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2016/8/4 13:31:58 会飞的王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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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有人不怀好意地问:“你咋不写小说了?”竟然让大师去写小说,简直丧心病狂有木有。东汉大儒桓谭说:“小说家合残从小语,近取譬喻,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汉书.艺文志》指出:“小说,街谈巷语之说也。”吾师门中子夏“文学”最好,他这样说:“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儒家追求的是齐治平的大理想,讲究经邦济世的大情怀,怎么可以沉溺于小说这种小道呢?大师年轻时只是浅尝辄止,以示与吾师孔圣人一般,“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以后坚决禁止在大师面前妖言惑众。还有居心叵测者造谣说我已经写不出小说,大师哂笑之余,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希望各位不信谣不传谣。信大师,得永生。

     贴个旧文,以正视听。.............江郎才尽的分割线...............

     1

     苏向最近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这个感觉是一股来历不明的热流。时常无端地发自他的肺腑之间,然后沿着全身的血管漫游,最后通过他的颈动脉,涌至他的头顶,在脑门至鼻根一线不怀好意的往复。它带来些微压力,类似利器指向眉间时,会令人紧张或酸痛。有几次苏向认为自己就要忍不住流泪了,可这感觉却倏忽不见,倒让苏向惘然若失。这样不上不下的实在很难受,如喉头悉痒却打不出一个喷嚏来。所以苏向有事没事就用指肚按压眉间,他想早一点抓住这个调皮的小东西,像捏死一只蚊子一样啪地一下把它捏碎,看看它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为什么要哭呢?苏向受了16年文化教育,有10年社会经验,是一个坚定的唯物论者。他相信万事万物都有产生、发展、变化的原力和规律,包括情绪。因此他不只一次仔细地检查自己的生存现状,就像整理自己办公桌抽屉,把各类杂物挨个翻看,分门别类,该丢弃的丢弃,该收好的收好,该加密的加密。苏向一直是这样的明白人,没有任何事物让他耽搁自己的决断。可这一次,他有点含糊了。检查的结果是一切都好,他的事业、家庭、感情、人际关系、利害得失,所有他能够想到的,都有条不紊地在各自的轨道中。也就是说,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哭。哭什么呢,都好好的。

     并且,苏向从不相信眼泪。他是男人,男人不能哭。打小他在纺织厂做钳工的父亲就这样教导他。苏向记不清小时侯是否爱哭过,只记得老苏用酒杯在他的额角留下了一个永久的弯月——位置稍偏,要不会很像包公脑门上的那个神圣的印记——就因为他哭了一声。“嚎什么丧,你个臭小子嚎什么丧!”老苏正在炕头喝酒,顺手把酒杯扔了过来。酒杯是7钱杯,厚玻璃的,从苏向头上反弹到水泥地上都没碎,可见结实。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苏向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哭那一声,甚至忘记了当初的巨痛。他都没来得及喊疼,就栽倒在地上,血从他的额角欢快地流下来,他唯一的一件白的确良衬衫转眼间鲜血梅花。这么糟蹋好东西,接下来少不了挨六级钳工的专业修理,而且被修理时还不许哭。现在想起来,那天是雨天,老苏的行为有民俗依据,完全不算过分,并从此铸就了小苏的刚毅个性。

     六年前,老苏跟几个老哥们畅饮归来,栽倒在了自家楼洞口,他洋溢着酒精味道的一生因突发性脑溢血画上了一个满足的句号。葬礼上,苏向没掉一滴眼泪。他扎着孝带一直在张罗葬礼的各项事宜,很有临大事不乱的领导才干。某一刻,他停下来,望着遗像里跟自己眉眼酷肖的父亲,身体开始了均匀的颤抖。一些温热的液体涌向眼眶,妄图夺门而出,他顽强地抵抗着。他的身体就那么颤啊颤地,仿佛在摇晃一个装了水的瓶子,到底把眼泪晃到了肚子里。

     父亲去世,他都没哭。还有什么值得流泪呢。

     2

     “我想哭。”苏向这样对梅雪说,用筷子头压住了眉间。那感觉又来了,真是神出鬼没,无可奈何。

     “哭呗。”梅雪并不大惊小怪,放下饭筷,手指灵巧地开始剥一只番茄的皮。这个女人有很多优点,比如从来不大惊小怪,再比如,吃番茄都要剥皮。苏向乜了一眼那只血肉模糊的番茄,由衷地从胃里泛出一阵恶心,赶忙连喝了两口汤压住。这下倒真地眼泪汪汪了。

