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永年:书法不入品,称不上是艺术 | 大米艺术
2018/9/30 20:58:00 大米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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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 / 薛永年

     先秦至两汉时期,人们对汉字书写教育注重的是其实用功能,书写的标准化是人们追求的目标。正因为如此,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做过汉字标准化的工作,以正天下文字。其后,每个朝代都根据当时的文字状况,修订正讹,颁布官样文字,以保证政通文达。从这个意义上看,实用的标准贯穿在汉字发展的历史中,也贯穿在书法的历史中。即便是书法后来成为文人的一种雅艺,其中的艺术性被充分认识和欣赏,也是与实用密不可分的。而实用背后,又是另一层意义上的格调存在了。

     ——大米艺术

    

     薛永年

     书法艺术的审美标准

     书法作为一种艺术,这些年一直很热,书家蜂起,作品纷呈,展览频仍,评奖不断,市场流通尤为活跃。无论展览评选、报刊发表、评奖活动还是市价评估,都有一个标准,或隐或显,左右着人们的认识。

     由于书家有流派之异、评选专家有主张之别、市场评估专家更有特殊的着眼点,于是评价标准也就出现差异或岐义。尽管书法家和爱好者均可为各地参政议政的委员和书法组织的主席副主席,井不太高明的汉字书写也可以当成书法,甚至获得市场高价,但书法学毕竟是学术,书法艺术毕竟是艺术

     评量的标准自然是针对书法艺术的。四十年前,举凡评论艺术,主流认识都讲两个标准,一个是政治标准,一个是艺术标准。当代的书法品评,政治标谁也还会用于考察书写的文辞,而人们讨论的着眼点则是这一独特艺术的艺术标准。

     艺术标准的重要一条自然是创造性。值得注意的是,书法艺术作为一种积淀深厚的传统艺术,其创造性的体现有着自己的轨迹。自从书体演变完成之后,书家的创造始终是风格的创造。可以被称为书法家的人们,都在既定的汉字框架之内,依赖既有的点画运转,与时俱进地推出了千姿百态各不相同的风格。

    

     薛永年书法作品

     尽管古代极少专门的职业书法家,但在评家心目中,绝不是能写汉字的都算书法家(缺乏创造性的拓书人和写经的经生就不算书法家),也决不是作品有个人特点的都算好书法家。历来对书法的品评,首先看入不入品,所谓的神、妙、能、逸,都是针对入品者而言,不入品的作品也在书写汉字,也有个人特点,甚至在司法鉴定中,也完全能区别真伪,作为证据,但不具备书法艺术之美,从来不属于艺术。当下的问题是,在一些传媒中,不入品的汉字书写也成了书法艺术品,评价标准的模糊不清,可见一斑。

     讨论书法标准问题,第一要区分的是属于书写的汉字还是真正的书法艺术,这是够不够书法艺术的问题,入不人品的问题。第二要区分的是书法艺术作品的高下。自从毛笔被硬笔接着被电脑取代以来,能拿毛笔写汉字的人日益减少,于是出现第一种混淆,以为毛笔写的汉字就是艺术,能拿毛笔写汉字的人就是书法家,不去讲求有无艺术性,这是天大的误解。

    

     薛永年书法作品

     第二种混淆也出现了那就是以为写得与别人不同就是有艺术个性,就是创造,只要异不要好,不去区分风格与习气,不去区别什么是非书家也具备的个人特点,什么才是经过训练接受积淀理解了艺术美又有创造的书法艺术的个人风格。这又是当代某些论书者进入的误区。当代选评书法者或者说掌握评选话语权的人,有些并没有从误区中超脱出来。

     考察历来堪称书法艺术的作品,大多具有三性:一是历史积淀性,二是所处时代性,三是本人艺术个性。当代书法的品评,似乎也不能不从这三个方面着眼。不过书法艺术早已被视为中国文化的核心,从汉字的造字,到书法的自觉,到书风的创造,书法艺术早已积淀了体现艺术美的诸多要求,除去个人性情的表现外,特别看重生命意识和宇宙意识的表现,如传为卫夫人《笔阵图》所称的“筋骨肉”,孙过庭所称的“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

    

     薛永年书法作品

     思考当代书法的品评标淮,在三性之中,历史积淀性是非常重要的。所谓历史积淀性,就是超越了时代性的恒常性,反映了中国书法艺术的本质,非此不足以最大限度地发挥书法艺术的表现力,不足以求得点画结构像自然一样地实现了多种矛盾的统一和谐。

     刘勰说:“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一个时代的物质条件、审美好尚都必不可免地影响到书法,没有时代性的书法作品实际上从来没有过。“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都是对书法时代性的描述。

     但是20世纪以来,中国的社会、文化、审美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彻底改变了书法艺术生存发展的主客观条件。其实用性减弱了,独立的审美价值更加彰显了,书法成为了与绘画、雕塑甚至观念艺术等并驾齐驱的艺术。以书法为文化人“立德、立言、立功”余事的历史被翻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以书法为业的书法家日益增多,近三十年来尤为明显。

    

     薛永年书法作品

     于是探讨书法现代性的人们,开始把书法看做抽象艺术、视觉艺术,从书法家感知的现代节律、现代视觉经验汲取源头活水,向西方现代艺术借鉴当代性,并使用古人没有见到的现代出土的书法资源,这是很有道理的。但书法又无法割断传统。

