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旧体都是垃圾
2017/1/14 21:08:22 会飞的王动
我知道写下这个标题是要挨骂的。也有我亲生的朋友劝我说,你弄小杂文,人家玩旧体,同样酸文人,相煎何太急。不过我并不认同这种和稀泥的态度,今人旧体无论作为文学景观或社会现象,都有几分钱批评价值。还有一种在文青中比较流行的观点,认为批评旧体是很没格调的一件事。某种程度上,今人旧体和毛粉差不多,貌似声势浩大,实则一派垂暮之气,也一向不为道统所认可。这就像中国诗词学会,堂皇国家级群团组织,在旧体作者眼中俨然圣殿一般,可就连一个村级作协会员,都要对其撇嘴表示不屑。所以文学圈一般是这样的格局:写小说的看不起写诗歌的,写诗歌的看不起写散文的,写散文的看不起写评论的。写评论的实在找不到轻蔑的对象,就高呼“文学已死”。至于旧体,连被轻蔑的资格都没有,没人觉得那是“文学”。
我不会写旧体。这也导致每次我说旧体坏话时,总有人搬出那个中国式神逻辑,逼我写两首来一较高下。年轻时误入百无一用的中文专业,为完成作业还真硬着头皮填过几阙词,凑过几首五言七言。有天我翻出上学时的笔记,赫然见到一阙《念奴娇》,扫一眼只觉阴毛倒竖,胃液逆流,不敢想象当初我们的诗词老师所受的折磨,或者他老人家也是混事的吧。二十年前野大中文系的选修课老师,估计我们楼下烤串的大爷都能胜任。
不懂旧体并不意味着我不懂文学审美,不懂文学审美也不意味着我不可以随口批判。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无论何种文体,好作品有着某些共同的特征,比如个性化和创新性,比如对人类社会和人类灵魂的真诚关注。而这些在今人旧体里,统统付之阙如。
旧体绝境是个概率学问题
我做文学青年时,经常被一个问题困扰,就是写作的必要性。前人已经创作了无数我们无法超越的伟大作品,我为什么还要坚持这种卑微的写作呢?答案其实很简单,每一个真正的文学创作者都有这样一种虚妄的心理,即“我不一样”。我无力创造“藏诸名山,传之其人”的经典,但我会写出“不一样”的作品。这就是审美创造的个性化要素,它是通向“新意”和“风格”必由之路。天可怜见,这也是我放弃纯文学写作的原因。我认为我写不出“不一样”的东西了。今人旧体的创作则早已陷入同样的绝境。
一百年前,胡适先生就说过旧体创作已是穷途末路。此言绝非夸张。也许有人会反驳说,这一百年来旧体创作从未停止,新时期以来还有复兴的迹象。可这一百年中,除却伟大领袖的那几句不拘泥于格律的诗词,你还能记住谁的句子?“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从明天开始,做一个幸福的人”,这些脍炙人口的句子均出自现代诗,即便像我这种曾经的文青,这百年来的旧体诗句,也只能勉强记得鲁迅、郁达夫、苏曼殊、聂绀弩的几句。而如今的旧体诗人对近百年旧体创作基本无视,他们只膜拜古人。
膜拜古人是对的。唐诗宋词是中国诗歌永远无法超越的巅峰。最牛逼哄哄的现代诗人也乐于承认这一点,并丝毫不觉得羞惭。因为现代诗和旧体根本是两码事,就像你无法比较北岛的《回答》和杜甫的《登高》的高下一样。
汉语现代诗出现之前,有近千年的诗词创作,可为什么我们提到诗就说唐朝,提到词就说宋代呢?盖因唐宋的古人已经把这两种文体写尽了,以至于完全覆盖了后人的诗词创作。宋人作律诗已是写无可写,才玩起了长短句,元曲又进一步解放了诗词的形式束缚才得以繁荣。及至明清,诗词创作面临着思想、意境,甚至用词上的全面枯竭,只好复古写小品。这种文体的流变若搁在文学史里,能讲出一万个道理来。究其实质,不过反映了一个概率学原理。
一种文体用字越少,规矩越多,它所能呈现的文字的排列组合就越少。全天下的文人都玩这种“字列”游戏,几百年肯定会玩尽一切可能。以五言绝句为例,20个字分成5字4行的排列组合,束以严格的格律要求。且不必讲求诗意,单从数学角度去考察,这种文体到底能包含多少符合格律要求的语义通顺的“字列”。举天下诗情,来玩这种填字游戏,能玩多久呢?这也是五言绝句公认最难写的原因,只要你写,从概率学上讲,几乎一定会与古人雷同。写出新意?想都别想!