     “这阵子我总是想哭。”苏向长出了一口气。其实他并不想和妻子谈这个。他知道这个女人虽然自己莫名其妙,但她对别人的莫名其妙并无兴趣。

     “为什么呢?”梅雪皱了皱眉,把番茄放到白瓷盘子里,操起一把晶亮的小刀。她一皱眉,额头就出现了两道细纹。她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尽量不对什么表示好奇。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苏向就后悔了。他觉得一个男人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都弄不清楚,是虚弱的表现。那不符合他对自己的要求。

     “哦。”梅雪轻描淡写应了一声,用刀子扎住一小块番茄送到嘴里,姿态优雅得一如18世纪的法国贵妇。

     苏向观赏一会妻子优美的吃相,有点沮丧地端起饭碗,把剩下的米粒划拉到嘴里。

     苏向的婚姻至今是很多人心目中的典范之作。成功地娶到云城人大主任梅红天唯一的女儿,苏向的前途就此豁然开朗。以前苏向在心里还一直不愿意承认这点,以为一切成绩都是靠自已一力拼搏得来。等他以32岁的年纪就荣任市委组织处干部处的处长,成为云城最年轻的实权人物时,他才不得不为自己的顺水顺风而惊讶。反思让他暗自侥幸,尽管他才干非凡,但如果他不是梅老爷子的女婿,他也许现在还在云城电视台扛机器呢。

     那是8年前,一表人才的苏向在一次采访中遭遇了艺术学院的舞蹈老师梅雪,当即为后者卓而不群的气质所倾倒。梅雪也许算不上美人,但练舞蹈的身材配上干部子弟的优越感,让她颇有一股拿自己当天使的傲气。苏向苦寒出身,自卑情结很重,却也向往高尚生活,所以很迷信女人下巴朝上眼珠朝天的神态。那就是气质啊。年轻的苏向自此对气质美女展开了痴心不悔地追求,历时两年之久,终于在舞蹈老师为北京男友堕了一次胎后,找到了可乘之机,以超级替补身份抱得美人归。真爱必有回报,苏向随即被市委组织部列为后备干部,加之他确是可造之才,便春风得意马蹄疾地步步升迁了。

     事业发达的同时,苏向的婚姻生活也十分美满。婚后三年,梅雪以她富于经验的身体成功地为苏家完成了传宗接代任务。相夫教子,这个女人做了所有她该做的事。虽然婚姻生活让他眼中的天使成了一个淡漠又矫揉的女人,但他仍然感谢婚姻。很多幸福的家庭不就是这样的吗。

     他们难得在家共进一次晚餐。苏向太忙。梅雪常年带着儿子住在父母家,因为她知道,只有自己的父母才会一辈子把她当做天使。晚饭后,夫妻俩各忙各的,梅雪在客厅看韩剧,苏向则在书房上网下围棋。连输了几盘后,苏向破例吸了一支烟,4岁的儿子不在家,这个180平方米的房子真是太他妈大了。

     3

     年底部里的工作特别忙。苏向带着两个科员一上午考核了两个市直单位的领导班子。听惯了汇报总结那套话,苏向仍旧能敏锐地从中提取有价值的信息。这两个班子来年的变动他已大致有数,所谓考核不过是为上级调整人员收集必要的依据。苏向热爱这个工作,他察言观色的天赋一旦与政治结合,就使他有洞悉别人命运的得意。中午照例在部里吃了盒饭,苏向出了几条考核意见,让手下依此写报告,一个人躲回自己的办公室上网。

     晴朗的天空竟然飘起了雪花,是今年的第一场雪。苏向一边看着窗外,一边下棋,在中盘就战胜了一个段位远高过自己的家伙,暗暗爽了一下。既是雪天,总该做点有趣的事才好。他踅进地方聊天室,起名叫“我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大约是一句歌词吧,也只有苏向自己知道他这个名字没有抒情的企图。对于网上聊天,苏向向来认为那是很无聊的事。他偶尔的客串只为了体验微服私访的优越心态。可惜半天没人理他。他们这些无聊的人怎么晓得他是青年才俊呢。

     “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终于有一个叫白菜的网友前来搭讪,并发送了一个笑脸符号。应该是个女人。

