然挂牌行医。他考虑到对时病的变化还是 “茫无端绪”,于是迈出了拜师学艺的重要一步,从此正式进入了医界。

     光绪二十八年(1902),张山雷先生负笈于同邑嘉定县黄墙邮朱阆仙先生之门,此时他已经年届30岁。黄墙朱氏是嘉定有名的医学世家。朱阆仙继承祖业,为当地名医,望重一时,就诊者每天都座为之满,医疗经验极为丰富,因此名声远播。 张山雷先生初到朱门见其诊所“内外女幼各病,日以百计”。如此大的门诊量,给张先生提供了非常好的临床实习条件。加上朱阆仙先生对这位30岁学医的“老”学生格外青睐,将其平生治疗经验,一一加以指点。临证之时,朱先生对每一个病证都要“言其然而并为阐发其所以然之原理”,这样对自学过一段医书的张山雷先生是一个极好的实践机会。

     张山雷先生求学朱门,前后不到3年,但已有医学书本知识的他,经过这番临床实践中的耳提面命,可以说是触类旁通。30年以后,当张先生也进入花甲之年时,他还深切地回忆这段求学的经历,感恩不已,怀念朱老先生“饮我上池,不啻洞垣有见。寿颐三十年来,所能笔之于书者,盖无一不本诸吾师当日之挥尘清谈也”。张先生这番感戴之言,实出内心。他的《疡科纲要》一书,就充分地汲取了朱阆仙的治疗经验。

     20年办学,开现代中医教育之先河

     张先生从事中医教育,是受他恩师朱阆仙的召唤,从此开始了他长达20年的中医教学生涯。张山雷从事中医教育,是从创办黄墙中医学校起步。关于黄墙医校的始末,可见于张山雷《谈医一得集自序》“岁在甲寅(1914),吾师创设中医学校于黄墙家塾,实开国医立校之先河,即命寿颐为之襄助。于是始以向之所受于吾师者,编纂课堂讲义,为目凡十余种”。

     朱阆仙先生决定办学之时,年事已高,因此招来他的得意门生来襄助办学。此时的张山雷才40出头,正是学、验两富,身强力壮之时。教学的压力,迫使张先生在治学方面摆脱了儒家注经的狭隘路子,开始广泛涉猎中医教育所必需教授的各门功课,并亲自编纂课堂讲义十余种。

     关于黄墙医校的课程设立,他曾写道:“不才于甲寅之秋,襄助先业师敝邑朱阆仙先生创始黄墙医校时,即拟以生理、病理、脉理、药物、药剂、诊断、卫生七者为之经,而以素以研习之内、外、女、幼、针刺五科为之纬,综撷往哲精英,分途纂集,冀以握二千余年国学之纲领,间亦旁及新学说,以与古训互为参考。”由此可见,黄墙医校不同于中医的“师带徒”传统教育方式。张山雷先生名为襄助,其实上是一手操持办学。在讲授的课目与分科方面,他确定了 “七经、五纬”格局,明确了教学中不仅要把握中医主要纲领,而且要“旁及新学说”,也就是不排斥西医之说。这样的办学宗旨显示了张先生开阔的胸襟与视野。

     可惜的是,丙辰(1916)仲秋,朱阆仙先生不幸病故,这对满腔热情、希望一展中医教育宏图的张山雷先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张先生晚年回忆这一变故时还说:”所惜者,甫及两载,吾师遽归道山。黄墙医校,遂尔中辍。师之宿愿未偿,不无遗憾!”两年时间对于创办一个“前无师承,草昧初开”的医学校来说,确实是太短暂了。但张先生却因为有此机遇,从而对中医教育有了自己的主见和规划。

     1919年,浙江兰溪知县盛鸿焘举办中医专门学校。由于张山雷先生有黄墙办学的经验,次年由上海神州医学会介绍张先生应浙江兰溪中医专门学校聘请,担任该校教务主任一职。他在黄墙办学时编纂的十几种讲义,重新派上了用场。从此以后,先生心肝呕尽,把后半生全部的精力投入到中医教育之中。

    

     (兰溪药皇庙:兰溪中医专门学校旧址)