     由之,在当代书法品评中,对于恒常性与当代性关系的理解,至少出现了两派。一派侧重当代性,推崇强化视觉效应与强化艺术个性的作品。为了突出艺术个性,提倡实现创作书写中的精神自由和天真发露,疏离千百年来被视为经典的书法,主张从民间书法碑刻中汲取突破古法的自由生机。为此高度评价视觉冲击力,力倡重视章法结构胜于重视笔法,肯定视一幅为一字的整体意识,在结构上的夸张变形,在笔法要求上有所简化,不再要求一点一画之功,不再讲求“无往不复,无垂不缩”、“欲左先右”、“一波三折”等古法,甚至推动书法的书写性向绘画性和构成性靠拢。

     另一派更侧重恒常性,此派持论者出于对近百年来社会文化变革中传统一定程度断裂的忧虑,虽不反对当代书法应有当代性,但更看重书法的文化性与稳定性,把天然看作“功到自然成”,讲求“书法有法”,力主对经典性作品的充分理解和学习,重视“功力”,更强调书内功夫与书外功夫的统一,重视在继承的基础上吸收新机。

    

     薛永年书法作品

     我觉得,在当下情势下,文化趋于多元化,艺术家创作更加个人化,公众精神需求更加多样化,制定统一的当代书法品评标准,实际上是一种理想化的愿望,并不是可以付诸实现的措施。而最有益于普遍提高当代书法品评的举措,则是开展联系实际的讨论,各派品评者均可兼听则明,有效地在本文前述的三性的内在联系中,损益原有考虑过于简单的标准。

     比如侧重当代性的品评者,可以多思考一些历史的联系,多考虑一下如何使当代性与历史积淀性统一起来。不要简单地以为古代书法只有实用性没有艺术性,当代的书法只有艺术性没有实用性,请看诸多牌匾不是仍然在请书法家挥毫吗?也不要以为古代的书法都在案头把玩,当代的书法唯一可以展示的场所就是适于大幅作品的展厅,请看住宅、宾馆不是已经在布置小幅作品了吗?

     侧重于传统恒常性的品评者,可以多注意一下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城市化的进程、人们审美领域的扩展,特别是当代所获得的前所未有的感觉经验,更多思考一下传统在新变中的发展,须知传统是在发展中延续的,有些具有往昔时代性的小传统,已经被历史扬弃了。

    

     薛永年书法作品

     不过,从总体上看,从多数书法家的素质他们对西方艺术文化的了解往往胜于中国传统而言,他们对当代审美心理的认识多非来自新的感觉经验而是别人的理论而言,我个人认为深入研究并认识经过历史反复检验真正属于书法标准中的恒定性因素,以此为基础吸收新机,也许是由书法热走向中国书法伟大复兴的当务之急。

     传统艺术的当代性

     实际上,现在几乎没有太保守的传统艺术,都在开拓发展。当代性也有不同的含义,是像西方的当代艺术才叫“当代性”?还是有中国当代的特点就叫当代性呢?这是一个学界有争论的问题。

     中国从来重视艺术的精神性。它可以画上去不太像。齐白石画个抓挠儿的,说挠不到痒处,这个传达出的精神很深刻。画一个当官儿的,不愿意贪污,就偷酒喝,画得很生动,虽然比例不太准确,没学过素描,但传达的精神是民族的精髓。叫写意也好,叫精神性也好,这是要保持的。不是说我们只画像就行了,造型准确、颜色丰富就行了,那是要求,但不是高手的要求。

    

     薛永年书法作品

     第二,视觉一定要跟上时代。比如我们现在的声光电,古时候没有啊,对人的眼睛起作用了,晚上到北京灯光晃眼睛啊,这个感觉,画夜晚风格就不一样。你坐飞机的感受跟古人骑马能一样吗?过去一出阳关就生离死别了,你有这个感受吗?只要你不闭目塞听,就能画出当代人的感受。

     但是,传承更重要。你不能丢掉中国人的魂与根,要重视历史文化的积淀。我常给大家讲一个作品。齐白石是木匠出身,他的画最有农民的聪明和朴素,生活情趣,都说得对。但是齐白石要求自己是文人,拜老师学写诗,拜的是非常有名的文人王湘绮。他画两个小鸡儿抢一个蚯蚓,有的画三个小鸡儿,一个在旁边跑,题的字是“他日相呼”。为什么题个“他日相呼”呢?开始我不懂,后来读书多了,发现齐白石念的书我没念过。

     汉朝注解《诗经》的一本书叫《韩诗外传》,讲鸡有五种美德,其中一种美德就是“得食相呼”。看到好吃的,呱呱呱叫,大伙儿一块来吃,有团队精神。齐白石看到小鸡儿抢蚯蚓,怎么跟书上说的不一样啊?没有那种美德呢?他想长大了就有了,小鸡儿需要教育。但这张画是有文化积淀的,有文化,得到的启示,就会很深刻。他对古代的东西又做出新的解释。所以,不能丢掉中国文化核心的东西。外国好的元素都可以吸收,也要随着发展增加新的东西,当代的精神和古代的精神交相辉映,当代视觉感受要在传统的形式里表现出来。

     但是我反对讨论那种所谓当代性,说不明白。容易简单地把外国的当代性当成中国的当代性。包括书法也要跟上时代。宋朝的书法跟唐朝颜柳不一样。每个时代,只要是自觉的艺术家,都会创造新的样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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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永年,北京人,美术史论家,书画鉴赏家。现任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等。

    

     出品人 | 施晗

     主编 | 李妙染 责编 | 赵国林 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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