     “可我哭不出来啊。”提起这个,苏向老老实实回答,听起来却像是撒娇。虚拟身份确实能获得更大的自由,他有了一种谈论别人的轻松。

     “那是因为你心里的眼泪还没盛满,等满了,自然会流出来的。”这类似女性杂志中的浪漫说法,苏向暗自发笑,很遗憾他一点都不浪漫。

     “照你的意思,我现在就是一瓶不满,半瓶咣荡啦。”苏向打字时不自觉地晃了晃身体,好像要听听那里面泪水的响动。

     “嘻嘻,正是。每当像你这样状况的时候,我总喝很多水,把自己装满,眼泪自然就流出来啦。”

     什么和什么啊。苏向不禁微笑起来,看来这是个女孩。他下意识地饮了一小口手边的苦丁茶,想像着一个坐在沙发上抱着纸巾盒子不断喝水不断流泪的女孩,心脏里有温暖的东西慢慢翻转。

     “可流泪总要有理由吧?”苏向又喝了一口水,忽然担心自己的双眼会流出一杯苦丁茶来。

     “伤心啊,感动啊,委屈啊,快乐啊,理由很多的,有时也不需要理由,想哭就哭啦......你做什么事都需要理由吗,那多乏味。”

     乏味吗?苏向不能确定,但他的确活得很清晰,难道清晰就意味着乏味,跟着感觉走就是丰富?他兀自呆了片刻,恍然发觉自己进入了对方的情绪圈套里。他很久不做此类无意义的探讨了。这些对工作生活没有任何帮助的内心观照在他看来无非是庸人自扰。现实是坚硬的,实在的,且是无法回避的,一个靠喝水流泪的女孩也许还没学会如何面对生活,怎么会明白他的感受。

     “下雪了。一起去喝茶啊?”苏向重新拾起从容的微笑。他无须和一个女孩计较,但他想站在这个无知女孩的对面,用他的优秀去说明一切:他活的很好,他不必哭泣,他也不留恋庸人的那些浅薄的小情绪,他是如此出色,这些看一段肥皂剧都要哭上几通的人只有羡慕的份儿。

     4

     浪漫是个被庸俗化了的借口。雪花渐渐密集起来,苏向的电话也响个不停。那些找他吃饭的人一致拿雪说事,好像都心怀浪漫地把苏向引为可以烹茶赏雪的风雅之交。苏向不厌其烦地婉拒了他们的邀请。他知道自己不是浪漫的人,他们也同样不是。彼此就是利用被利用的关系罢了,别糟蹋了这个雪天。

     姜红及时打来电话。苏向正在盘算该不该去蓝城看她。他一次也没主动去蓝城找过她。原因种种吧,最关键的一条是苏向并不很在意她。这下好了,姜红已经在云城了,在国际酒店508房间等他呢。姜红就是这样一个懂浪漫的女人,但苏向也不因此多在乎她一点。

     男人女人之间那点事不过是层窗户纸,婚姻就是多此一举的手指头,啪的一声,就全看明白了。苏向婚前也有过几次恋爱经历,可每次都是云里雾里地被爱情糊涂着。一结婚,他就一下子醒悟过来了,哦,搞了半天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事。转头再看女人,这些以往神秘兮兮的动物,也不过是一堆儿涂了各种色彩的积木块儿,拆拆拼拼都差不多,弄懂了拼装原理就好对付了。

     姜红是苏向婚后第一个偷情对象,到目前为止,也是唯一一个。此前苏向在外市的宾馆嫖过两次小姐,都是实在哥们安排的,他犯不上防备。不过嫖后之后,感觉和传说中的美妙相差甚远,从此再无兴致。苏向觉得这没什么,一些事有必要体验一下,要不怎么知道好赖呢。他活得就是这么辨证。

     去年参加大学同学毕业十年聚会,老同学姜红勾引了他。确实是女方主动,苏向相信他和姜红站在一起,所有人都会看出这一点。他甚至比十年前更英俊,而且多了成熟儒雅的气质。很少有女人不欣赏他的外表。而姜红呢,比毕业时还难看一些,出落的只有她的胸和屁股。当然女人有了这两样本钱就足以自我感觉良好了,所以她想让青年才俊一同感受这种良好——用发达的胸部把他挤在宾馆房间的门后。苏向岂是一般人,多年的官场经验让他在任何时候都能够冷静地权衡利弊。他一边感受着这具火热丰满的身体,一边对它背后的相关信息做出分析:姜红,蓝城某中学教学主任,丈夫是机关干部,有个上幼儿园的女儿。在证明了她威胁不到自己的正常生活后,他果断地和她滚到了床上,轻而易举地获得了一个安全的情人。