     20世纪20年代,正是中医在社会上备受挤对的时期。其时中医被视为旧医、不科学,蒙受着某些所谓“新医”人士的百般攻击。张先生与许多有血性的中医前辈一起, 为中医自强图存而抗争不已。面对西医学术的冲击,中医应该如何不断完善自己是张先生其时考虑得最多的问题。接受兰溪中医专门学校办学任务之后,这个问题就更加迫切地摆在张先生的面前。

     此时的张山雷先生,已然形成了他自己一套中外沟通的思路。他认为“古人所见, 未始不与新发明之理论彼此合符”。但因为“书缺有间,《内》《难》经文,言之不详。苟不疏通证明,每觉断简残编,不可猝读”。因此他主张“迨以译书所有,借作旧学笺疏”,也就是说不妨供用西医书籍的知识,用来证明中医的知识。

     先生采用“中外沟通”的方法,自觉“屡有奇悟”,“迎刃自解”。他希望中外医学知识能互相沟通,而不是互相对立、互相排斥,也希望通过中外沟通,为中医“辟一正直荡平之路”!例如:莫氏《研经言》中解释《素问》的巅疾,乃“气聚于上,上盛下虚,病在巅顶”。张山雷先生认为莫氏证明了“吾国上古医家,固无不知是脑部受病”,这和西学谓此病是“血冲脑”是“隐隐合符……最是谈医之一则快事”。他很惊叹“枚士之为此文,虽尚未知有西说脑神经之病理,而能识得癫即癲仆之蹎,又申之以上重下轻,其物则仆。又谓人病气聚于头顶则患癫,确是《素问》所谓癫疾之正旨,亦即西学所谓血冲脑经之实在病由”。由此他称赞说:“枚士六书之学,颇有门径,故能有此神悟,绝非汉唐以下谈医之士所能梦见!而二千余年对于此等病情论者最多,则无一不梦中说梦。”

     在兰溪办学过程中,他把在黄墙办学时拟定的“七经、五纬”课程与科目安排继续贯彻下去。这么多的课程,都需要先生亲自编写讲义。于是先生将黄墙办学时的一些初稿,再加整理,作为课本。从1920年赴兰溪办学开始,先生就频年伏案,夜夜孤灯,日积月累,至1925年基本完成了讲义编纂的工作。据先生自述,当时兰溪医校的“课堂讲授,各科课本,几无一非不才手笔”。可见在教材编纂方面,先生真是事必躬亲。不过5年之间,他完成的讲义已然“为目凡二十有余种,为册得七十余”,真是令人叹为观止!此后的岁月里,先生又不断补充、新撰了许多著作。直到1934年先生病逝之前,他还在厘定他的旧作《沈氏女科辑要笺正》。病剧之时,“犹倚枕批阅,不稍懈怠”。

     在先生的自挽联中,提到他“孤灯廿载,意气徒豪,心肝呕尽,从此虚灵未泯,惟冀后起,完续残编”。这说的是先生从1914年黄墙办学开始,到1934年驾鹤西去的20年。这20年间,先生意气豪放地投入了中医教育,夜夜孤灯相伴,编写了大量的中医教学讲义。且先生意犹未尽,至死笔耕不止。临终前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期盼后来之人,能够继续他未竟的中医事业,续写他未完成的残篇。

     据载,张山雷先生逝世“海内外医林闻之莫不同声哀悼”。先生后半生专于中医教育,著书立说,留下的著作和文章,已成为当今学术研究的瑰宝。先生不逐浮名,一心为中医教育而呕尽心肝,也足以为后世学子奉为楷模。

    

     2007年春拜祭张山雷先生墓

     作者/杨永晓(写于10年前,未作删改)

     今天,和吴恨非老师祭扫张山雷先生墓。

     第一次知道张山雷先生约在17年前,在中医学院的《中国中医学史》课上。课中提及兰溪中医专门学校以及其创始人张山雷先生,将兰溪中医专门学校和上海中医专门学校,广东中医药专门学校,北京国医学院,华北国医学院并提齐名,并重点说明先生在中风理论中的杰出贡献。