用数学方法来考察文学,当然只能推算出一般规律,并不能网尽所有可能。故而唐宋之后的千八百年中,也出过几个诗词天才,例如纳兰容若之流。然此类文体的式微是显而易见的。而且纳兰容若同学更擅长写词,词比律诗在创作上自由度要大一些。
“用典”和“化用”导致陈词滥调
对旧体创作有一个很贴切的比喻,即“戴着镣铐跳舞”,旧体诗人居然还为这种SM趣味自鸣得意。马未都先生说过中国传统审美的最高境界是变态,例如玩赏女人的小脚。胡适先生也将旧体格律比做女人的裹脚布。旧体就是在制造一种变态美。纵然比喻代替不了逻辑,但置于镣铐下的舞蹈,足以形象说明了旧体创作所受的束缚。恶趣味地脑补一下这副镣铐之舞的画面吧,我们的旧体诗人能找到进入美的体位可谓寥寥可数。
旧体由于形式所迫,必须言简意赅,用典是必然选择。用典是一个常见于各类文体的写作手法,能够精练语义,丰富意蕴。唯有旧体的用典已经上升为一种必需的写作要素,极端到“无一字无出处”的地步。屡见有人批判旧体用典过多过滥,似乎这是一个稍加注意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实则没那么简单。用典会凝练文气,在旧体循回往复的封闭结构中形成典雅蕴藉的语境,这时加进一个没来历的“素词”,会有明显的违和感,仿若在仪容整齐的队伍里塞进一个穿老头衫的家伙。因此旧体用典是不用则已,用了就只能用到底。上句说庄生梦蝶,下句就得说望帝化鹃,或者换一个典故,什么梁祝化蝶啦,刘海戏蟾啊,王二小放牛啦,总之你得来一个对应的典故。用典对于古代文人来说,也许有掉书袋的瘾头,但对于缺乏经史子集训练的现代人来说,只剩抱书痛哭的份儿。
最关键一点,可用的典故实在不多,稍微冷僻一点的典故就会造成阅读障碍,要在诗歌后面注明:“王动并非富贵山庄的第七代庄主,而是指那个骂旧体的胖子。”旧体用典的最高境界是旧典出新,细究起来不过是牵强附会。举个例子来说,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绿”字,源自李白的诗句“东风已绿瀛洲草”。这两个“绿”字的运用看不出有什么区别,无非前人“绿”草后人“绿”岸,也完全谈不上高明,然而王安石的“绿”字广为世人所称道,这就算旧典出新,哪怕有毫厘之差,都算写出新意了。可知所谓旧体中的新意有多么无聊,全是古人玩烂的东西。好比我们小时春游玩过的寻宝游戏,指定一个山头去寻宝。唐宋的寻宝高手早把宝贝挖光了。后来上山的人只能挖野菜采野果了。现在这山已是不毛之地,大家却一哄而上去捡土坷垃,还洋洋得意。
任何一种文体都有规则,但都不反对创新的尝试,唯独旧体固步自封妄自尊大。怪只怪古人将旧体写作推到了变态美学的极致,使得后人对当初那一套规则敬若神明。
既然是个套子中的文字游戏,旧体渐渐变成了唯一认可抄袭的文体,好听的说法叫“化用”。即套用前人的句子,加个“化”字,俨然有出新的意味。问题是旧体往往就几十个字,“化用”在其中所占比例严重涉嫌抄袭。比如某伟大领袖的“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唱雄鸡天下白”,都是前人之句。写个千字文引用几句名人名言不算什么,统共四句诗就有一句是别人的,还腆着脸说“化用”?