     也许是雪花助兴吧,苏向和姜红来了两次。以前他只做一次。这一回算是超量了。把体内最后一点精液排出去后,他有一种不可遏止的恶心。房间里充满了体液的腥气,他赤裸着身体跳到窗前,拉开窗子,骤然涌进的冷空气让他心胸舒适了许多。

     “你干嘛啊,别让冷风激着。”姜红飞速扯过一条毯子给苏向披上。她没有去关窗,而是搂住了姘头,这个细节足以说明在偷情身份里,她绝对是一个体贴的好女人。

     “闷。”苏向拉上窗子,顾自回床上休息。在她的面前,他一向行动多于言语。丰乳肥臀凑过来依在他的怀里,他反倒不太得劲,向另一侧窜了窜。她要的,他已经给了她,再奢求就欠奉了。苏向对这个女人要什么很有把握,她要平凡生活中的一点刺激,要床上的激情体验,要丈夫之外的男人肯定她的身体,要比较其他女人多一个男人的虚荣心,要情人节那天不至于无从惦记,要老了之后有更多回忆,等等吧。这些他都可以给她,可也许她还想要少量的爱情,这就有点难为苏向了,这么昂贵而飘渺的玩意,他去哪帮她淘弄呢。老实说,他很喜欢她的身体,那是与梅雪完全不同的身体,它让他第一次感受到性原来如此美妙,和它做爱他有那种要炸裂开来的快感。同时,这也挖掘出被他忽略的能力。他干这事居然还不赖。也就是说,他也还给了她相同的快乐,肯定是她和她丈夫之间所不能企及的。一来一去,一偿一报,谁也没吃亏啊。你若还想追加,就过分了吧。

     歇了一会,苏向坚决地穿好衣服离开了。他总有理由走。姜红面无表情地看电视,对苏向离去的理由不置可否,她是懂事的女人,这点很重要。苏向下楼时给酒店的一个经理打了电话,要她把508房间所有消费都记在他的帐上。云城没有他摆不平的关系。他认为一个男人应该如此,他不想欠她任何东西。

     “向,我哭了,我不会再来找你了。”10分钟后,苏向接到了姜红的短信。每次事后,她都会发类似内容的短信,所以苏向对此比较麻木,也基本不回。可是这次,他忽然有一点嫉妒。这触动了他的心病,她为什么就能够说哭就哭呢?

     “我也想哭,但是哭不出来。”他破例回了短信。短信发出后,他随即发现了那股阴险的暗流,它悄悄地攀上了他的头顶,正向他的鼻根施压。他的身体开始均匀的颤抖,这次他不是要把泪水晃下去,而是想把泪水晃出来一点,就像给家里的鱼缸换水一样,先用胶皮管引出少许水做成一个连通器,所有的水就都会流出来。苏向站在大雪的街边,身体不停颤抖,似乎无力招架寒风的围攻。

     5

     想哭的感觉越来越频繁地光顾,令苏向苦恼不已。适逢部里每年一次的体检,苏向一改以往的应付态度,像神经过敏的病人一般,每检一项都缠住医生问个不停。体检结果让他有点失落,除了轻微鼻炎这个老朋友,他这架半新不旧的机器运转得再正常不过。鼻炎和想哭有关系么?尽管连他自己都认为这个猜测过于天方夜谭,还是找五官科的大夫咨询了一下,加罪老朋友的企图旋即宣告破灭。

     怎么办呢?苏向看见自己就像童话里那头被老鼠钻了鼻子的大象,空有一身能耐,却要活活被一个小东西憋死。

     下午,市委副书记召集组织部部务委员研究年终考核的有关事宜。苏向的汇报作到一半,鼻腔内由远及近地一阵酸麻,一股热流在眉间处兵分两翼,源源不断地涌向他的泪管出口。这太恐怖了。苏向暗暗叫苦,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节骨眼上偷袭,一屋子大小领导都盯着他呢。乘翻页之机,他泪眼婆娑地瞟了一下圆桌对面,副书记衔着烟在小本上写什么,并没注意到他的窘态。他心神稍定。只怕此刻一眨眼,泪水就会夺眶而出,不得不瞪大眼睛坚持着。正说到某单位一把手舍小家顾大家的事例,虽然还动听,但感动到落泪就太离谱了。苏向的声音禁不住颤抖起来,挣命一般越读越快,总算迎来了汇报中指摘问题的段落,他的怒目而视好歹像那么回事了。