     当时,年幼无知,学习又囫囵吞枣,只是为自己故乡的学校能和北京上海广州齐名而感到骄傲。没有细想为什么兰溪弹丸之地,能出如此重要的一位中医人物,也没有想到先生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更没想到17年后会站在先生的墓前拜祭先生。

     数年以后,有幸跟随吴恨非老师,慢慢知道老师的老师是国家级名老中医吴士元先生,再后来知道吴士元先生是兰溪中医学校的四期毕业生,也就是张山雷先生的学生。此时方知自己和张山雷先生有一种联系。

     数年前,吴恨非老师屡次提及,要在退休前将张先生的墓重修。去年年底,吴老师电话中高兴的告诉,已将张先生的墓重修,并有百余名中医界人士公祭。我即表示如回兰溪,希望吴老师能带我去拜祭先生墓。

     于是今天,我站在先生墓前。

     先生的墓在兰溪东郊的一个小山坳中,背靠一座小山,前面是几亩的菜园。时值春夏之交,田野到处郁郁葱葱,四周一片宁静而生机勃勃。

     墓不大,也没有别的建筑,显得简介朴素。但江南少见的圆墓顶、大气的墓碑以及旁边一块黑色大理石的<重修先生墓记>,让先生的墓透出历史的分量。

     墓碑中间用宋体写了“张山雷先生之墓”,两边是数十个字的挽联。吴老师说,这幅挽联是先生临终病危自己所作。

     一伎半生,精诚所结,神鬼可通,果然奇悟别闻,尽助前贤,补苴罅漏;

     孤灯廿载,意气徒豪,心肝呕尽,从此虚灵未泯,惟冀后起,完续残编。

     读上联,尚无特别感觉,读下联,特别读到“孤灯廿载”,“惟冀后起”,八字。突然如醍醐灌顶,想放声大哭。之前由书中,从吴老师口中获得的先生种种典故、历史,刹那间连成一体。对先生生平的理解,也在刹那间,从这八个字得到升华。

     很多人,很多书,对先生办学校美誉有加,认为先生是近代中医的教育家。亦有很多人,很多书,对先生中医理论评价甚高,认为先生是近代中医的汇通派代表,所谓“三张”之一(张锡纯与张山雷、张生甫)。

     但有谁想过,为什么当时先生舍大城市上海,而以毕生之力,来区区浙中的小县城,投身中医教育?有谁想过,为什么先生在几乎无教材可用,无先例可鉴的情况下,白天教书坐诊,晚上自编教材讲义,呕心沥血,直至积劳成疾,英年早逝?

     先生的临终自作挽联告诉我们一切!

     对联的上联,讲其学习中医的收获。

     史书载,先生姓张,字山雷(1873~1934),名寿颐。江苏省嘉定县(今属上海市)人。先生系前清诸生,精于朴学训诂,因母亲多病留意医学,至光绪中乃弃儒习医,向当地老中医俞德琈、侯春霖及吴门黄醴泉等学习。不数年,医术大进,求医者日多。为求深造,乃从师黄墙名医朱阆仙。朱氏悉以生平经验,一一传授指点,张学识益臻精湛。三载后,于城内张马弄悬壶行医。

     所以,“一伎半生”简要概括先生从中年由儒而医到仙逝约30年的学医、行医经历。“精诚所结,神鬼可通,果然奇悟别闻,尽助前贤,补苴罅漏”言简意赅的描述了先生在理论和临床的感悟和收获。

     先生的下联,则是整个对联的精华,是讲述办学的艰辛,亦是讲述在生命即将结束之前,先生对中医后人的期待,对中医的发展的期待。

     在理解下联之前,先让我们看看当时的中医环境。

     先生的中青年时,正是中医两千年来,走入最低潮的时候。当时中国经历有史以来最大的革命——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时期。帝制被推翻,政治结构做思考和调整,传统文化被反思和抛弃。中医,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也成了被革命的对象。梁启超、陈独秀、鲁迅、胡适等都曾反对中医。直至1929年,国民政府通过了余云岫等人提出的“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卫生之障碍案”,达到反对中医的高潮。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各地中医有识之士奋起抗争,一面通过成立中医协会,集会抗议,一面办学教育,加强中医的传承和影响,在上海、绍兴、北京、广东等地办起了中医学校。在辛亥革命至抗日战争爆发(1911~1937)期间,有过80多所大大小小的中医学校。