时过境迁之下的虚情假意
有趣的是,旧体诗人都十分憎恶“老干体”,倒是不写旧体诗词的人对“老干体”比较宽容,至少那种鸡血沸腾的状态看着挺喜感的。大约旧体诗人认为“老干体”拉低了今人旧体的格调。“老干体”除了在外观上比较像旧体之外,格律、思想、意境、用韵、措辞等等都和旧体不是一回事。话说回来,“老干体”虽然算不上一种自觉的创新,也欠奉应有的诗意,但对当下的关注,比今人旧体还要更近一些。
今人旧体无法直面的尴尬是,他们的写作困在前朝旧梦式的幻想之中,他们写下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与当下的真实格格不入。狄德罗在批判洛可可画风时曾说过,艺术的全部力量都在于真实。而今人旧体营造的诗情画意都源于虚伪。
今人旧体是对古人诗词的全面模仿,不仅模仿格律字词,还生搬硬套古诗词的意境。意境这个词虽然强调“意”,但终究离不开“境”,没有境,意就会散失。古诗词的意境是农业社会士大夫阶层的意境,时过境迁,物异人非,现代人若仍旧闭着眼睛照搬照抄,就难逃闭门造车的误区。
比如古诗词经常出现的羌笛、芭蕉、杜宇、鸿雁等等意象,在现代话语中已经失去意象的内涵,或者说“意”与“象”已被分割。意象不仅仅是一个词,更不是一个物件,它是一个有时间性的审美概念。古人写“雨打芭蕉”,大家都能自然感受到那种凄凉和寂寞,你写“雨打芭蕉”,哪怕你家窗外是芭蕉园,大家也会认为你附庸风雅。这就是语境的变迁。
有一次我在一个诗词群里看到一旧体诗人的作品中用上了“纶巾”一词,我就说你戴“纶巾”了吗?现在还有戴“纶巾”的吗?旧体创作难以避免这种矫情,哪怕你是个正在吹风扇的秃子,写诗也得说“羽扇纶巾”,你总不能把“前进帽”写诗里吧。当然后来他们把我踢出来了,大约要背着我团购“纶巾”。
据我观察,写旧体的都有复古的倾向。穿布鞋,盘珠子,玩茶道,弹古琴,遍访古迹踏雪寻梅,书房养根竹子就叫潇湘馆,卫生间也贴三个大字曰听雨轩。我觉得他们倒不是多么热爱中国传统文化,而是企图为自己的旧体创作找一点现实依据。但这点可怜的造作远远不足以唤醒真正的诗情。应该说现实中从不缺乏诗意,食古不化的旧体诗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原因在于所谓的心为形役,束缚于旧体形式之下,今人旧体的诗情都是仿古模式的。他们的诗情只会为古典意境触发,落叶悲秋,折柳伤别什么的,若把场景换到超市里,他们普遍会感到懵逼——这有什么可写的?哎,这时“老干体”的威力就出现了:琳琅满目商品多,百姓齐夸今胜昨!
作为一个前文青,这些年我有幸在网上接触到了一些今人旧体创作,有的好一点,有的糟一点,但总体印象是千文一面,面目模糊,仿佛走进了一个山寨工厂的大车间,四下望去都是假冒伪劣产品。由此我觉得今人旧体的创作,根本缺乏那种对文学的热爱,他们也不奢望超越古人,也不在意个性化表达,更不关心人类,他们只是觉得填词作诗是个风雅的文字游戏而已。
游戏无可指摘,但旧体亦是思想的八股,在对古旧文字和意象的把玩中,性灵会渐渐萎缩,思想会自带枷锁。海子说“以梦为马”,高晓松说“诗和远方”,而今人旧体,却在画地为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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