     等到完成了汇报任务,苏向至少有10分钟没眨眼,不知道能不能申请个吉尼斯世界记录。他的眼皮一旦失去了意志的门闩,便像狂风中的柴门一样,疯狂地一阵开合。几个领导注意到他的挤眉弄眼,好奇地看着他。苏向心想,完了,这回可把脸丢大了。忙不迭伸手抹了抹眼角,却哪有半滴泪水。

     “你怎么了,不舒服么?”部长注意到爱将今天表现失常,会议一结束,就把苏向叫来询问。他是苏向的老丈人一手提拔上来的,所以视苏向为心腹。

     “我的眼睛......疼。”这个事难以启齿,还能说自己想哭吗?

     “哦,是不是没休息好。你们总弄材料我知道,天天守着电脑,要注意休息啊。”部长例行关怀了几句。

     “可能是吧,就是总要流眼泪,估计没什么问题。”苏向倒像在安慰自己。

     “没问题就好,不是刚做了体检吗,注意休息啊。”部长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沉吟了一下,说:“家里都好吧,我最近也没去看望梅老,他身体还好吧。”

     “都好,都好。昨天还提起您呢,总嘱咐我跟您好好干,呵呵。”苏向顺嘴胡扯,隐约感到部长话里有话。

     “哦——那就好。”部长又沉吟一下,没理会苏向的拍马,“有些事啊,按理不该我说,可冲梅老这层关系,我也不拿你当外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部长您说哪去了,您对我的关照我还不明白吗,我做的不到的地方您就直说。”苏向心头一紧,脑筋飞转,最近没出什么漏子啊。

     “前两天啊,在国际酒店我陪几个客人,看到你和一个女的在那吃饭......我比你大一些,虽然没你们年轻人时髦吧,但有些事我也懂。现在这社会开放了,男女之间吃吃饭也寻常,但你是国家干部,再怎么说你得注意自己的形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哦,那是我一个大学同学......”苏向清楚不能把话咬死,抵赖会给人留下难以信任的印象,因此只交代一部分关系,剩下的就由部长猜去吧,男人之间对这种风流事不会太在意的,“她总有事没事找我,咳咳......我也不好意思不理,我其实挺注意这个的。您放心。”

     “同学也好,什么也好,交往要有个度。这事啊,我说都算多嘴了,毕竟咱们关系不一般,你也别多想。好好干,我这个位置你都不惜坐。”部长缓和表情,扔一枝烟过来,苏向像变戏法似的手中多了一只打火机,欺身向前帮领导点火。

     “请领导放心,我一定不会出岔子。”苏向万分诚恳地表了决心,心里直叹倒霉。他知道这个事对自己不会有影响,但以后可要多加小心了。

     6

     去网上搜索了一番疑难杂症,到底没查出有想哭这种病。苏向自知毛病不该在眼睛上,想哭和迎风流泪之类的眼疾完全是两码事。他能感到那种想哭的压力,来自他身体深处的某个角落。苏向不是没想到心理疾病这一说,而是根本不信自己会有什么心理问题。和很多人挂在嘴边的自足不同,他才是真正的什么都不缺,他并不像那些庸人一样空洞地炫耀平常心,相反他欲望很多很强烈,可这些欲望现在都在掌握之中。一个因满足而暗自骄傲的人,难道会有心理问题?退一万步说,即便真有了心理疾病,他也不会去就诊。凡是有点心理知识和判断力的人都能看出,眼下那些所谓的心理医生,都是有意无意的骗子。

     顺便去聊天室里张了一眼,没看到那个叫白菜的女孩。想到她说的灌溉方法,实在不行也只能试一试了。上回苏向邀她喝茶,被她拒绝了。她说,一次是偶然,两次才算缘分,下次相遇时再接受邀请吧。苏向见她推辞,也不以为然,谁知道下次这棵白菜会不会换名叫做萝卜呢。

     出租车行至中途,苏向改了主意,一边告诉司机去艺术学院,一边打电话推掉了饭局。他忽然想去接梅雪下班,这可是结婚7年来的第一次。婚前他一个星期能往这里跑5次,有几回都被错认为学校新来的老师。这不能说明男人得了便宜就卖乖,钓鱼和养鱼本来就不是一回事。