     先生就是在这种环境下投身中医教育。

     1914年,先生协助其师朱阆仙办黄墙朱氏私立中国医药学校,担任教务主任。而后,一说由于战乱,一说由于朱阆仙先生病逝,黄墙朱氏私立中国医药学校关闭。1920年,适逢兰溪天一堂创始人诸葛少卿创办中医学校,赴沪求访名师,经上海神州医药总会推荐,聘请先生到该校负责教务,先生欣然应聘前往。自此,先生在兰溪中医学校担任教务主任,任职15年,直至病逝,为我国近代中医教育奋斗一生。

     先生到校后,提出了“发扬国粹,造就真才”的办校宗旨,引进了规范的现代教育模式与先进的教学方法。兰溪中医学校有两个特点,一是强调临床实践,二是结合临床授课老师自己编撰教材。兰溪中医学校根据中医的特点,强调“笃行”,即临床实践。学校每两年招生一次,学制5年,分预科和正科。预科2年,以基础理论、基本知识课为主;正科3年,以临床课为主。且每天上午临证,下午上课,学生医疗实践课时甚多。设有门诊部作为实习基地,期末进行闭卷考试,毕业前则开卷考试,且须完成论文数篇。学校使用的教材,除部分采用黄墙医校原稿加以补正外,均由先生自己主持编写。为编写教材,先生援引书籍108种,其中主用书37种,“皆医家必需知识”,并参考了不少西医著作。他以毕生精力研究医学,著有《病理学读本》、《中风斠诠》、《疡科纲要》、《药物学纲要》、《脉学正义》、《难经汇注笺正》等25种65卷。先生严谨治学且身体力行,为赶编教材常常通宵达旦。在病危时,对其未完成的部分手稿,仍殷切关注。

     先生的中医教育理念与实践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因仰慕其学识而前往求学者的不仅有浙江各地学生,而且许多江苏、安徽、江西,乃至上海等地的学生。该校办学15年间,招收12期学生,毕业556人。其中正科生159人,分布于浙江、江苏、福建、广东等省,大部分成为中医骨干,代表人物如南京中医学院教授,中华全国中医学针灸分会理事长,《针灸学》主编邱茂良,浙江中医院副院长、主任中医师吴士元。浙江中医院温病伤寒教研组主任邵宝仁等。

     1937,即先生仙逝后三年,日机轰炸兰城,兰溪中医学校停办。

     再回来看先生下联:“孤灯廿载,意气徒豪,”从1914年先生入黄墙朱氏私立中国医药学校教学到先生在兰溪中医学校仙逝,刚好20年。我们现在已经没有文字资料可以考证张先生办学的动机和目的,但分析当时的环境和先生对联中的“意气徒豪”,我们可以推断先生和当时中医先辈如丁甘仁、谢观、萧龙友、孔伯华、施今墨一样,绝非为谋生而办学校。20年里先生的目标就是改变中医的衰落和不公平待遇,先生为了拯救中医,延续中医事业才开始投入中医教育事业的。而“心肝呕尽”是其工作辛苦程度的写照,“从此虚灵未泯,惟冀后起,完续残编”是先生在病危之时,对未尽事业的遗憾,对中医后人的遗托,对中医复兴的期待……

     先生一生的生平、理想、遗愿、期望,在这幅先生临终前自作的挽联中被准确的描述,而挽联又被刻在了先生的墓碑上,默默的告诉后来者。

     和吴恨非老师在先生的墓前烧了纸,放了鞭炮,告知先生在天之灵,我们来过了,我们读了他的挽联。

     离开先生墓的时候,发现先生墓前的一片翠绿,毕竟,冬天已经过去了!

     谨以此文祭张山雷先生!

    

     版权声明

     本文上篇摘自《张山雷研究集成》,中医古籍出版社出版,作者/程良骏、姜黎平。下篇摘自杨永晓中医师的博客。编辑/黄山,校对/阿珓、郑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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