     天擦黑了,学校还没放学,教学楼亮起一排排灯光。有人在操场上摸黑踢足球,不时穿来的呼喝和踢球的闷响,让校园显得格外空旷。苏向笑了笑,眼窝潮润了。中学时代,他一直是校足球队的主力前锋,那时他一上场,就会有一群女生在场边喊他的名字。他技术不算最好,但却是球队的灵魂。大约有10年没踢球了吧,近几年连重大赛事都懒得看了。成长有时就是这样,那些对现实没有实际价值的东西,会被慢慢剥落。以前他的选择标准是“有趣吗”,现在,他习惯的字眼是“有用吗”。

     哭泣有用吗?当然不。

     梅雪在形体教室。苏向站在门口,透过玻璃看到她。她一身黑色的练功服,长发盘在头顶,脖子白皙细长。苏向知道她抬起下巴时,那美丽的脖子上就会露出两条青筋。她不再年轻了。梅雪在细心地矫正几个女生的舞姿,几只小天鹅显然连形似也不熟练,但她们稚嫩的神态上却焕发着天然的青春光泽,那是多好的护肤品也换不来的。苏向在推开门的一瞬,心底有似曾相似的感觉掠过,似乎他推开的不是一扇普通的门,而是通往青春的时间之门。只是一瞬,一瞬间而已。

     她回头看到他,转过身来。她微微歪了一下头,眯起眼睛笑了。她脚步轻盈地走了过来。这一刻多熟悉啊,她一点都没变,至少在这里,她还是当年他眼中的天使。

     “你怎么又来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烦啊。”她嗔怪他,嘴角掩饰不住笑意。

     “我...我就是顺脚了,总来吧,习惯了,本来想回家的,不知道怎么就走这来了。”他红着脸解释。那边的一群女生发出一阵哄笑。

     “坐吧,给我拿着衣服。”她解下系在腰间外衣,扔到他怀里。他闻到一股香甜的汗水味,心满意足地端着衣物坐在一边。

     “你们几个别笑了,老师给你们跳一遍,好好看着。”音乐响起,她舒展开曼妙的身姿,一茎芦苇迎风起舞......

     苏向很想哭,低头揉了揉眼睛,他有哭的理由吗?

     “你怎么来了,有事啊。”

     “没事,下班早,来接你。”

     “哦。”

     7

     苏向近两天情绪高涨,理由有二,一是他的小金库里多了20万元钱,一是顺利地和姜红做了了断。

     赚钱这种事苏向并不在行,但有了权力,钱就会自己找上门来的,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常理。苏向不会干贪污受贿那种蠢事。且不说他还没到堕落的时候,就算真到了权倾一方的地步,他也不想拿身家性命去赌。他老丈人就警告过他,只有最不会用权力的人才会去贪污受贿。有权就有关系,有了关系赚钱就容易多了。苏向一个哥们总揽云城地产开发的钢材供应——没有能量你一辈子也别想交到这样的哥们,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苏向向别人借了点钱搭他的顺风车,不必操心任何事,坐着等钱就行了。说到底,人家愿意让他占这个便宜,就是看中了他仕途上的无限潜力。大家都知道,组织部里连打扫卫生的老太太,一般人都会给三分面子的。

     钱的事苏向从来不跟梅雪说,他每月按时上缴工资,没钱了就向妻子要。他们没缺过钱,他也不是乱花钱的人,犯不着精打细算。这两年他只交不要了,妻子也认为很自然。男人应该如此。苏向估计现在自己小金库中的数额已远远超过家里的存款,不由底气十足。

     特意买了两条白金项链,一条送给了妻子,就说是发了年终奖,有这样的丈夫女人岂敢不幸福;另一条带去了蓝城。在宾馆房间里一番云雨后,他偷偷地把项链挂到了姜红肥短的脖子上。后者当场流下了眼泪,并摇晃着项链结结实实给苏向另一次高潮。苏向还真有点舍不得她,但为了前途,还是告诉她暂时别联系了,他妻子已经有所察觉。姜红是个懂事的女人,除了心满意足地退回同学关系,她还有的选吗。

     “我想哭。”苏向揿灭烟蒂,牙齿开始打颤,不无表演成分。当人类远离了自然的恐惧,哭泣就越来越具有了表演性。

     “哭吧,哭吧。”女人抱着他,把他的头按在双乳间,像哄孩子一样抚摩着他的背。他嗅着那熟悉的肉体味道,用牙齿轻轻地咬她。他的伤感恰如歌中所唱,“像一个孩子丢失了心爱的玩具”。他刚仰起头,一滴温热的泪水落到了腮边。啊,我哭了。他的激动里不乏哀婉的抒情。然而随后而来的几滴泪水彻底浇醒了他。那是她的眼泪。她脂肪丰富的身体里饱含汁液,对这点他深有体会。无奈下,他也只能过继她的泪水在自己的脸上,算是个心理安慰吧。

     诸事处理得当,苏向由衷地喜欢自己。加之年终考核结束,元旦前的几天大可放松放松。苏向纠集了几个高中时要好的哥们,向灯红酒绿的场所呼啸而去。喝酒、唱歌、按摩,男人们的娱乐也就这几项了,钱当然由苏向出。娱乐只是一个目的,苏向还想试试喝酒或音乐催泪法,酒至酣处,老歌响起,突然有人泫然涕下的场面苏向见过多了,虽未亲身尝试过,不知其中奥妙,但无论如何,他这次都要亲自上阵了。苏向不是那种“人一阔脸就变”的家伙,所以在各类朋友中,都有极好的口碑,同时也具有极强的号召力。他率先开始怀旧,众人无不附和,一时间少年时代的各种荒唐和纯真纷至沓来,严重对比出他们此刻的衰老和虚弱。一片唏嘘里,罗大佑的歌声适时传来: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就在那多愁善感的初次流泪的青春.....

     苏向大口灌着白酒,像一个失恋的少年。他到底没哭出来,而是勇猛地钻到了桌子下面。

     “哎,你说我怎么总想哭呢,还哭不出来。”苏向一面享受着异性按摩,一面对趴在另一张按摩床上的刘强抱怨,这样的哥们之间,他不必伪装。

     “小资了吧,什么叫想哭哭不出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老话。”刘强离婚不久,心情灿烂无比,“我离婚我都没哭。”

     “离婚你哭个屁啊。问题是我不伤心,可又确实想哭,还哭不出来。”一个按摩小姐轻笑了一声,苏向回头瞥她一眼,“你还别笑,我是真想痛快地哭一场。老这么憋着难受。”

     “你不该哭却想哭,想哭又哭不出来,是这个意思吧。都被你说乱了。”刘强挣扎着抬起头,“欲哭无泪呗。”

     “欲哭无泪是因为有难受的事,我是没什么难受的也欲哭无泪。”苏向觉得都把自己绕糊涂了,“算了你不懂。”

     “什么不懂,你就是叫好日子烧得。老百姓讲话,有病。”

     “对,是有病。”苏向闭上嘴巴和眼睛,翻了个身。他似乎能听到自己体内泪水的响动。

     小姐的手指伸进他的浴服,在他的胸口温柔地按压着。对,对,就是这里,就快抓到它了。

     8

     终于在聊天室里又碰到了白菜。苏向连名字也没起,纯属路过。明天就是新年假期了,他还是觉得自己一腔愁怨,眼泪汪汪。任谁也看不出这一点。连镜子也看不出。镜子里的那个家伙面色红润,双眼炯炯,哪有一丝一毫濒临痛哭的迹象。苏向甚至喝了大量的茶水,却只增加了他小便的频率。完全两码事嘛。

     好在白菜还记得他,“还没哭出来?”她大概很开心。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谁看到这两只老虎都会很开心。

     “我都快把自己灌成热水袋了,你的方法管不管用啊。”苏向发现自己挺爱逗女孩开心的,也许年轻时他就是这样的,不过谁还记得这个。

     “当然管用啦,还是没喝足,嘻嘻。你上次说请我喝茶的,我亲自去指导你灌吧。”白菜倒相当主动。苏向从来没见过网友,但他无所谓。

     流水小筑苏向常去,依例寻了最角落的位置,要了大红袍,点燃檀香,放下竹帘,靠在椅背上呆听高山流水之类的古琴曲。在他听来,这些古琴曲都差不多,曲调平和,悠远宁静,催眠很合适。香气缭绕里,烧水壶中发出沸腾的轻响,苏向快睡着了。那女孩怎么还不来。

     朦胧中,一个长发女子站在面前,细眉细眼,清秀文静,似乎不太像那棵活泼的白菜。她看上去要成熟一些,还有一点面熟。这不奇怪,云城本来就不大。

     是你?

     是我。

     白菜并不多嘴,面带羞涩,这让苏向挺受用,他认为是他的俊朗风雅给了对方压力。这才是个开始,网友见面充斥着审美的误差和巧合。

     乌龙茶的那套程序苏向太熟悉了,他算的上半个茶艺师,当下按部就班地操作起来。他在此招待过若干位领导和哥们,手法娴熟的接近卖弄。他为自己的优雅和细致所陶醉,或许他天生该是个茶艺师,是上天搞错了。茶是大红袍中的上品,一壶要888元,无论你喝过多好的茶,都不会对比出它的逊色。果然,白菜手捧闻香杯,面露微笑。这是苏向几个比较满足的瞬间之一。

     “我看你有点面熟,你是老师吧。”苏向饮了一口茶,浓郁地茶香杂着恰倒好处的苦涩冲下他的喉管。

     “不,我是学生,快毕业了。我长的挺显老吧。”她的脸泛出红晕。

     “没有......我是说你的气质......很好,你很漂亮。”这不算是恭维,苏向尽量真诚地注视她。

     “你也挺帅啊,我没想到。你是做什么的。”她开始象那棵白菜了。

     “我在机关。”苏向不想说工作上的事,对此他有习惯性的警惕。

     “哦,挺好。这茶很好喝,你常来这里吧。”她拉下奶黄色羽绒服的拉链,露出白嫩的脖子。

     “恩,我喜欢喝茶,这里环境也不错。”苏向看了一眼那段脖子,咽喉处有一个芝麻大的痣。

     “我一般不喝茶,只喝咖啡......”

     他们聊了一会闲话。并不比网上聊天更融洽。话题像一些无用的线头,粘在他们的衣服上。一个女人来他们的茶座边看了一眼,自言自语地走开。另一边的角落里传出一声惊叫,几个声音大笑起来。苏向低头冲泡第四道茶,皱了皱眉,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心不在焉。他有一会没说话了。

     “我很漂亮吗?”女孩前倾身体低声问,看似随意却掩饰不住兴奋。

     “唔。”苏向递过去一杯茶,他有些后悔这次见面了。

     “有多漂亮?”她还是饶有兴致。她想干嘛?

     “不好说,没有参照。”苏向推开竹帘,向远处的服务小姐招手,该添水了。

     “比你太太漂亮吗?”她的嘴角泄露一丝轻佻。

     “这......你很年轻。”苏向用视线摩挲她白瓷一般的脸庞,眸子蒙上了一层薄雾。

     “比她漂亮吗?”她顽皮地吐出粉红的舌尖。

     檀香与茶香氤氲在狭小的空间里,空气如蛛网般牵扯出纤细的质感。苏向在桌下的腿弯被碰了一下。他把脚向后撤了半步,结果又被碰了一下。莫非是故意的?他面无表情地摆弄着手中的仿汝窑茶杯,膝盖小心地探过去,轻轻地碰到她的膝盖。她敏感地回应他的试探。两只膝盖用力地抵在一起。苏向拿起茶壶的手有了细微的颤动。抬起头,碰到两道粘涩的目光。她是危险的,苏向警告自己,想把腿撤回来,却无论如何也办不到,那两只膝盖像久别重逢的恋人粘在一起。他眼中的泪水渐渐浓厚。

     “你看,你要哭了。”她含着笑意摇晃着手中的半杯茶,幸灾乐祸地盯着他的眼睛。

     “我哭不出来的。”他无奈地闭上眼睛,果然没能挤压出眼泪,嘴唇却禁不住哆嗦起来。

     “你啊,为什么还坚持呢。”她伸出一只手轻抚他的脸,他本能地躲闪了一下,到底还是贴到了她的手心。她的手指温暖而柔软,像泪珠一般在他的脸上滑动。

     “我哭不出来。”他绝望地嗫嚅,努力闭紧嘴唇,那种神经质的颤动随即波及到全身。

     “哭吧,大男人......”

     苏向先是听到汩汩的水流声,越来越清晰,好像就在耳边,还没来得及寻找这声音的来处,水就从他的耳朵里流出来了。先是左耳,然后右耳,水滴很快汇成一条线,有了喷射的力量。接着是他的眼睛、鼻孔、嘴,七窍中都开始喷水。仿佛有人按了什么开关,苏向便成了象广场中央的喷泉雕像。

     “看到了吧,我说我哭不出来。”

     苏向无可奈何地笑笑,白菜的惊恐是可以理解的。他的脑袋能够如此水花四溅也同样出乎他的意料。现在没办法了,只能任凭它们流着,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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